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也在这里啊？”平尼赶紧走过来，越过煤堆盯着她们问。

静江觉得这真是自己有生以来在平尼面前最丢脸的一次。她双手全是煤灰和尘土，额头上也被抹得黑一条白一条的，手臂上全是汗，小腿上还被刚才路过的荆棘划出一条条血印。她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撇了一眼艾晓伦，发现她也不比自己好多少。而另一边的彭朋，不但右脚的鞋带依旧没有系上，手里还牢牢地抓着那只苍蝇拍。

“是你带她们来的么？”平尼看上去有点生气地对静江说，“我上次不是跟你说别告诉别人吗？”

“我们——就是想来看看！”静江用大眼睛瞪着平尼说。她看他半天没说话，又补了一句，“不行吗？”

“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平尼说，“不管怎么说我也是——”

“——全世界都知道你要当班长啦！”艾晓伦打断他。

“那好吧。”平尼轻叹了口气说，“那不管一会看到什么，都别再对别人说了，行么——算我求你们。”

三个女孩一起点了下头。

平尼回身关上水龙头，端起那盆水，撩开门口油腻发黑的珠帘，带着她们走进了吴小明的家。吴小明的家里光秃秃的，四壁都刷着一米二高的豆绿色油漆墙裙。门背后贴了几张奖状——静江估计是吴小明小学时得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双人床、一张折叠桌和两把木头椅子（其中一个椅子上堆了一些衣服）外，几乎没什么家具。两边的窗台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些书，用黑色的卡子支着。床边有六只旧纸箱，里面堆着一些杂物。旁边套放着的四五个盆里放着牙膏牙刷和几只瓷碗。

屋子里又热又潮还有一股奇怪的药味，静江她们全都忍着没皱起眉头。吴小明的妈妈正坐在床的里侧织毛衣，看到平尼突然带着三个女孩进来，赶忙用嘶哑的声音招呼正在墙脚择韭菜的吴小明。

“她们——正好路过这里，我就——带她们过来看看——”平尼一边把水盆放在门后的支架上，一边信口胡编。

“快请坐——”吴小明的妈妈咳嗽着说。她是一位非常瘦的女人，满脸菜色，颧骨突出，眼睛里布满血丝（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看起来有点可怕），缩在墙脚里。静江隐隐感觉她正生着很重的病，因为在这样热的天气，她还把双腿藏在毛巾被里。

“你们都是小明的同学吗？”她和善地问。

“嗯——是，我叫静江……”静江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非常尴尬——她竟然空着手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别人的家！“这是彭朋和艾晓伦。”她偷偷看了一眼另外两个女孩，发现她俩也是一脸惭愧的神情。

“你就是静江？”吴妈妈歇了口气，继续用黯哑的声音说，“就是那个学习特别好——还经常和小明在一个小组讨论的静江？陈阿姨也经常提起你呢——”

经常和吴小明在一个小组讨论？静江混乱地想，什么小组——难道她说的是每天中午的“弹师会”？还有——那个陈阿姨是谁？

“彭朋，你们想喝点冰豆浆么？”吴小明站在门口问。

“没事，我们待一会儿就走——”艾晓伦说着把兜里那几个石榴掏出来放在身边的桌子上，“我们等会还要去静江家……”

“多坐一会吧。”吴妈妈热情地挽留，“来，跟我说说小明在你们班里表现怎么样……”

静江刚要开口说话，这时门帘被掀开了，吴小明端着两杯豆浆走进来，后面跟着的竟然是校门口豆浆店的老板——陈大娘。

“我还说是哪个静江——原来就是你啊！”等静江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的手正被陈大娘抓着使劲地摇。

“呃……”静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陈阿姨就住在吴小明家隔壁。”平尼赶紧在旁边解释，“你总去她店里喝冰豆浆，她就认识你了……”

“今天怎么想起来这里了？”陈阿姨兴高采烈地问，一双大手依然抓着静江的胳膊。

“我们——”静江飞速地扫了一眼另外两个女孩，发现她们正盯着自己，赶紧编了一个谎话，“是特意来看吴小明的。”

“你们真是懂事的好孩子！”陈阿姨终于放开静江，转过身去拍了拍彭朋和艾晓伦的背，“吴妈妈多辛苦啊——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小明，身体还不好。你们可不能让小明在学校里受欺负啊！”

静江突然觉得肩膀上被压了很重的担子。她偷看了一眼正帮吴小明择菜的平尼——他此时正闷声不响地蹲在地上，一点也没往这边看。

“我们得走了。这些石榴您们留下吃吧——”艾晓伦假装看了下表，打破沉闷。她问陈大娘：“这三杯豆浆多少钱？”

“这个不要钱。”老板娘爽快地说，并且抢先于平尼把她们三个送出门来，“你们以后要记得常来玩啊——”

在回去的路上，三个人都一语不发。在静江骑车快到家时，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没几分钟就把她淋得透湿。到家时，爸爸妈妈都还没下班回来。她赶紧换下湿衣服，并用一条干毛巾使劲地揉搓头发。她用几只衣架把清理过的衣服挂在阳台时，看见了前两天丢在窗台的那本生日书。她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把双手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书，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静江，你今天去哪里了？”吃晚饭时，妈妈摸着静江的前额问，“怎么好像有点烫——”

“我……去了吴小明家。”静江想起那间压抑的屋子说。

“哦？他家怎么样啊？”爸爸递给她一碗面条说。

“还不错……”静江觉得嗓子发紧。她隐约想起在她们离开时平尼还留在那里。

“我听说他妈妈好像生病了——”妈妈皱着眉头看着静江说。这时静江的脸正越变越红，吃到嘴里的炸酱面也变得淡而无味。她软绵绵的，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全身的力气都被榨干了。

“你和谁一起去的？”爸爸继续给静江碗里夹甘蓝丝和黄豆芽。

“彭朋和艾晓伦。”静江小声地说，“我们在那里还遇到平尼了，还有校门口卖豆浆的陈大娘……”

“哦，对——”爸爸从身后拿出一本包装精美的书放在静江面前，“这是林琳在楼下托我给你的——生日快乐！”

“谢谢……”

静江接过书，感觉整个头都昏昏沉沉的，一口饭也吃不下去。妈妈坚持认为她是在回家路上淋雨而导致发烧，立即放下碗筷边数落静江边从放在门厅的书柜里找体温表和退烧药。爸爸赶紧把她扶到房间里躺下，又弄了块湿毛巾搭在她头上。

吃过药，只剩静江一个人在房间时，她从枕头下面拉出那本生日书抱在怀里。今天发生的事在她头脑里不断旋转，使她根本无法入睡。只要她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吴妈妈那张瘦弱的脸漂浮在半空中，而旁边的平尼似乎一脸愤怒地又要责备她什么。她搜肠刮肚想回敬他几句，却一句话也找不出来。她起身站在窗边，看到月亮尚未升起，金星和火星正在深蓝色幕布般的天空中闪闪发亮。

“以后大概再也没有这样的生日了。”静江轻轻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