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转身道:“嗯?”
沉默了半晌,阿粟叔才缓缓道:“你告诉殊归。”
晏宁一顿,转身去看向阿粟叔,表情带上了些凝重。
阿粟叔似乎想了些什么,又摇摇头道:“算了,若是他有一天回了为望城,叫他记得到我家里来吃酒。”
晏宁慎重道:“是,我记下了,会转告他的。”
告别了阿粟叔,晏宁回身向城门的方向奔去。
细密的雨线蒙了晏宁眼睛,却突然被兜头兜脑地罩住了。
那气息太熟悉了,不用睁开眼,晏宁也知道是谁。
他闭着眼睛,伸手环住了少年的腰身。
萧惜带着晏宁躲到了城墙下面,晏宁解开头上披着的衣服,一边解下背上负的弓一边笑道:“你跟着我。”
萧惜点点头道:“嗯。”
晏宁道:“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萧惜道:“你们出城的时候。”
晏宁柔声道:“那大叔很挂念你。”
萧惜垂下眸子,轻声道:“嗯。”
晏宁心中轻叹一声,那是他想见,又不敢见的人啊。
他的少年,心中有挣扎,有愧意。
晏宁将那张弓掷到地上道:“没有用得上。”
萧惜淡淡道:“不一定事事都会物尽其用。”
雨渐渐大了,春雷一声接着一声,势必要炸响人间。
明日,又有多少人要无家可归,又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
又有多少人能重操起旧业?春耕可还来得及?
街巷可还能重见旧日繁华?市集还能否摩肩擦踵?
汉家的少女,可还能穿起美丽的衣裙,安然独行于陇头之上?
闷雷声中,萧惜轻声道:“莫斤死了。”
晏宁一愣,转眼去看萧惜,萧惜也在看他,眸子里黑沉沉的,隐约有些藏不住的怒意。
晏宁张张嘴道:“怎么会……”
萧惜低声道:“有人在利用陇右的民意。”
陆学等人在鲜卑人的统治之下拼死一抗,只想陇右能远离战乱,安居乐业,有人却想凭借他们的忠肝义胆去建功立业。
陇右民想的是家园,但军队握在将领的手中,军队执行的,是将领的意志。
阳关一战后,陇右道能有多少军备,能剿得尽马背上来去如风的鲜卑武士?
但陇右兵备道绞杀了鲜卑慕容部可汗,是实打实的军功。
莫斤死了,陇右民和慕容部,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最重要的或许是,从此直面大靖和陇右民的,很可能便是阿殊了。
他能从大权在握的慕容莫斤手中分走军户,就能收服以武为尊的鲜卑人。
他一个任性又血性的孩子,未来会如何,谁都说不准。
晏宁捏捏他的手指,冷硬又粗糙,晏宁攥在手中,想用掌心的温热暖一暖他,轻声问道:“是杨肃文吗?”
萧惜摇摇头道:“是陇右兵备道的一名军官。”
只是如今陇右名义上还归大靖管辖,他还要随晏宁回中原,此时不能与兵备道结仇,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只能咽下了。
晏宁轻叹一口气,他出身侯门,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情见得多也听得多了,却不代表他能理解和接受。
他注定无法走上这条路。
拿万千生民的生路与命运去赌一个仕途,换一个晋身的台阶。
晏宁道:“那大叔要你记得,回来了要去他家中吃酒。”
他说的郑重又郑重。
还会回来吗?会回来的。
故乡万里之遥,而他乡也已经成了故乡。
他已经回不去京洛和江宁,回不去丹陛九重,也回不去烟月秦淮。
他同他心爱的少年在一起,根植于荒烟蔓草,大漠荒原,共生于人世与人世之间的边缘之地,他已经渐渐开始读懂他的挣扎和痛苦。
他开始熟悉和认识那些饮着烈酒,死于马背的鲜卑人,他有了一个归来之诺。
前路虽然渺茫,他们心中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哪怕只是照亮方寸之间,也要尽他们所能。
世道艰险,但他们愿意坚持那一分的热忱与热爱。
他们还陪在彼此身侧,家就仍在远方无言等待。
他们在甘州城浓墨般的城墙下接了一个被雨意浸湿的吻。
破晓的天光撕裂层云,这一夜,终究还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