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便同萧惜一同带着那陇上少女的尸身下山了,不多时便又带王选娘子一同过来,取了一套干净的衣衫给她换上,王选娘子上前亲亲热热地挽了她的手道:“你就道是小姑丢了,受了惊吓,和匪徒争抢间连衣服也被刮破了,在我家中歇了一晚。”
她并不认识她,应该是临村来赶集的,她不说,便没有人会知道昨晚的事。
那女子看看晏宁,又看看萧惜,便又挣扎着又要给他们磕头,这次却被萧惜拦了,道:“我们未见过你,也不认识你,你也从未上过斗方山。”
王选娘子先带她去了自己家中,安顿好了又随他们出来,一同往湖边去,晏宁将那少女和父亲的地址告知于她,又付了她一点银钱,请她给那少女做一身新衣服来。
王选娘子摆摆手不肯收:“你们杀了匪徒,替我们报了仇,哪里还能收你们的银钱。”
晏宁道:“我们不能久留,后事只能拜托给娘子了。我们与她父女结识一场,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王选娘子只得收了,正思量着去哪里裁布,便已走到了戏堂中,晏宁、萧惜二人与她告别,便又去给陆学师徒帮忙。
陆学师徒已经忙了一夜,至今未能合眼,眼看着包扎的都已经差不多,潘正言和晏宁将陆学按到椅子上,倒了点水给他,请他暂且歇一歇。
他上了年纪,老人家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
陆学一向浅眠,这次倒是昏睡了好久,一动不动,重伤的□□、外面村民打棺材的吵闹和哭泣都未能吵醒他,过了一个多时辰陆学还在睡,晏宁觉出不对来,轻轻唤了他两声,陆学眼皮动了一动,却是不醒,晏宁便唤了潘正言过来看。
潘正言正给一个伤了手臂的人换药,那人痛极,哀嚎了半晌竟然一口咬到他的手上,萧惜看到立刻将他扯开,潘正言手上却也流了血。
听说师父不对,潘正言也顾不得自己的手,晏宁看到便替他擦了,他手上还有两排牙印,还在渗血,晏宁气得回身瞪了咬他的人一眼,那人自知理亏,并不敢与他们对视。
潘正言轻轻唤了几声:“师父,师父?”
陆学微微睁了睁眼睛,挣动了两下,又像是睁不开,潘正言脸色一变,急急去把他的脉,王选等人看到他脸色不对,也都围了上来,晏宁急道:“如何?”
潘正言扒了扒陆学的眼皮,又翻了翻舌苔,颓然道:“师父中风了。”
堂内鸦雀无声。
晏宁急道:“还有其他大夫在吗?能请别的医师回来吗?我们带陆大夫回临城。”
医师若是那么好请,哪里还用得着陆学师徒带萧惜晏宁二人忙了一夜。
鲜卑人入关,游医早便走光了,临城只有陆学一家医馆,上郡甘州城离月牙村四百余里,快马请医师过来来回也要一两日,更何况还不一定请得到。
陆学在那边却突然挣扎起来,他眼睛睁不开,却还直直地看着萧惜,萧惜留意到他目光,上前来握住他的手,他挣扎着想讲些什么,却有涎水沿着嘴角留了下来,他这样体面的一位老人家,晏宁赶快替他拭去了,他说不出话,手指在萧惜掌心乱划。
过了半晌晏宁才看明白,是个“上”字。
萧惜攥紧他的手,不欲他再挣扎,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您放心,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君子一诺千金。他虽不是君子,但给陆学这样的君子一诺,同样值千金。
去甘州城,随陇右民起事,将莫斤赶回阳关外。
那边潘正言也下了决定,他将医馆的钥匙交给王选,请他去临城医馆里取药材,请村民们将陆学先安置在附近村民家中,戏堂之内太冷了,并不利于老人病情。
他给陆学下了针便又匆忙回了戏堂,陆学已经能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萧惜和晏宁。
他们脸上的易容不能坚持太久,更何况晏宁在山上沾了血迹,下山时还哭了一场,现在过了晌午,晏宁脸上已经不能看了。
萧惜道:“我们现在就出发,俞先生和杨公子在甘州城外等我们,我们不走官道,您不必忧心。”
他合了合眼,又睁开眼向门外看,晏宁知道他在示意他们走,便拉着萧惜,郑重向他一礼,道:“您也要保重身体,我们以后再去临城拜访您。”
陆学向他们眨眨眼,晏宁与萧惜便替他掩好被子,出了门。
王选娘子与那山上的妇人过来照顾老人,那妇人不出门会令人怀疑,王选娘子便带她四处照顾伤员,也在村中露露脸,回去也好有个话头。
见他们要走,王选娘子便取了一块绯色的布料来给他们看:“小姑娘不喜欢老气的颜色,这个怎么样?”
那妇人看晏宁脸色,小声道:“我记得她昨日里就穿的这个颜色,应是她喜欢的。”
晏宁眼中又模糊了,昨日一早那少女还穿着绯衣的衣裙,在城门口灿烂地向他们露齿而笑,又活泼又明丽,月牙集好久不开,是这个爱热闹的小姑娘盼望已久的罢?
如今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睡在同样冰冷的湖面之上。
晏宁眼中水气又弥漫上来,哽咽道:“谢谢你。”
那女子也转过身去拭泪。
晏宁知道父亲去世,却没有亲见,耳闻和眼见生死,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陇上少女还有人收殓,他的父亲,如今又长眠在何处?
归了家,他要如何向母亲和兄长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