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一夜滴水未进,纾云的意识已渐而有些模糊了。
此时的她正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姿势被绑在了南城楼顶层的十字刑架之上,双手双脚皆不能动弹半分,身上已然破败的丝绵襦裙犹是前一夜从玄姑姑处借来的衣裳。
今时今日走到这一步,后悔吗?
若说毫无悔意,那自然是假的!昨夜逃出洛府时存于心内的孤勇已然荡然无存。她知道自己这回当真是覆水难收,陷入了不复之地。
城楼下一层的平阶之上,纾云素来看不上眼的宫眷们正簇拥地站在一处,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大抵已是迫不及待地等着想看她的笑话。
纾云冷哼一声,随即瞥开了眼,不想却只见不远处寂和琳正在一众亲卫军的簇拥下气势汹汹而来。今日她身着一袭甚为庄重的国公主品阶宫装,朱红色的宽大裙幅逶迤身后,裙幅褶褶挽迤三尺有余,投足间倒是愈加彰显其气势之华贵雍容。
“容瑛夫人,别来无恙?”
寂和琳轻快的声音就像一根刺重重地扎在了纾云心间。
纾云面色青白,紧咬下唇,随即狠狠地撇开脸去,“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须多言!”
“你们瞧瞧,如此美艳的一张脸。要孤杀,孤倒还真有些舍不得呢!”寂和琳颇具深意地回首瞪了一眼尾随于其身后的路翼成,继而又轻笑着将目光投回纾云身上,“容瑛夫人,今日若你能在这里交代出你的同党,孤许诺,可以饶你一死。”
“你,想得美。”
听闻纾云言语间连敬语都摒弃使用,寂和琳冷哼一声,一时不怒反笑道,“呵,死到临头还在嘴硬崔纾云,你信不信,只要孤一声令下,你就再也别想看到今日的夕阳了?”
“寂和琳,你会有报应的。待泽修回来,他定不会放过你!”
眼下虽是白日,却不见半分日光,辽阔无边的苍穹中密布着厚重的云层,给人一种恍若黄昏降临的错觉。而眼下的这世道,不也正是如此?
自昨夜被擒之后,纾云多少还是有些求生的念想。她不甘心就这样了此一生,她还想和贤玥、如菁他们重逢,她有好多话曾经没来得及说,她还想第一时间看到贤玥孩儿的出生,她甚至还想着有朝一日能不能再偷偷地看一眼洛云垚可今日在见到寂和琳和她那无耻爪牙的一瞬,纾云忽而觉得累了。她第一次觉着人生竟是这样疲惫而漫漫无边,先前那些子求生的意志好似也在瞬间消磨殆尽。
“哦,你竟然觉得我那弟弟还能回来?真是痴得可爱可笑啊”寂和琳广袖一甩,神色之中尽是讥讽之意,“再说了崔纾云,谁不知道你素来不为他所喜,孤才不信那天性凉薄的家伙会愿为你花上什么心思!”
诚然字字诛心,但其所言倒也未必不实。
垂首着的纾云眸色一寒,心底终是划过了一丝苦涩。
“若是如此,我亦不怨他。”
“哈哈哈崔纾云,孤还真是不懂你。若说你心里没我那弟弟,你却又拼着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逃出宫去找他!若说你心里有我那弟弟,你倒也不避嫌,愿同他早已厌弃的纳兰贤玥交好!”
从那张恶毒的嘴中听到贤玥名字的那一刹那,纾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所幸被擒时她乘人不备之际将贤玥写予泽修的信吞入腹中,更所幸贤玥今日并没有来贤玥与她那未出世的孩儿就像自己心尖上一块肉,万万不能有事!
一阵疾风忽而自西面吹来,纾云一时不慎,风沙迷眼。于是她只好强忍着泪意,紧咬下唇深吸了口气,继而抬首眼眶通红地对上了寂和琳那斥满了蔑视的目光。这一瞬纾云的气势十足,仿佛还是寒寂城中那位眼高于顶、美貌无双的容瑛夫人。她眉梢轻挑,神态之中尽是玩弄之意,仿佛在叙述着一件毫不在意的事情。
“很奇怪吗?那女人毕竟泽修曾经最为欢喜,我拿来取长避短又有何不可?”
