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暑假最初的一个月,静江努力克制着,没有把吴小明的事透露给任何人。事实上,在这段时间里,她也没有机会这样做——整个暑假除了每周两次的物理竞赛培训,她需要不断地写各科作业。初三的压力已经提前在这时体现出来了,每科的老师都留了比之前多三倍的作业,还发了许多历年的卷子需要提前预习。幸亏静江在之前的两年早已适应了这种艰苦的生活,等到她把那些两尺多厚的练习册全部做完时,她反而突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静江生日那天,彭朋和艾晓伦来到她家。在中午切蛋糕时,静江还是把这件憋了很久的事对着她俩倒了出来。不出静江所料,彭朋和艾晓伦的表现和她刚刚知道此事时一样震惊。
“我以前只是以为他不怎么注重外表,完全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彭朋不安地说,“你们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咱们这样不打招呼直接冲过去,吴小明肯定觉得特别丢脸。”艾晓伦闷闷地说。
“可我还是想去看看——”静江抱着一丝幻想说,“想证明一下平尼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也想去看看。”艾晓伦说,“你们认识去他家的路么?”
“我只去过一次。”彭朋努力回忆着,“去年新年联欢晚会后,他自愿留下帮助打扫卫生。去取自行车的时候,他发现他车前轮的气门芯被别人拔了,就只能推着往前走——当时都快十点了,街上一共也没几个人——我和他顺路,就用自行车帮他驮着书包和水瓶什么的,最后一直给他送到家门口……”
“这么说你认识路喽?”艾晓伦问。
“去是去过——”彭朋说,“但是我可没有把握——因为我就去过那一次,而且当天还下着大雪,路上都黑漆漆的……”
“没关系,我们现在就去吧!”静江迫不及待地说。
虽然静江和彭朋从初一起就很要好,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去彭朋家那边。天灰蒙蒙的,天气异常闷热。红色的蜻蜓从她们身边低低地飞过,知了在路边的柳树上嘶哑地鸣叫。三个女孩子骑车自行车,排成一串在黑色的柏油马路上走着——与以往探险不同的是,这次彭朋走在最前面。
她们很快来到彭朋家——彭朋住在一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传统小区里。高大的杨树和柳树把几排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楼巧妙地遮掩起来,在茂密的树枝间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窗口。碧绿的爬山虎几乎爬到房顶,留下每个单元门口好似一只只深邃的眼睛。楼前的小花坛里月季和芍药竞相开放,一种紫红色的三叶草密密麻麻地包围着花坛。在一楼家庭的防护栏上,黄色的丝瓜花适逢时节,洁白的葫芦花已经凋谢——花柄的部位挂起一只只嫩绿色的小葫芦。旁边的石榴树上,一只只硕大浑圆的红色果实挂满枝头。艾晓伦顺手摘了几只熟透的放进衣兜里。
三个人在这里锁好自行车,跟着彭朋向记忆中的地点走去。
吴小明家果然和彭朋家相距不远,穿过一条街,他们就来到了一个周围没有路灯的地区。这里的房子大都只有一层——很多还是用本该做房顶的白波纹塑料板拼成的。潮湿的小路上到处都是那种名为“狗尾巴”的野草。绒状的墨绿色青苔从台阶一直延伸到墙壁上。蓖麻和荆棘随处可见,树坑里的积水散发出一种煮烂了的臭鸭蛋味。几个满身汗味的人目不斜视地在她们身边走来走去。三个人踮着脚往前走,唯恐被碎玻璃扎了脚,彭朋一路上小心地观察着每扇门里的人影,不时地催促另外两人快走。她们就这样走走停停,最终来到一堵矮墙前面。
这堵墙和静江家附近那面胸墙差不多,也用几根粗壮的木棍支撑着,并且墙基处长满霉菌。一个打赤膊的老头从墙边一所难得的砖房里走出来,他穿着一条像是蓝色工作服改成的大短裤,脚上趿拉着塑料拖鞋,经过她们身边时恶狠狠地瞪了三个女孩一眼。
“这看着有点不对劲啊——”艾晓伦抬起头仔细研究着矮墙顶上粘的许多碎玻璃片说,“彭朋,你确定没有弄错?”
