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他家窈娘的医术可是极为自信的。
萧惜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知道,鲜卑的医者为何不叫医,而称之为‘巫’么。”
晏宁一愣,抬头去看萧惜,他们本是想在陇右学了陆学的易容术再走,但谁想到陆学突然中风,此事只能暂且作罢,因而今日坐在茶驿中,萧惜仍是戴着幂篱。
萧惜淡声道:“因为鲜卑人的医术,与其称之为医,称之为‘巫’更合适一些,中原医师多以脉象为主,但鲜卑巫师诊脉,只是学了个中原医师的形而已。”
萧惜低头看他面前的茶水,缓缓道:“脉象不是主要原因。”
甚至慕容猗卢口中的“切脉”也未必是他们以为的“切脉”的意思。
这也是他在这几年中稍稍留了意才想明白的。
晏宁惊讶道:“不看脉象?那看什么?”
萧惜摇摇头道:“降邪、卜算……鲜卑大巫代代相传,且只有口传并无记载,人数更是极为稀少,也并不是寻常人能结交的。”
这也是他们为何地位崇高的缘由了。
他认识鲜卑大巫的时候太小了,并不能留下什么记忆来。
就像他如今坐在这里这般格格不入,他在鲜卑同样是格格不入,所有的事情都只是浮光掠影,知之甚少。
晏宁“啊”了一声也不再讲话了。
坐在旁边的女子突然哭了出来,也不顾外面那雨幕连天,转身奔了出去。
那男子疾呼店家结账,也顾不得那伙计核账,扔下一吊钱便追了出去。
晏宁用询问的眼神望着萧惜,萧惜也摇了摇头。
夫妻两个争执的不过是那男子不忠之事,他实在懒得费神去听。
雨声淅淅沥沥,中原的雨和塞北的雨,也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沉默了片刻,晏宁又道:“这位小哥,面好吃吗?”
萧惜怔了一怔,抬眼看晏宁,晏宁面上笑吟吟的,眼睛弯弯地看着他。
这声“小哥”唤得是他。
晏宁笑盈盈的,压低了声音小声问他:“我的衣服,你穿是不穿?”
萧惜慢了半拍,才想明白晏宁讲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天,外面下了一场雨,他摘了幂篱,坐在晏宁面前吃尽了一碗面。
他一看就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他像是工笔细描乱入了泼墨山水,他一进客栈便看到了他。
他哪里想过,他竟也看到了他,他们竟然还会有之后的种种。
晏宁身子又折了一些,手碰着茶杯,抬眼望着他,似是再等一个回应。
萧惜心头一热,应道:“嗯。”
晏宁笑了,举着茶杯道:“‘嗯’是面好吃,还是衣服可以穿?”
如今萧惜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他选的,也算是圆了他与子同衣的小小念想。
世道不稳,晏宁自然不敢让萧惜穿得太过扎眼,但每一件衣服都有他自己的小心思。
比如今天他们穿的这一件,晏宁是明纹,萧惜是暗纹,是同一匹料子做的。
其实不用打扮,萧惜也很好看,哪怕是戴着幂篱,长腿细腰,也能惹得姑娘娘子频频回头了。
其实晏宁也未想想,中间还有大半都是回头看他自己的。
萧惜柔声道:“都可以。”
晏宁将那一杯茶饮了,手指转着杯子道:“我没吃过为望城客栈里的面。”
萧惜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表情略有些诧异,却也未出声打断晏宁。
晏宁道:“我那天看你吃了那一碗面,就觉得那面不好吃。”
后来才知道,他吃什么都是那个样子。
晏宁放下杯子,笑盈盈地问他:“所以那面好吃吗?”
后面他不只一次遇到萧惜在客栈里吃面,应该并不难吃。
在为望城的时候,他从未好奇过,毕竟客栈就开在那里,他想吃,随时都可以去。
结果他却从来没再去过,如今,他是真的很想知道。
果真,萧惜道:“不难吃。”
晏宁道:“哪里不难吃?是浇头好?还是面好?”
萧惜有些招架不住,沉吟了半晌才道:“浇头好,面也好。”
他吃得多,主要原因是便宜。
晏宁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以后吃不到了。”
开客栈的是中原人,不知道为望城被弃之后去了哪里,以后就算是他们回了为望城,恐怕也吃不到了。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为望城客栈里的面是什么味道。
萧惜仔细想了片刻才道:“你吃过的。”
这次轮到晏宁怔忡了:“啊?”
萧惜提醒道:“你第一次喝西北的酒,辣到了,吃了我剩的半碗面。”
晏宁有点懵。
萧惜只好继续提醒道:“那日还有宗徐在。”
“啊。”晏宁想起来了,一同回想起的,还有烈酒入喉的热辣,还有抚上他脊背又不动声色收回的手。
他在方桌下面拉了拉萧惜的手,萧惜的手指像他的人一般细瘦,长长的手指上密布着厚厚的一层茧。
晏宁一根一根捻过他的手指,曼声道:“记得这么清楚?”
上元侯是何等的人家,这样高门贵府出身的小公子,居然不嫌弃喝他剩下的面,萧惜现在还能回想起来他那一刻的心情。
再后来,晏宁一遍又一遍刷新了他的认知。
他最感激晏启的,便是他能养得出晏宁这样的人来。
既通透纯粹,又带着人间烟火气。
既能生火伐木,架屋种菜,又入得诗入得画。
晏宁伏在桌子上,手指尖堪称撩拨般抚着他的掌心,眼神一错不错望着他心爱的少年。
茶驿中都是高谈阔论的茶客,他们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晏宁大胆地调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