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你还是个做娘的!怎么这样没用!”
吴大嫂就这样一边挟着衣裳,一边连拉带扯的把窈娘推进了隔壁的厢房,劝道:“你男人不在家,你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你也这样没脚蟹似的,叫润哥儿怎么办?“
吴大嫂见窈娘微微收了哭声,只是一味哽咽,知晓她把自己的话听进了心里,满面担忧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将衣裳塞进她怀里:“你瞧你这一晚上跑得,一身都是露水!快把衣裳换了,要是你病了,谁来......”
吴大嫂自己都觉得,这话教人说不下去,忙别过头去,擦了一把眼泪,强自冷了声音道:“你快把衣服都换了,我去给你烧一桶洗澡水,洗完你赶紧歇会,明个儿也好有精神......”
窈娘擦了一把眼泪,暗暗在心里泣血。
哪里还来得明天?
望着屋脚并排摞放的两对香樟木的大箱子,窈娘不由回忆起,几年前,润哥儿刚刚学会走路的光景。
男孩子,天生就活泼好动,时常扒着那箱子,往外掏挪物事。
她一直觉得,孩子人小胳膊短,肯定摸不到箱子的底,也就任他去了。
不想那天一进门,竟瞧见地上团团的摆了一屋子的画册,儿子坐在地上,将那香艳图集翻得哗啦哗啦直响,瞧见娘亲进门,咧着还未长全牙齿的小嘴一笑,蹬蹬蹬几步跑过来,抱着窈娘的腿,奶声奶气的问:“娘,这是什么呀?”
血气冲上脸颊,窈娘一把将画册从儿子手里扯了回来,手忙脚乱的把它们都收回了箱子里,随口应付:“这是妖精打架!”
而后,那几口大箱子就被扔进了这平日里只用来堆积杂物的厢房,潘旭每次暗示她的口头禅,也变成了:“要不要和我打架?”
那样微微眯着眼睛,不管她摆出什么脸色,都一直笑嘻嘻的和她说话,遇到事情,只会慌慌张张的问她怎么办,在她着急的时候,又会反过来安慰她的男人,再也没有机会和她一起背着儿子,偷偷的猫在厢房里,看这些他们夫妻二人珍藏的画册了......
窈娘摸了摸箱子光亮的漆面,惨然一笑。
每次夫妻口角,自个儿总是要骂他”窝囊废“”这个家有你没你,都一个样!“。可如今真的没了他,才知道,即便他什么不做,只是袖着手,笑眯眯的站在一旁看她忙得团团转,她的心里也是甜的
孩子他爹,你是不是赌气,所以随便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就想要看我向你服软道歉,才肯回来?
还是你厌烦了我们娘俩儿,只想着出去散散心?
要是你心里还记挂着我,不,记挂着咱们的儿子,你就回来吧?
成不成?
慨然长叹,窈娘也心知,到底不过是自己的一段痴念。
换过衣裳,去洗了澡,窈娘心里又平静了几分。
合眼倒在床上,窈娘喃喃自语:“孩子他爹,要是你泉下有知,就托梦给我。我也不知道你在哪?冷不冷?饿不饿?”
......
窈娘到底不过是个年轻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日里不过百十步远,都要雇个车坐,更何况白天晚上一顿奔波,甫一合眼,她就睡沉了过去。
梦中又回到了她六岁的光景,娘在里屋生产,喊得撕心裂肺,爹带着她在旁边的退步里等,从头一天的傍晚等到第三天的黎明,听着娘的声音一点一点的弱了下去,听着产婆们越来越焦急的吵嚷......
一个脸皱的像核桃似的老妇推了门进来,板着脸叫爹爹:“金老爷,请您出来说几句话。”
爹爹拔腿就往外走,自己也小跑着跟上。
不想那老妇三角眼一瞪,把她推了回去,皱着眉头训斥:“小姑娘家家的,不兴见这个,快回屋里等着!”
爹回头望了她一眼,脸色苍白,摸了摸她的头,哄了她几句,将她送回了屋里。
她明明白白听见落闩的声音,心里很惶恐,跑到厢房最深处,隔着一堵墙,听隔壁屋里娘的动静。
有高亢的女声大喊:“快去把参汤端过来!”
有低沉的女声念叨:“别睡!别睡!你得撑住,不为肚子里的这个,还得为大的那个是不是?你自己也是没娘过来的,还不知道没娘的苦吗?”
有清脆的女声特意压低了声音问:“用不用去请百草味的谭郎中过来?”
有嘶哑的女声回答:“顾婶已经出去商量金老爷了......”
独独没有娘的声音。
窈娘听着隔壁乱糟糟的声音,窝在炕上,睡着了。直到一双冰凉的手不断拍打自己脊背,才惊醒过来。
爹的眼圈儿都是红的,摸了摸她的头,嘶哑着声音说:“我带你去见你娘。”
娘的脸比爹还苍白,头上戴满了娘平日里不舍得拿出来的珠钗,半阖着眼睛,盖着一床丹凤朝阳的锦被躺在床上。
她摸了摸娘的手,凉,有汗,滑腻腻的。
娘好像没有力气似的,睁了好半天才把眼睛睁开,勉力朝着窈娘笑了笑,笑意浮在脸上,若有似无的。
“娘,你怎么不把弟弟生出来?”
窈娘望着娘被子下面高高隆起的肚子,有些不解。
背后传来爹哽咽的声音。
娘的眼角也滑下了一滴泪,搁在被褥上的手抖了抖,却没有抬起来。
爹握着娘的手,放到窈娘头顶。
娘的嘴一开一合,却没什么声音,眼睛逡巡在她和爹的身上,目光格外留恋。
爹搂着窈娘的肩膀连连点头:“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咱们闺女受一点委屈。到了年纪,我一定风风光光的把他嫁到潘家去。”
窈娘觉得自己的肩胛被爹攥得生疼,却不敢说。
娘“唉”了一声,像是在答应父亲,又像是惋惜叹气,搭在窈娘头上的手滑了下去,半张着嘴,瞳孔散了。
爹没有食言。
因为爹人长得仪表堂堂,又是衙门里头的仵作,几个街区的媒婆都来给爹做媒,不仅有家产颇丰的寡妇,还有秀才家的黄花大闺女儿,但爹担心她年幼,怕进了新人,欺辱了女儿,愣是一直没有续弦。娇生惯养的带大了自己,连办案的时候都不离身。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窈娘一十三岁的时候,爹在查验流民尸首时,感染了时疫。自己衣不解带的伺候了爹一个月,都没有起色,半夜里她打了个盹的工夫,爹就咽了气儿。
先没了母亲,又没了父亲,街里街坊难免有些飞短流长,说她命硬,克死了爹娘。
十三岁的姑娘家,这些人情世故早就烂熟于心。平日里又常常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养就了窈娘一副精明泼辣的性情。
虽然父亲不在了,可她还是愣把金家管了起来。靠着她娘当年陪嫁的几个小庄子,把爹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只要有人在她面前冷嘲热讽,她定能将那人骂个狗血淋头、无地自容。
可暗地里,还是不免生出些伤春悲秋小女儿情怀。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万一她的潘姨和旭哥哥也信了这些混话,强要退亲,她一个姑娘家,是怎么也抵抗不了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