“应该就是这里。”彭朋说,“那天吴小明最后就是走进刚才咱们经过的那道铁栅栏门——这点我肯定没记错。”
“难道他家在墙那边?”艾晓伦说着扔了几颗黑色的小石子过去,墙的另一边很快传来砸在硬物上的咚咚声。
“那咱们赶紧翻墙吧!”静江着急地说。
“这边的墙头上都是玻璃尖,还没翻过去肯定就把手扎烂了——”艾晓伦指着矮墙旁边一座低矮的白色砖房说,“从那房顶上爬过去倒可以试试。”
“我——没爬过墙……”彭朋害怕地说。
“哦,没关系。”静江信心满满地说,“我八岁时就会翻墙了——你只要像这样离得远一点,向那面墙猛冲过去,快碰到墙时快步向上踩着砖缝快蹬两下,利用惯性用手扒着墙一撑,就上去了——当然,你要记得赶紧把一条腿跨上去,不然就白忙活了。”
“这样真的能行吗?”艾晓伦怀疑地问。
“嗯——是有点难度。”静江回想着说,“有一次我冲得太猛,还没来的及蹬到砖缝就直接面朝前贴在墙上了——幸亏回家的时候鼻血已经干了……”
“你们几个在这儿干嘛呢?”刚才那个赤膊老头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这次他手上多了把开叉的破蒲扇,脚边还坐着一只流着口水的白色京巴狗。
“啊——”艾晓伦看到狗,叫喊着跑到静江身后。
“我们……嗯……”彭朋努力想找一个合适的借口。
“我们在找吴小明家。”静江直截了当地说,“请问你知道他家在哪里么?”
“吴小明家?那边——”老头儿用蒲扇往不远处一扇低矮的铁门一指,露出嘴里的一口黄牙说,“穿过那扇门往前走,遇到第一个路口向左拐,钻过一个石门,右手边第四间就是。”
静江点点头表示感谢,拉起彭朋的手向铁门走去。艾晓伦已经在那里等候她俩了。
“等一下——”老头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她们全都吓得打了个冷战),“下次跟老人说话记得要用‘您’!”
她们按照老头儿的指点来到吴小明住的大杂院里。静江看到周围的平房至少还是用砖石垒成的,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这个院里至少住了十户人家,房子都被刷成了统一的灰色。每户都在自家原有的房子前面用各种材料接盖小厨房,这把本来就显得窄小的庭院弄得更为拥挤。院子中间是一个公共水龙头,从那里滴滴答答流出来的水正落进一盆湿漉漉的衣服里。院子里唯一那棵大槐树上的知了还在高声歌唱,几件晾在树下的衬衫正在随风摆动。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院子里的人大多正在午睡。艾晓伦仔细地数了又数,和静江一起蹲在一堆蜂窝煤后,又朝彭朋摆摆手,招呼她赶快过来。
“就是那家。”彭朋刚一过来,艾晓伦马上指着对面一间有红色窗框的屋子说。
“真的?”静江伸长脖子望着黑漆漆的屋子问。
“你们说吴小明在家么?”彭朋小声地问。
“应该在——”艾晓伦说,“至少他妈妈会在。”
“咱们还是往前挪一挪吧。”静江用沾满煤灰的手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这儿全是住家——”艾晓伦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我怕再往前走会被发现——”
幸亏这时门开了,三个女孩立刻停止谈话,一起从煤堆上向前看去。她们惊讶地发现平尼居然端着一只搪瓷脸盆走出门来。他快步走到院子中央的下水道口,把里面黑乎乎的水哗的一声倒下去。接着,他提着盆走到公共龙头那里,把那些湿衣服搬到一边,熟练地用水涮了涮搪瓷盆。然后他将搪瓷盆放在地上,拧开龙头,直起身看着清水一点点在盆里蓄积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静江压低声音说,“哎——你别挤我——”她说着轻轻推了推身边的艾晓伦——她正看着一边努力向静江这边凑。
“那狗——又来了……”艾晓伦咬着牙说。静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刚才那只白色京巴的身影正在院子门口若隐若现。
“静江,你踩到我的鞋带了——”彭朋小声说着俯下身想系鞋带。她不小心碰到煤堆上的一只黄色苍蝇拍,赶紧伸手去抓。所幸彭朋伸手敏捷,一把抓住了苍蝇拍沾满泥巴的拍面——可惜那根长长的把手还是碰到了旁边的一只空易拉罐,由此引发的易拉罐金字塔倒塌的连锁反应把她们全都出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