酉时将至,月华初上,几粒稀星点缀天幕,熠熠闪烁。
轻飘飘的晚风隙进窗帷,惊扰了一室清宁,案上荧弱的烛火忽明忽暗,照耀着卧榻旁握书闲阅的男子清雅悠然,周身淡若明水。
翻完古籍底页,谢鸢把书丢进竹筐里,他静静看了良久,抬手解开林雨墨的穴道。
同他预想一样,林雨墨没予任何激烈的反应,未曾厉声质问,未曾哀怜怨怼,未曾拔出竹杖里的藏刃与他一较高下,拼个你死我活。她唯一做的便是缓缓撑起身子,换了个安静倚靠的姿势再次闭上眼睛。
她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一切苦水皆由自己来咽。定数已成,莫娘与硕歆若遭不测,再多徒劳也改变不了结局,林雨墨蜷起双膝,将头抵在厢板上,沉默得像个影子。
车内静谧如许,两人都没有说话,前头马儿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星空上月满清辉,倾洒一地银光,谢鸢温润抬眸,在眸心描摹起少女此时的样子。
柔约静好之姿,素婉倾城之貌,乌发似锦施然展落,不露哀思更显忧愁,一个人将自己困到这等寸步难行的地步,心死如灰大抵不过如此吧。
谢鸢取出水袋浸湿帕子,俯身轻轻擦去林雨墨唇下的血渍:“恨我吗?”
林雨墨不动不语,任冰凉的软帕拭过脸颊,像一块剥离了情感的木头,谢鸢微微叹道:“你不用想太多,她们会没事的。”
他温和的话语若寒天点水滴在心头,林雨墨霍然抬眸,空茫岑寂的水瞳中倒映出男子清雅的容色,随即恢复敛眸如初。
难得她给点反应,谢鸢心情良好,再为她擦净眼底泪痕,淡笑说:“就不打算问一句?”
他以循循善诱的姿态诱导她开口,他又是这般敏锐,但凡出手必定能够拿准她的死穴,林雨墨到底什么都没问。
谢鸢知道她在听,顾自说道:“你这么聪明,想必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话至一半,他稍稍停了停,林雨墨情急捏住衣角等着下文。
谢鸢低柔笑语:“你觉得似我这般,会随口言而无信?还是会,蓄意欺骗你这个……和我素不相识的人?”
“素不相识”四个字被他原封不动还回来,彼时无从戏谑讽刺,只有淡淡的无奈,林雨墨听罢独自陷入了沉思。
她不懂他为何要这样做,这个人将她打沉谷底,于生死两难、进退维谷之境又予她一丝摸不着边际的希望。那样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受,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你不知道他何种心性,是好是坏,是奸诈还是仁慈,却被其掐住了命门,只能任由他摆布。
但不可否认,林雨墨从未像此刻这样期待过,期待他没有骗自己。
谢鸢已走出车撵,回身挑起帘子:“来,下车。”
林雨墨转首对他,谢鸢道:“天已经黑了,再不寻些吃食,今夜便要饿肚子了。”
她握着竹棍没有动,谢鸢于是笑:“别以为我不知你揣的什么心思,想趁我离开,自己驾车寻回去?你听话,这件事之后再与你谈。”
依林雨墨常日的性子只会对他置之不理,但眼下受制于人,关乎莫娘二人的性命,她不愿节外生枝。钻出车厢方要落步,一个温热的掌心无知无觉地擎住了她的手,触碰来得倍加突然,林雨墨僵了一刹,随即若无其事踏下来。
旷野的风有些凉,安然轻拂又肆无忌惮,仿佛能吹进每一个细微的骨缝里,她此前多日不曾在晚间行走,一时难以适应,莫名有种失去庇护、给人窥伺的感觉。谢鸢稍快几步,回头看她徐步尾随而来,问道:“冷不冷?”
林雨墨摇了摇头,谢鸢道:“也好,素日圈在车里,是该出来走动走动了。”
群星出岫,月华流淌,柔和的穹光照亮了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林雨墨心不在焉地跟行,不久后她突然停步按住了胸前的衣襟,一抹怪诞同时从脑中划过。
那里,有一团温和柔沛的真气在缓缓稀释,仿若旭日高升,洒下至纯至阳的光芒,照暖了凄芜荒冷的雪原,逼退了连日来负茧缠丝般的疲惫感,源源不断维持她的体力。
林雨墨此前心事重重,未能仔细察悉,眼下才觉日益严重的困乏减轻了许多,身子也轻盈不少。
她犹在驻足诧异地感知,谢鸢回望道:“别担心,不会伤害你。”
林雨墨倏然绷紧心弦,好像浑身血液都在凝固,她有些想笑,但始终扯不开唇角。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这一件埋藏在她心底最隐秘的事情,除了师父,连莫娘和硕歆等一干人都无从知晓,他却洞若观火。这个人,倒是下足了本钱,还有什么能瞒得过他?
月下男子衣袂飘流,身姿幽逸,眸底一汪平静无澜的深潭,似冷漠无情又温柔多情,谢鸢没再多言,他来到林雨墨身侧,牵起她的手继续朝前走去。
彼时天暖日醺,正值沐春盎然的时节,她日夜卧于软榻,身上厚盖绒毯,袖底一只柔荑仍然冷得像是在苦熬严冬,没有丝毫温度。
林雨墨又是一僵,终究默然垂下双眸。
……
远山成群的飞鸟振翅还巢,林间芳花吐蕊,香木竞泽,偶有松鼠吱吱追逐桠间,伴随清凉而至的微风,只觉芬馨雅致,让人尽舒胸口抑钝。
谢鸢牵着林雨墨踏坡而行,徐徐走进树影稀疏的山林深处。穹顶皓月空灵,似雪如霜覆满大地,月下同行的二人,男子温雅悠闲,女子清柔静默,携手散步于树林里,仿若神界坠落一对不染凡尘的仙人。
谢鸢走的不快,近乎漫步目的游览着,林雨墨毫不吃力便能跟上他的步伐。
一路无话,说是寻找食物,谢鸢见黄橙橙的鲜果挂满枝头不停留,见野兔幼獐匍匐道旁不侧目,仿佛只是为了行走而行走。林雨墨同样什么也不问,无论他要将自己带去何处,无论会落到什么样的境遇,似乎都与她无关。
林子里突然刮起了风,很急促的风,似利哨一样驰骋,又感知不到凉意,只闻树冠顶层茂密的枝叶唦唦响了一阵,如同奔腾的潮水自四面八方汇涌过来,旋即归于平静。
谢鸢止步低头去看她,看她楚楚清减的脸庞,看她刷子般浓长细密的睫毛,看她柔软嫣然亦胜似磐石的朱唇。何其安静的女孩子,偏偏困守心城,把自己逼得退无可退。
“肩上疼得可还厉害?”
林雨墨摇头。
谢鸢笑了笑,也罢,前番把人家欺负狠了,肯摇头说明还能听进他的话。
不消几个眨眼,一群蒙面幽灵踏空疾走从天而降,无数银光交相缠绕在树影间,若漫天斜飞乱舞的雪花无声无息落满了周围的枝桠。
谢鸢修眸微挑,淡望前方眼花缭乱的一幕:“看来,还是有人不想让你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