“哟,是吗?不过你看她也不傻,如今你都落得这般境地了,也没见得她过来看你一眼,你说是不是?”寂和琳笑容璀璨,眼底却骤然闪过一丝阴狠,“不过,指不准人家早就知道了你和你的好姨母在越王府时对她做的下作事,心底恨你还来不及呢!”
纾云瞳孔一紧,骤然间惊出了一身冷汗,面色一时更为惨白。
这是她一生中犯下最大的错,原以为这一切都已随着霍珍儿的疯癫尘封于世,再不会有人知晓。却不想寂和琳竟会知道!寂和琳又怎能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这天下都快变了,孤还需要胡说什么?”寂和琳唇畔带笑,继而垂首拨弄了一下自个儿指尖的双龙戏珠护甲,“崔纾云,说你痴莫不是你还真痴?你们这些宫内女人自以为聪明的这些子所作所为,当真以为能逃过孤的眼睛?”
“不可能,不可能的”
纾云下意识地望身下一望,所幸并未看到贤玥的身影,但此刻她的心内犹是惊惶难言。若是今日寂和琳在这里说出了一切,那自己与贤玥从前的情谊势必当如过往云烟了!
“哈哈哈哈哈莫不是做了一年多的虚情姐妹,你就以假作真,当真忘了当初你和你的姨母是怎么在人家的药壶中动了手脚,令她腹中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小产了吧?”
但凡在寒寂城内有些见识的人,自然是知道俪贤妃在潜邸时那段最为受宠的日子里是曾怀有过身孕的。只是胎儿还不足三月,便在冬至那夜的落雪时分因在府内不甚失足而流产。
四下忽而一片哗然。
而这一片不合时宜的惊呼声,不止因台上二人那惊心动魄的争论,而是因为方才话题的主人公纳兰贤玥竟已在不觉间翩然而至。
只见她身着一袭暗金色的广玉兰织纹霓裳,头顶上的百鸟朝鸣烧蓝发冠即使在灰暗的天色下由散发着夺目的熠熠光华。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而最令人惊异不已的,便是金镶宝石玉绶下她那已然微隆起的腰腹。
如此引人瞩目的景象自然也引起了城楼之巅中寂和琳的注意,她微眯着眼紧盯着贤玥的腰腹,顿时明白了先前在斓秀宫内她愚弄自己在沐浴的鬼把戏。正当她紧握双拳,欲开口质问之际,却不想贤玥仰望着顶处姿态狼狈的纾云,先她一步地沉静启声。
“云姐姐,大公主所言是为事实吗?”
熟悉的声音幽幽地自身下传来,可纾云此刻甚至不敢垂眸去望一眼。贤玥的骤然到来已然断去了她心内的最后一丝奢望。她头皮一麻,全身冷汗涔涔,尖锐的指甲已然嵌入于细嫩的皮肉之中,可却不觉着丝毫疼痛。
“对,是我做的。可怜你痴傻,竟一直觉着是因着自己失足才落了胎。”
冰冷而陌生的声音夹着呼啸的冷风传来,贤玥只觉心内一阵绞痛,一时间竟快站不稳,所幸身后还有汐岚紧扶着。于是她竭力忍着心内的刺痛,语气镇静道,“你把这些话,望着我再说一遍。”
“纳兰贤玥,你听好了。”反正已是覆水难收,长痛不如短痛,如今撇开干系也好,只要能换得贤玥平安。纾云心一狠,继而漠然地垂下的一双美眸,“你的第一个孩儿,正如咱们帝国的大公主所言,是我与霍珍儿一同谋害的。”
而眼见这两位昔日姐妹的决断在即,寂和琳心内自是一片畅然快意。她巴不得寂泽修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如同一匹饿狼,自相残杀,最终走向万劫不复的毁灭之际。
“俪贤妃,你也不知容瑛夫人的姨母霍氏是个如何了不起的角色。早在你发现有孕的那一刻起,她们寻人将你日日烹药的药罐在你侍从的眼皮子下掉包了去,从此你日日喝的安胎药,都是她们送你孩儿早登西天的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