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花香。”
“香烟还是酒?”
“……酒。”
幼稚地一问一答的同时,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忍住脸上的笑意。太宰抬了抬下巴、眼底带着笑过后淡淡的光彩,信子便继续问下去。
“笑还是哭?”
“笑。”
“微笑还是大笑?”
“微笑。”
“今天还是明天?”
“今天。”
“苹果还是梨子?”
“苹果。”
“开心地哭还是难过地笑?”
“……”
太宰怎么想都得不出答案,原因又不明。他将目光放在路旁的树木上,看了一圈,重新看向信子时,浓黑的眉毛可笑地皱在一起,眼神里全是苦恼,他甚至想痛打自己一顿。原本还算不错的气氛这下被他搅乱了。
信子却说:“阿治,换你了。”她的眼底深处始终是平和温柔的,任何男子都无法抵挡这样一双眼。太宰不仅没有松口气,反而更为愧疚。他真是个糟糕的家伙。
“那么,星星还是月亮?”
“星星。”
“山椿还是玫瑰?”
“山椿。”
“口红还是香水?”
“嘛……口红。”
“花草还是树木?”
“树木。”
“……”
“……”
如此断断续续问了许多,信子不厌其烦地一一做答,每回几乎没有迟疑。
太宰停下来看着她的双眼,几秒过后,他伸手戴上了圆帽、扶正帽檐,在车流人川的一片喧嚣中低下头,对她轻轻地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我首先会学着,成为一个正常人。”这是第一句话。
从小被父母亲归类为奇怪孩子的自己,对于受宠又极其爱撒娇的小弟,是何种心情呢?他想,一定有过嫉妒,但作为人,随着步入成人期,这些都变得不再重要。
“之前所说过的时机,现在已经到了,我已经想清楚要与你道出那些、我的思想。”战争,不安,地下组织,阶级,一切的一切——如潮水般涌来的琐碎、厌烦的事情太多,可他不想被它们冲垮,他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如果不说出口会死掉,所以,就算信子你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惹人讨厌,也不要立刻抽身而去。”
在信子没有来到他身边的时光中,太宰总觉得,不管自己未来做什么都无所谓,他偏离父母意志与下人混在一起,或是歇斯底里地怒骂自己,又或是为了追随心底崇拜的芥川先生而去死,都是绑住他活下去的绳索。
可这些绳索,随时将断裂。
信子的目光和话语是光芒,也是一条绳索,从高高的悬崖顶端坠落在黑暗中,他努力着、并且一天比一天更加努力地顺着绳索而接近那道光芒。去追寻那能够让自己快乐起来的东西。
那是他想要的东西。
“请一定要一直一直一直地喜欢着我这样卑劣的人。”
这时,女子的脸颊旁隐隐现出了可爱的笑涡。
身旁有一棵高大的柏树,由绿转黄的叶子在黄昏余晖中强烈地闪耀,一片接着一片随风晃动。他看见信子微微点头,露出了单纯的包容的笑,就算不说任何话语,他也得知了她的回答。
嗯。
已经足够了。
决心要将自己不堪往事和现状交代出口的瞬间,太宰终于如释重负地报以微笑,并不是难过地笑或开心地哭,仅仅只是单纯地解脱了,从大脑到四肢有种清爽的感觉。
*
十二月,北海道提前下雪了,据说这场大雪来得很突然,靠在角落的小城镇跟着下起了细雪。于是赶在回往津轻的家中之前,太宰提着一件斗篷外套,兴冲冲地来到了信子的住所,手中攥着车票。
他是吹着寒风跑过来的,扶在门框上的手背冻得通红,一边气喘吁吁地对她说:“不是说要去小樽么?明天一早,我们就去那里吧。”
由于太宰将帽檐拉得很低,信子看不清他的面容,她盯着他被阴影遮挡的下巴,似乎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停滞了片刻,信子才缓缓从那冰凉的手中接过车票。本想让太宰进屋暖暖手,但他又神色急匆地离开了。
离开前,他说:“前几日说是同人志要采纳我的俳句,晚上我要同负责人商量一些事,等到出了成品,就将第一本送来给你。”帽檐下的双眼笑眯眯地看着她,仿佛很是得意。
信子想起这段时间太宰依旧以朱鳞为名发表作品,系统说再过不久,历史上的“太宰治”便要真正走进人们视野,从《鱼服记》开始将全新的文学之风吹入日本文坛。
“嗯嗯很厉害,不过再忙也要注意身体,阿治。”
她踮起脚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帮他戴好围巾,目送他脚步轻快地离开。
第二日太宰早早地来到她住所门口,扣了扣门。信子便提着行李走出,他们一道坐车离开了仍在刮风、空气显得干燥的东京,车上,青年困得倒头睡在她肩上,她笑了笑,看向大雪纷飞的窗外。
火车驶入终点已是下午。
小樽的雪势非常小,在他们搭车来到刚刚修建起来不久的运河边上时,雪停了,不过路上积雪十分注目。一艘小型船只装载货物在运河上慢悠悠地晃荡,河畔一侧是红砖仓库,一侧是人群密集的街道。
尽管人多,但话少。所以远离都市的小城镇,在此刻宁静到了极点。太宰似乎也为此番景象所感染,和她一道静静伫立在运河边。
如此不知站了多久,细细的雪便落下了,后又变为大雪,纷纷扬扬地从漆黑天空飞下来。可信子不觉得冷,她踩着高跟鞋、一手牵过太宰干脆跑了起来,仿佛从来都不如这一刻这么肆意过一般,周遭行人的注目不再重要,因为那些人都在身后远去。
风声呼啸着卷走了一切喧嚣。
在跑到一块空地上时,信子双手张开倒在了雪地上,好一会儿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她定定地望着天空,望着这一场突然到来的大雪,半晌,突然笑了出来。她感觉自己轻松得好似变成了另一个人。
被淡淡光晕所围拢的雪花碰在脸颊上,融化,只是眨眼间的事情。但在某一日、某一时、某一瞬间,能够为什么而触动或领悟,也许这就是人类的本能。毕竟人类本就是情感丰富、多愁善感的动物。
活着真好啊。
“信子,我想书写一封从现在起题为《回忆》的遗书,尽管我过往的人生已经成为过去,你觉得如何呢?信子?”太宰忽然问道,随即自我否定般喃喃道,“虽然只写成年前的事,可还没死就写遗书什么的,是不是很好笑?”
“不。”信子叹了口气。
太宰没有说话,把下巴藏在厚重的围巾里,雪窸窸窣窣落下。
“阿治啊。”她侧过脸,笑着随口说道,“我们好好活下去吧。”
太宰沉默下去,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微微颤抖着。许久以后,他和信子一起重新看向夜空。
雪,依旧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