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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都彷佛有万朵花朵在我的眉间狂舞,那些无穷无尽的讲话声,今晚不知为何,竟然宛如完全停止下雪后的天空般空无一物,只剩下我一个人。

——《盲人绘本》太宰治

*

几日后,国内做出了一件历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这不仅仅涉及到本国民众,而是更加牵扯到另一个国家——战争爆发了。朝日社等大大小小的报社在报纸最醒目处,大量地登载了这件事,原本从不去书店的人也纷纷涌去争抢着看新闻。

东京的街上挤满了人,有牵着孩子从家里跑来的父母亲,也有穿着制服的年轻学生,还有老人。他们中有些人未必吃得饱饭,却依旧大老远绕过来,挨着饥肠辘辘的难过伸出脖子去看所谓的大事。

一时间,举国沸腾。

此前因为经济问题而迅速衰弱、可以说人心惶惶的民众情绪,也跟着沸腾了。战争两字正如同一滴水掉入了油锅,瞬间使得这看似平静的社会,噼里啪啦地现出了原形。

几周后,热情依旧没有消减。

太宰等在车站处,耳边大多是窃窃私语,说得无非是夸耀他们的士兵如此神勇、一定会胜利这类话。这就是学长曾说过的动乱。无论国内国外,现在都开始陷入了一种无头苍蝇式的乱象,让人不敢想象之后的局势。

周围人盲目的期待和喜悦、一股脑付诸的热情,甚至,让他有点不适。上车后,这种感觉在拥挤的空间中一分一秒地被上升到极点,他脸色越发苍白,缩着脖颈坐在角落。

忽然一声巨响传来。

太宰下意识向电车外看去,不料视线所到之处乱成一片。

只见几个警员挥舞着手臂在疏散街上的人,而更多的则在逮捕殴打公然□□的地下组织者,青年们手举“不行非正义之事,不做非正义之人”、“野蛮掠夺者”旗帜,痛斥那些被上级驱使而来的警员。电车驶过的路旁,长长地排成了队伍的激进抗议者,与警员打了起来。

已经没有回转之余地了。

太宰呆呆地睁大眼睛看着,隔着玻璃窗,那些人、那些建筑逐渐在他眼中倒退,就仿佛他所以为的、学长们曾围坐在一起所畅想过的可能性也在随着电车的驶进而彻底不复存在。

但从心底来讲,他却连一丝一毫的愤怒都没有,从坐下以后便长久地处于无法醒过神的软弱状态。

电车将一番混乱场面远远甩在后边,若无其事地在轨道上运行。

不知过了多久,西洋人建造的钟楼敲响了整点,如飞机尾部爆发的巨大轰鸣声,从远到近当当当地响起来,一下下狠狠震醒了坐在车厢里的人。他仿佛刚从鬼门关里散了一圈步回来,茫茫然地抬起头。

有几个孩子趴在窗边好奇地往外看,他便顺着他们的目光扭过头。

是落日。

临近黄昏,太阳正在陷入地平线,轮廓在一整片刺眼的金光中分辨不清。这一过程非常宁静,无论地面多么喧哗吵闹,太阳始终一如既往缓慢地下沉到原点,接收着人们从各个角落投来的视线。

太宰默默看着,心头沉闷的滋味难以言喻。

下车以后,太宰径直往出版社走。为躲避身后的人群,他走得很匆忙,到后来干脆脚步如飞地跑起来,当头落下的阳光在十月下旬依然滚烫至极,他的背后渗出了一层薄汗。直到看见等候在门口的信子,他才停下脚步。

红色裙装的女子立在雕像那处,仿佛盛开的桔梗花。还没开口,信子先一步转身,看向他微微一笑:“你来啦,阿治。”

“嗯。”他自然接过她的包,另一只手则牵住了信子。

信子充满信赖地回握住他的手,太宰焦躁了一整路的心缓缓落地。

他小声说:“走吧,去医院。”

