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在住处喝了两泡茶原本想安安生生待着,等小师弟回来。
奈何寄居富商的家中规矩不严,总有小丫鬟牵着手偷偷跑来看他最开始是隔着院门远远地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往前探一探。谢青鹤只好把烤好的地瓜装盘子里回屋里坐下慢慢剥。
哪晓得热衷美男的小丫鬟们胆大包天,见不着廊下喝茶的谢青鹤了居然还敢悄悄戳窗纸。
这架势说不得就要进门来帮着剥地瓜皮了。
倒不是谢青鹤自矜身份不肯与丫鬟交往实在是以他堂堂寒江剑派掌门真人的身份,绝不能落下“勾引家婢”的污名。光看这几个小丫鬟嘻嘻哈哈闯男客宿院的模样,就知道这家里没什么规矩。真要出点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
何况,这里还是剑湖庄弟子的家中,稍微有点传言,那就更不得了了。
谢青鹤实在无奈,只得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裳,撑起一把屋角竖着的油纸伞出门去逛大街。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雪,没停住落在地上都成了薄薄的冰。街上还是和往日一样热闹男人们穿着棉袍戴着棉帽手套或是体力活干得热火朝天或是缩着脖子在街边摊档烤火喝汤风中飘散着一股飘着酱香与姜味的食物味道。
谢青鹤在小摊上买了两个肉饼。
在炉前煎饼卖饼的是个穿着围裙的年轻妇人谢青鹤在炉前略站了站发现这妇人打扮得一丝不苟许是家中不甚宽裕没戴着什么首饰,只用布帕缠着发髻,也很得体整洁。
唯独她拿着短柄木铲翻捡肉饼的时候,手上大片的乌青,使人触目惊心。
煎饼很快就热好了。
此时寒冬腊月,没有阔叶可用,小妇人用油纸包了煎饼递来:“承惠十二个钱。”
谢青鹤身上没有带散钱,本想给她一角碎银,目光落在背身靠着炉子烤火发呆的懒汉身上,便在怀里摸了摸,从随身空间里找了些铜子,数了十二枚会账。
那妇人愉快地收好铜子,微微福身:“尊客好走。”
谢青鹤也不曾对她笑,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专心在煎饼上,低头咬了一口。
味道还行。葱香混合着肉末的咸香,再有煎饼在油水过滚过的焦香,混合起来就是主食、肉类、佐料最质朴的三种风味。难得火候控制得宜,起码有五年以上的煎饼功力。
吃到了好吃的煎饼,谢青鹤就想与小师弟分享。盘算着明天带小师弟来这儿过早。
他才离开煎饼的摊档,走出去不过六步,在肉饼上咬下第二口。
背后收到饼钱的少妇开心地把钱又数了一遍,正要放进钱匣,一直懒洋洋坐着烤火的男人突然就站了起来,反手一巴掌抽在少妇脸上。
那少妇顿时就不敢笑了。
男人用不大张扬的姿势,在摊档后照着少妇的膝盖胯骨连续踢了几脚,低声训斥:“看看你那放浪发骚的贱样儿!见着清俊后生就笑!买你个饼又不曾打赏,你倒是上赶着蹲身行礼,多看一眼俊男子你是能上天呢?”
少妇一句不辩,尴尬讨好地略微屈膝,呐呐道:“当家的息怒。”
那男人又狠踹了她一脚,接过她手里的铜钱,放进钱匣子里,这才背身重新坐下,继续烤火。
那少妇也很快回到了炉前,收拾着摊子上的葱花调料,忙碌地迎接下一位客人。
谢青鹤的脚步停了片刻,直到后面的小风波止息了,他才继续往前走。
他是看不惯强者欺凌弱者,男人欺负女人,然而,哪怕这件事与他有关,他也无法伸手相援。
这妇人总要随着丈夫过一辈子。刚才不过是萍水相逢买了两个饼,那妇人就被狠踹几脚得了一记耳光,他若当真出面协调两句,就算能在现在主持公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妇人会是什么遭遇?他也不能把那妇人直接带走吧?不说男人愿不愿意,那妇人都未必愿意。
谢青鹤修人间道,喜欢在市井中行走,看人间百态,品世态炎凉。
这世上也不是只有欺凌霸虐。
卖包子的店家施舍沿街讨口的瘸腿老人,刚卸了车赚得力钱的年轻父亲牵着小女儿的手,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两兄弟在药铺门口抹着泪商量卖身给老娘治病,慈心的老大夫说,哎哟哟,便宜的草药先赊上几个,有钱了再来还。
走在大街上,见一见人间的暴虐,也见一见人间的良善。
车水马龙,油盐酱醋。
才是人间。
谢青鹤在街上转了半天,恰好到了最先下榻的客栈附近,便想去看看寄在客栈的马匹,与说要照看马匹一夜未归的云朝。他还盘算着就在客栈吃一顿饭。
哪晓得马厩里大爷、二大爷和刚买不久的三小宝都在,店小二却说没见过云朝回来。
云朝身上还揣着来历不明的麒麟阿寿,谢青鹤立刻重视起来。
离开客栈之后,谢青鹤即刻循着云朝身上若有若无的气机寻找。
好在云朝也未走远,谢青鹤横穿了半个杏城,在一间贫旧的小杂院里,找到了正在做饭的云朝。
一眼烂灶,一口破锅,袅袅的热气在寒风中腾起,锅里有腊肉白菜翻滚着粥米。
云朝正往锅子里撒盐,嘴角微撇,看上去也不大乐意。
另有一个约十三、四岁的少女,头缠纱布,身上穿着云朝刚得的新棉衣,就坐在距离云朝不远的小板凳上,眼也不瞬地盯着云朝。谢青鹤将这少女上下看了几眼,出声问道:“哪里捡来的女子?”
