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了扯嘴角,僵硬地笑起来。
事已至此,太宰渐渐从咬紧牙关的勇敢中脱离出来,在警员轻松的笑声里,胆怯地失去了仅有反抗的气力。他像一颗被踹下悬崖的石子,在急速滚落的瞬间,想到了很多。
自己的姓氏,大哥肃穆的脸孔,母亲哭得满脸是泪的那个雨天,去见父亲、小弟、小哥的最后一面,漆黑的海面……
大学归来的大哥让弟弟们代做听众,自个儿则将左手背在身后,一边慢慢在房间内踱步,一边听着西洋乐极其富有情感地念出了右手手中的情诗。二哥和小哥排排坐在前头,听着听着就抱住肚子笑成了一团,小弟与他懵懵懂懂,尚且没有开窍,呆坐在角落。
动静太大了,祖母便在楼下中气十足地大吼“你们给我安静点”,同时,母亲父亲蹬蹬地走上楼来。
明明将他们最不堪、最虚弱时候的样子全部铭记心中,可每当回忆起来,太宰想到的却还是他们笑起来时平和的模样。要是他们永远都这么有精神就好了,就算每天被他们念叨也好。
至少。
太宰发自内心地希望。
至少,他们那时都还在自己的身边。
……
重新睁开眼,太宰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冷冰冰的凳子上,披着一层单薄的斗篷。
只不过这回自己是坐在警局休息室中的凳子上,正面朝窗外,视线放在很远的街上。刚刚他打了一个瞌睡,手背处被蚊子咬了两口,浮起了红肿的小包,虽然很痒,但他没有去抓挠。
心情过度的起起伏伏让他很疲倦,累到连手都抬不起来。
脸是苍白无着色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乃至是嘴唇,统统是没有变化的表情,即便身在异常刺眼的灯光下,也没有给人眼前一亮的错觉,乍一看还以为是死人。这是信子进门后,见到的太宰的模样。
他黝黑的双眼,他的苦闷,以及侧过脸来看向她时的神色,都不过是迷茫而已,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里一般。太宰静静地望着门口的信子,目不转睛。直到她蹲下身,拍了拍他的头。
“走啦,阿治。”
“……好。”
*
太宰突然觉得非常的寂寞。
至于为什么这样,太宰一时也讲不出所以然。
作为人类,总觉得每天都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可过一段时间再回想这等所谓的大事,就会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可怜了,竟然整天都在做一些蠢事。就像他从小时候起就拼命想要通过讨好别人以换取那一丁半点的另眼相看,到头来不过更加空虚,为人所嗤笑。
在这个灯光早已暗淡下去的深夜里,当信子牵着他的手从警局中走出,与一道前来的中畑道完别后,他失去了一贯的笑容,甚至有一种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后来在走过第三家居酒屋后,他真的哭了出来。
信子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像母亲一样“阿治”、“阿治”地低声说着安慰他。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难过到要大哭一场的程度,但有些东西急切地需要被发泄出来,模糊的视线中见到信子一副也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太宰才有了非常悲伤的实感。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这句话哽在喉头,心口越发悲凉起来。
他喜欢的人,是信子。
然而就在他拼命要为学长他们揽下全部罪名、为革|命殉身时,想到的却不是信子。他想到的是自己,想到的是要怎样活、活不下去要怎样死。
信子哭得这么伤心,都是建立在他自我放弃的基础之上。也可以说,他把自我放弃的念头早早藏在心底,是建立在让信子难过的基础之上。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可也正是这样的他,不想再松手失去什么了。
太宰回忆津轻的那段日子,总也忘不了信子小时候穿着洋装跟在长辈后边朝他微微一笑的身影,那仅仅是依稀不太清楚的影像。
却遥远的,仿若他永远都追赶不上的光亮。
他抱住了她,心脏残缺的那一块便长了出来。他与信子这样紧挨在一起,像是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使他在自卑中又有了一种更加汹涌的感动。
没说出口的话不是“喜欢你”或是“请留在我身边”,而是,拜托了,请像一开始那样,以后也永远朝他毫无心事地微笑着吧,这是他、身为津岛修治最大的心愿。
女孩子最可爱之时,就是微笑时。
不要再为他这种人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