于是他们又坐车去往医院,这不是信子的要求,而是他主动提出的请求。之前见到信子在服药,太宰便不由自主地萌生了这个念头,带有近似于哀悯、又带着点会有所失去的惶恐。

颇感不安。

他从来没有弄清楚病痛到底是什么感觉。据母亲说,他是兄弟几个中最体差的孩子。但再怎么体差,他也绝对不像信子这般风一吹就会散架的脆弱。国中时期,他为了强壮自己身体可以做出炎炎夏日里跑到海边游泳的决定。

再者,他并不是那种会因为扎针喝药而不情愿、更甚于嚎啕大哭的人,不想被父亲斥责,所以他选择忽略自身感受,久而久之便忘记了自己还会生病难受这件事。

太宰有了一瞬间的顿悟:其实他可以做到的很多事情,信子做不到,这该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

然而他却无法真正感同身受信子的痛苦。

因为,信子从来不会对他说出“我很难受”的话,她展现的微笑、喜欢和温柔都不曾透露出她正在忍受的病痛。正因此,太宰产生了极为真切的感动,而每当产生这种感动时,他又会深深地痛恨起自己对此的无能为力。

要是,能够为信子做些什么就好了。

如果可以,那么不管让他如何做,他都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

信子进屋复查期间,太宰手拿信子的提包与自己的黑帽等在门外,低着头面朝墙壁伫立。等到信子拿着病历单出来时,他还在对着地板发呆,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在做什么检讨。有年轻的护士推着轮椅经过,瞥见这边,便和病人一起被他的模样逗得捂嘴直笑。

青年浑然不觉。

“一切检查良好。”信子朝路过的护士与病人笑了笑,接着将病历单送到太宰面前,拍拍他乌黑的发顶,“阿治你看,各项指数都很正常,川田医生说目前继续保持下去就可以,你不用担心我啦。”

太宰迟钝地仰起头,信子正注视着他。

他动了动嘴唇,回复道:“是么?”视线从对方弯起的唇角滑落到那一份病历单上,久久停留。其实太宰想问的是:病会好的,对吧?

但他的勇气不足以支撑他问出口,所以他仅仅回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嗯,还要连累你和我一起来医院,总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有阿治陪同,这次接受复查的紧张感莫名就少了许多,真是奇怪。”信子低声轻松地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又提及,“对了,阿治有空么?”

太宰想了想。

他近日换了一个笔名,开始以“朱鳞”的身份在同人刊上投稿俳句,可总不满意写出的成品,改了又改,使得这两天他除了看那堆法文的书,也被稀缺的灵感闹得焦头烂额,心情低落不已。

“算是有空吧,写文章写得头疼,写不出来,正要出来透口气。”

“那接下来的时间都交给我吧。”

“……诶?”

信子闻言,抿嘴笑而不语,只是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太宰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在走到楼下医院过道处的那一片草坪上时,他才有一些明白了她的意思。晚霞之下,有几个穿着病号服的孩子在奔跑玩耍,即便摔倒了,也会立刻爬起继续大笑。

孩子们的笑容很灿烂,拥有能够荡涤人心的力量。

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或许对于还未成年的孩子来说,这个世界永远不存在烦心事。太宰自己也未曾发觉,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嘴角微微地上扬起来。

树木静静立在道路两侧,信子与他没有说话,他们慢悠悠地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呼吸着充满木质清香的空气,与外面相比,医院是较为宁静之处。当走出大门,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过具体来说,太宰认为用普通人普通生活的气息更恰当。

夕阳美丽地流动着,一切不美丽随之发生奇妙的变化,他们手牵手走入了人群。

信子转头说:“阿治,我来问你二选一问题吧,注意只能取其一,怎么样,想要试试看么?”

太宰点点头:“好啊。”

“那现在开始了?”

“嗯,开始吧。”

“红叶还是绿叶?”

“红叶。”

“猫还是狗?”

“狗。”

“朦胧的花香还是折下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