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了丧事,金家的长辈全都板着个脸坐在堂上,只剩下窈娘一个一身重孝的幼女站在大堂中间,跟个孤魂野鬼似的无依无靠。金家的族长那张猪腰子脸愣是憋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来,朝着窈娘招手。
“七娘,如今你父亲母亲都没了,我们一起合计着,先把你带回真定老家养着,等你出嫁的时候,再把你娘的陪嫁给你带走!”
窈娘被气得涨红了脸,却不敢声张。
只把母亲的陪嫁给我?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母亲的嫁妆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千两银子!可这椿树坊的房子,就是不算一屋子的梨花木家具和父亲收藏的几张古画和瓷器,也值得上三千两银子!
窈娘攥着手紧抿了嘴,挺直脊背不做声。
上面的长辈一个个都板着一张脸,苦口婆心的劝说窈娘,几位婶娘动情处还要临风掉下几滴眼泪,看得窈娘是心里越来越凉。趁着婶娘们喋喋不休的时候,窈娘暗地里吩咐她的大丫鬟去潘府给她的旭哥哥递个信儿,单看他来不来解这个围。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窈娘的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渐渐的沉了下去,继而心如死灰的站起了身。
原本顾忌着这些长辈,不过是怕毁了名声被潘家嫌弃,如今看来是她看错了人!索性撕破了脸皮,来个一不做二不休,看看金家的这些老王八蛋们,谁还敢虎视眈眈的盯着她们家的这点子家产当肥肉!
......
猛然的回过神来,窈娘睁开眼睛,看见床顶帐子上自己亲手绣上的五彩鸳鸯,才反应过来。
原来是一场梦。
窈娘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是怀念,是憧憬,是欣慰,是甜蜜,也是苦涩,是惶恐,是无人可诉无处可道的凄凉。
这么真实的梦,如同昨日重现。
当时,婆婆带着丈夫恰好踩在那个点上进了门,眼眶微红,微笑着唤她:
“元姐儿!”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自己一时间热泪盈眶,激动得险些跌了一跤。
她当时真的以为,潘家要枉顾两辈人的交情,毁了这份她期盼已久的姻缘。
“姨姨!”
窈娘含着泪扑进了那个如同母亲一般温暖的怀抱。
她的旭哥哥站在婆婆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用一种既同情又爱怜,还带着点少年特有的羞涩神情,满是怜惜地望着她。
在婆婆的坚持下,窈娘出了七七,就披着嫁衣被抬进了潘家的大门。
金家的东西一件没少,全都成了她窈娘的陪嫁,造了册子,两家一起去官府过了文书。
守过三年孝期,窈娘正是二八年华,和她的旭哥哥合房一月,就有了润哥儿。
婆婆只帮着看了一年孩子,就病得下不得床,又拖了半年,撒手人寰了。公公和婆婆鹣鲽情深,婆婆这一走,公公受了太大打击,人也痴痴傻傻起来,去年冬天,失足落进湖里,没了。
至此,坊间关于窈娘命硬的传言甚嚣尘上,说她到谁家就克谁,好多人家都和潘家断了往来,生怕沾染了霉气。
窈娘对别人的看法都不甚在意,单看丈夫怎么想。
潘旭生来就是个温吞性子,再加上母亲强势,从小就被保护的无微不至,一点主见都没有。成了亲又娶了个有主意的女人,里里外外全靠窈娘操持,他只要当好自己那个五军都督府校尉的差,就算万事大吉了。
对于人说妻子命硬的事,他心里也有几分嘀咕,可自知离了妻子,他是一天都过不下去,更何况妻子还给他生了个像极了他的大胖小子,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予理会了。
连丈夫都不在意,窈娘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也就索性关起门来,和和美美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嫁了这样的丈夫,窈娘从来没有觉得,白头偕老会是奢望。
可哪里料到,这人世间,生离死别,真个如戏文上演的一般,不过是几步刚从“出”字迈得,台上抖抖衣袍,唱不过三词两句半,亮个相一般,尚且未必得了众人的那一声“好”,就只得忙忙回转,再从那“入”字归了轮回,匆匆洗尽前尘往事,管它台前的父母兄弟,皆成了物不是景也非。
真真的教人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窈娘兀自苦笑了一下,掀了被从床上起身,两行清泪突然转了方向,从她腮边折了回来,顺着脸蛋滑进了颈子。
孩子他爹,你也忒会躲清闲了。
窈娘弯腰穿上了鞋,脸上划过一丝讽笑。
瞧,人活着,就是这点不好,从没个清净的时候,我不过在床上偷了一会闲,这外面,就已经闹得吵个不休......
刚一起身,窈娘直觉得头晕眼花,口涩鼻凝,耳边嗡嗡作响,忙撑着桌子又坐了下来,喝了一杯吴大嫂早为她备下的热茶,缓过一时片刻,才觉得清明了些。
吴大嫂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高一句低一句,模模糊糊的传进窈娘的耳朵。
“......好,她们家娘子昨儿哭了一整夜,这会子才歇下,请各位差爷略等等,我马上就叫她起来,跟差爷们回去问话儿......”
除了潘旭,窈娘再想不到别的事,会有官府的人寻上门来。
整了整衣衫,拢了拢头发,窈娘起身,准备推门而去。
没了潘旭,自己就要顶起这个家的脊梁来。
莫教别人因她是个妇道人家,就当他们柔善可欺!
窈娘的手刚要碰到门,突然门上贴了个身影,将门从外向内一合,一股力道将窈娘推门的动作堵了回去。
是吴大嫂,端着茶盘匆匆从她门前走过。
窈娘不知吴大嫂是为了什么缘故,但却明白,这是暗示她,叫她先不要出来。
”来来来~差爷们请喝杯茶......哦,我啊,我是她们家邻居。她们家男人这不是......小媳妇儿心里害怕,就叫我来陪着她......哎呀,我们妇道人家,平日里连门也不出,哪里知道爷们儿在外面的事啊......“
吴大嫂刻意拔高了声音,为得是内里的窈娘能够听得清楚明白。
“差爷,我看您这身衣裳可挺稀奇,您是在哪当差啊?“
“哎呦!瞧几位差爷这么年轻,居然是大理寺的呀!真是......小妇人每次从大理寺前面过,都要跟孩子讲,这里面关的,可全都是大坏蛋呐!”
“就是!就是!这大热的天,还劳烦几位爷跑一趟,真真儿的是辛苦了......小妇人倒有一事不明,这家男人大小也是个校尉,不是该去刑部领......吗?怎么弄到了大理寺去,还要过堂问话啊?”
“什么?她家男人跟人争风吃醋,先杀了风熏堂的阮阮姑娘,然后又被人刺死在阮阮房中?这......这万万不能的啊!”
窈娘的心,就和吴大嫂手里的那个茶盘一样,“咣当”一声落在地上,还要没着没落的旋上三旋。
阮阮姑娘,不就是去年中元节斗芳会上,公评出来的花魁娘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