云朝方才惊觉谢青鹤站在院门外。
一刹那间。
那少女正要扑向云朝,谢青鹤指间的寒江剑环不知何时飞出,剑出人至。
“呃”谢青鹤持剑的手稳定无比,剑尖抵在那少女咽喉之上。少女不得已僵在当场,眼珠子转了转,青葱似的指尖指了指那柄剑,“好快的剑。”
云朝居然向谢青鹤告状:“主人,她是只狐狸!”
“狐狸你打不过?”谢青鹤也是无语了,“被狐狸挟持了一夜,被狐狸抢了衣裳,还给狐狸做饭?你剑呢?”谢青鹤最想问的是,你出息呢?
云朝的剑环就束在指间,并未被狐狸取走。他解释说:“她躲在丝丝的皮囊里。”
丝丝就是眼前这个被砸破了头的少女。
谢青鹤应付妖族时颇觉棘手,因为妖族一旦化作人形,谢青鹤就很难辨认出它们的真身。
“是她自愿把身体献给我,不是我强占她的皮囊。我用她的皮囊又不能修行,我这是在救她的命。如果不是我钻进她的皮囊,她现在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了。”狐狸小心翼翼地避着谢青鹤的剑锋,指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口,“要么我把绷带解开给你看看,好大一个洞。”
“那你为何挟持我的剑仆?”谢青鹤问。
“我又打不过他,怎么挟持他?”狐狸翻了个白眼,“你问他!我怎么挟持他了?”
云朝偏头不说话。
谢青鹤微微皱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没想到谢青鹤会动怒,云朝即刻退后一步,屈膝下拜:“她以丝丝皮囊作挟,若仆不肯听从她的差遣,她就要杀死丝丝的肉身。仆自知不该受她胁迫,此事处置不当,仆知罪。”
“你就不会提着她来见我?”谢青鹤收起剑环,一掌拍在丝丝肩头。
一只白毛狐狸像是从丝丝身上掉落的毛皮,灵巧的着地,转身就跑。见谢青鹤扶着丝丝,云朝手中剑环倏地化作长剑,他又想起剑中带煞,只好徒手去捉那只狐狸。
狐狸跑得飞快,云朝追得也不慢,很快就撵到院子外边去了。
谢青鹤无暇他顾,先检查丝丝的情况。狐狸说丝丝伤重欲死倒也不是瞎话,丝丝脑袋侧边的颅骨都被砸碎了,发丝骨渣血块糊成一团。妖血镇住了她的命源,才使身体没有恶化崩溃。
谢青鹤一只手抵住丝丝的命门穴,将真元化作极其细微的轻风细雨,涓涓输入。
好在他两只手都一般灵便,腾出另一只手替丝丝清理脑袋上的伤处,清创、止血、包扎,一条龙做下来也不费多少力气。随身空间里的常备药很齐全,再有真元辅助,丝丝的情况很快稳定下来。
这时候谢青鹤才有功夫打量这个家徒四壁的小屋子。本身院子就是隔出来的小空间,屋子也被砖砌着隔了大半,只得半个窗户,一扇小门。靠墙有一张烂朽的床,竹席铺在不知哪处捡来的烂瓦当上充作台面,潦草放了一根挑灯的铁签子灯却不知道去了何处。
除此之外,这间屋子就只剩下一床破烂的棉被,屋角放了一双脏烂的鞋子,别无他物。
也就比街头多了挡风遮雨的屋顶和四壁。
就在此时,谢青鹤突然发现那床棉被的模样有些奇怪。那不是正常人整理过的模样,也不是人寝起之后随意甩在床上的模样。被子被拢了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窝。
伏传给阿寿做小窝的时候,小毯子就类似于这种状态。
谢青鹤起身弯腰看了看,在这个破棉被拢成的小窝里,发现了一些白色的狐狸毛。
看来狐狸并没有撒谎。
她和丝丝是朋友,很可能被丝丝饲养过,才会在丝丝将死之时,附身救命。
白色的狐狸边跑边哭:“你做什么紧追不放?你真的要剥我的皮子做围脖吗?”
