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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阳伞在她肩上打转又打转。

——《满愿》太宰治

*

的确,信子的身体不太好。

尤其像这样长途奔波,在美国和日本两个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国家之间飞来飞去,着实给她增加了负荷。再加上机舱内的空气十分闭塞,信子一路上只觉脑袋昏昏沉沉,到最后连书都看不下去,迷迷糊糊间就闭上了眼睛。

梦里,她好像回到了平成时期。

万千霓虹灯光汇流处,电子屏上闪烁着放大的广告语,不乏奇装异服的少年少女交头接耳嬉笑,和好不容易才可以放松喝口酒的下班族一道,他们穿过红绿灯各自往前走,不曾停下过脚步。

东京地标就在不远处,好热闹。

与其说是走在人头攒动的街道上,倒不如说是在随着人群而无意识向前移动。明明头脑中的意识却又非常清楚——清楚到,偶尔侧过脸,甚至看得见“Love&Mate Hotel”的招牌在眼前闪闪发光。

所以信子有时候觉得,东京的夜里往往不像传统所说的那种宁静偏远又浓黑的夜,更像成年人用连绵不断的灯火所熏烤出来的白昼。

行走的人是真的,可光却是假的。

一旦想伸出手抓住些什么,又只是徒劳。这是身处在任何一个繁华都市都会有的一种错觉。没有人可以掌控命运、世界,正如同没有人可以左右这座加速发展的城市。

信子仰面掀开眼皮,又闭上,再睁开,多次以后就彻底陷入了宁静的白茫茫的睡梦。就像叠俄罗斯套娃似的,一层接着一层,信子在一个个短暂的梦境里回忆了曾经在眼前经历过的生活场景。

她看见了曾经那个躲在衣柜里不敢出门的自己,门外是母亲拉开抽屉收拾行李的巨大动静。离开前母亲随口说了一句:“总躲在那里做什么,那孩子性子真奇怪啊。”紧跟着,又说道,“信子,我不会再回来了。”最后,啪地关上了门。

砰的那一声,震得她头脑嗡嗡作响。这一声从幼年一直回响到了她大学毕业、开始写作。比起陌生人明里暗里的责骂、妒忌,信子最不能忍受童年里的这么一下,有时想起来总觉得耳朵快要聋掉,简直就是活生生的自我折磨。

转眼她又仰躺在住所的沙发上,对着落地窗一边抽烟一边思考人生。

她想,二十一世纪了,所有人都在说着爱啊爱的,其实想的最多的还是寂寞。嘛,人类只有寂寞了才会自私地想要被爱。说到底,没有一个人想要孤零零地被留在原地。可是生活这种东西,不就是走着走着就剩下自己了么?

自说自话什么的。

最后不还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信子这么自暴自弃地想着,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但潜意识里却依稀感觉不应该这样。也许在某个角落,自己也被温柔地牵挂着,有一个人会记得她的喜好、和她一起去拉面馆吃面、大雪天里替她擦眼泪。

可能这个人存在着。

也可能这个人存在过。

但她想不起来了,再怎么用力地回忆也无济于事。明明再走近一步就可以看见的那个人的背影和轮廓,不知何故藏在黑暗中无从知晓。信子站在一个陈旧的月台上,提着行李箱,遥遥地往传来火车驶来的汽笛声的洞口里看。

微风徐徐吹来,系在帽子上的丝带随之飘起。

……

系统赶紧叫醒了她。

再醒来,航班提示还没到目的地,只是舷窗外的天渐渐黑下去。信子对着外边先是发了会儿呆,慢慢地,呼吸有些困难,便从乘务人员那里要了一杯白开水,从随身的药盒里拿出取粒,就着水喝下去才勉强清醒过来。

往外看了眼,天已黑成一片。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几个梦,总觉得飞越了好几个时代,头脑不清不楚的。

这时,身旁有位女士递来一颗糖,是个日本人,看向信子的眼神中含着关怀:“小姐,试一试薄荷糖吧,可能会舒服些。”大概是看她年纪小而脸色确实差,对方话语里不免多了怜悯。

信子低头接过糖,笑道:“谢谢您,夫人。”

女士点点头,也跟着笑了。

信子更加感到了一种怜悯,她含着糖不再言语。

抵达美国已是傍晚时分,机场四处闹哄哄的,各种发色的人都在这里进进出出,比日本那边要热闹不少。信子与那位好心的女士告了别,便带着行李往外走,拐了几个角,不费多久便见到了这个世界的母亲。

香取久美。

这位贵族出身的名门之女至今没有改嫁,仍旧取香取为姓氏,周身行头一如当初的端庄,静静等候在出口,气质异于常人的高雅。而曾经的司机则身着黑色西装,低头等候在一旁,竟也没做多大变化。

信子加快了脚步走去。

司机见此几步上前接过行李,领着她来到香取久美面前。絮絮闹闹的场所里,她的心也随之安定下来,就好像面对的女人真的就是自己的母亲似的,信子有些感动。

她亲昵地叫了一声“母亲”。

女人眼里原本蕴满散不去的愁绪,这会儿才露出了些许笑意,但笑容里依然有着憔悴。香取久美从上到下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自己唯一的女儿,以确认她的身体没有大碍。

信子知道对方的忧虑,毕竟这么多年来她的病情虽然好转了一些,但总归没有被医生告知具体治愈的方向,说是用药物拖着过活也不为过。但比起因为无能为力而时常自责的母亲来,她更应该打起精神。

“母亲。”信子停顿了一下,进而安抚说,“这段日子我按照医生和您的叮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身体正常得不得了,您安心吧。”

闻言,香取久美将视线停在信子那与自己肖似的脸庞上,片刻后牵过她的手往外走去,淡淡开口:“这次回到日本有什么新鲜的事,在车上都说给我听听吧。”

信子笑着嗯了一声。

离开前,她回头看了一眼人群进进出出的机场,但只是很简短地略过去。她看见了五光十色的灯慢慢地亮起来,它们在这一刻交相辉映,如同静止般闪烁在异国的天际下方,如此、如此的美丽。

不知太宰在大洋的另一端所见到的天空是不是也如这样。

会不会更加明亮一点呢?

*

上车后,香取久美问到那条深色围巾是谁的,信子仿佛为了思考似的转过头对着窗外的街景。想到临走前青年将万花筒递到她眼前时又是气喘吁吁又是慌乱的神色,她忍不住抿起唇笑了笑,几秒后看向了女人,脸庞的小涡若隐若现。

“围巾啊,是修治的。”

“修治……津岛家的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