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会说些装模作样的话。请你轻蔑我吧。我是个自暴自弃的人。我现在思考著文章的双颊是通红的。我爱你。
——《古典风》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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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子不知道他参加地下组织的那些事。
偏偏参加组织的活动成为了常态,学长他们总要拉着他去宣传自由的社会主|义思想。每一次路过出版社的时候,太宰总会不经意地抬头往内看一眼——由西洋人联合日本文化局开设的大楼建在东京最繁华的路段上,同银行之类并列在一起。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抱着文件进进出出,各自都在忙碌不同的生计。
每当这时,他都会抱着侥幸心理。
没有将信子牵扯进来,太好了,他这么想到。不知是出于保护对方的心理作祟,还是本能性的理亏,太宰看过一眼后便会低下头快步离开。从去年开始,随着内阁对共的镇压逮捕越发严厉,那些活跃分子无疑成为了重点观察对象。
与之交往过密的人也会被连带着受到审讯。
因为违反了治安维持法而被起诉的大多是学生团体和青年,经济倒退、失业问题轮番出现,痛骂政府的声音越来越多,但这依旧只是社会的极小部分,掀不起风浪,虽然如此,也如头顶长虱一般足够让上面头痛。
太宰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世界要是活不长了得去怪罪政|府里的那些人,不是底层人们不愿意本分乐观地过活,实在只因那些人太过分了。他为自己身处所谓资产阶级而感到羞愧。
而对于一无所知的信子,他更加羞愧。
尤其是在产生这种“干脆把她也拉进来吧”的想法以后,太宰甚至不敢再抬起头来去看信子。站在她的角度上,这太不公平了,他又凭什么这么做呢?快乐可以倍增一定是好事,而烦恼则相反。
他带给信子的是不是烦恼更多一点?
太宰自认为答案是肯定的。
习惯装模作样,总是说些有的没的,要依赖别人的脸色和态度活下去,身为一个成年男人却无法脱离家里经济帮助,这样一个男人因为自小便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拥有的这一点点不同与他人的中上层身份所带来的汇款反倒使他被学长们期待看重。
要振作起来,这么想着才会继续活下去。
这些是在戴上十层二十层的面具以后发生的事情,他非但没有从苦闷中解脱出来,反而越陷越深、那些难受无从宣泄,有时已经到了快要在空虚中默默死掉的地步。
他被迫明白了一点。
津岛修治这个人,如果不写作就一无是处,的的确确地无法讨人喜爱。
正如如此,被信子不含杂质地喜欢着的自己,其实每时每刻都做着被放弃的准备。和大哥、母亲他们一样,身边与他相处的人都会逐渐地将对他的标准越放越低,最后全然失望。只是还存在许多许多不舍的情绪,让他不忍心说伤害的话。
“阿治那个孩子啊真是奇怪。”
“津岛君,这件事情就千万拜托给你了,钱款什么的…对你来说……应该不是大问题吧、呃,总之拜托你了!”
“津岛啊?我知道他,那个人面上惯会装好人的,对了,他不是家世很好嘛,到穷人堆里来送钱不是正好可以满足像他这种人群高高在上的心理么,这么说来,我们还是做了好事哩。”
“嘁,呆头呆脑,就是笨蛋的家伙。”
“你要怎么养活自己呢,阿治,光是写文章可不够。”
“……”
“谢谢你,阿治,真的、谢谢你。”
“谢谢你。”
“谢谢。”
“……”
脚步猛地顿住。
地上不知从哪儿滚来了一个小球,他垂下眼,见到一个孩子急忙跑过来将那球捡起,身后跟着似乎是母亲的女人,随后女人拍拍孩子裤脚的灰尘,弯腰牵起了孩子的手。
“想吃什么,等爸爸回家一起做吧,丸治。”
虽然微不足道,但对孩子来说是喜讯,童稚的笑声一下子传来,他们与他侧身而过,神色无忧无虑的没有烦恼。奇怪,太宰微妙地感知到原本沉闷的四周忽然生动了许多,至少不再仅仅浮动着一张张呆笨的脸。
阳光落在脚边、肩上。
温暖的感觉。
这一身单薄和服的青年立在原地,许久,将手里的纸袋放入怀中,小声与前面的几个人说了一句,掉头回去把纸袋送到保卫处,但没有留下姓名,只说“送给香取信子小姐,谢谢”,于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快要走到这段路的尽头时,他缓缓放慢了脚步、停下。
太宰看着天空。
发觉天色居然好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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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重重筛选,信子最终顺利通过了实习期,被安排进入出版社的文编部着手负责与作者的沟通衔接一类杂事。
重拾文字工作对她来说是值得怀念的事情,出版社的桌上抽屉里时常摆着各种书籍,比如那本被加印而崭新出炉的二版《伊豆的舞女》。这会川端康成先生已经声名鹊起,再过一两年,该本书最早版本翻拍的电影也该上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