云朝也不吭气,低头狂追。
那白色的狐狸跑起来就像是一道光影,刚开始往僻静处跑,发现云朝紧追不放,实在甩不脱,又改了主意,开始往热闹的地方跑。哪晓得云朝追踪能力太可怕,狐狸在地上跑,他在墙上飞,人就像是一股寒风,根本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
慌不择路的狐狸钻进了澡堂,又从水沟里跑了出来,抬头发现云朝居然还在背后!
狐狸又钻进了市集,在各个摊档铺子里东钻西藏。
云朝面不改色地撒金叶子,从容自在地揭这家的竹篓,再挪那家的簸箕,看在金子的份上,还有不少殷勤的店家商贩表示:“尊客可要帮忙捉那调皮的小宠?”
把狐狸急得跑得更快了。
到最后狐狸钻进了一间娼馆,大白天的娼妇们都在睡觉,只有小丫头们在做活。
狐狸不知从哪儿偷了一身衣裳,化作人形,假装成丫头想要浑水摸鱼。这么稍微一耽搁,就被从窗户钻进来的云朝逮了个正着云朝抓住了她的胳膊,狐狸想要化作原形逃跑,直接就被云朝拎在了手里。
“你就不能放了我吗?”白狐狸口吐人言,哭声可怜。
云朝怕它开口再吓着沿街百姓,便拎着它从窗户出去,直接上了屋顶。
那狐狸一直都在哭,哀求饶命。
云朝被它吵得难受,说:“你又不曾害人,主人不会杀你。”竟然从包袱里把阿寿拎了出来,给白狐狸看,“她不是好好儿的么?”
“小猫?”
白狐狸看见阿寿就僵住了,两只小爪爪合拢,把阿寿上下看了半晌,惊愕地说:“她,她是麟啊!你从哪里抓了一只麟?她怎么会蹲在你的包包里这么乖?!你给她吃了什么好吃的?”
阿寿满眼好奇地看着白狐狸,两只眼睛里都是无辜。
云朝也不回答,把阿寿塞进包袱里,一手拎着白毛狐狸继续往回跑。
狐狸在他手里扭麻花:“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刚才那个拿剑的又是什么人?你快说!我不回去,那个人杀狐狸不眨眼,他不会放过我的!我要咬你了!”
“你敢咬我,我就拎着你的尾巴。”云朝威胁道。
狐狸龇了龇牙,到底还是没敢咬下去,又开始哭:“呜呜呜”
云朝在包袱里掏了掏,掏出火红色的狐狸皮,说:“不乖就是这样。”
那狐狸顿时更伤心了:“我不要做围脖呜呜呜”
云朝把它提了起来,认真地在它身上梳了梳毛,说:“白色的好看。”
狐狸僵了一瞬,哇哇大哭:“阿娘!”
“别哭了!”云朝怒道。
狐狸已经吓坏了,瞬间收声,眼角还残留着一颗亮晶晶的泪珠。
待云朝带着狐狸回到小杂院时,狐狸已经彻底蔫儿,乖乖地缩在他的手里,一声不敢吭。
屋内太过狭窄,云朝就在门前躬身:“主人,捉回来了。”
谢青鹤从随身空间里拿了被褥枕头,将丝丝安置在仅有的床上,闻声走了出来,揭开锅盖,从空间拿了碗筷,把饭装了出来。他准了三副碗筷,他和云朝各有一副,狐狸也有。
破旧的小院里,烂灶破锅之旁,谢青鹤坐在小板凳上,也能吃得安之若素。
云朝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性,二话不说跟着吃饭。
唯独那吓蔫儿的狐狸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蹲在灶台上埋头吃了几口饭,又抬头看看谢青鹤,再看看云朝,搞也搞不懂,跑又跑不掉,只好认命地继续吃
谢青鹤就发现那只狐狸很搞笑,刚开始还有点犹豫,吃着吃着烦恼尽忘,眉毛都飞了起来。
一顿饭波澜不惊的吃完,狐狸啪嗒啪嗒舔盆。
“你来这边多久了?”谢青鹤问。
狐狸的尖嘴上还挂着饭粒,说:“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来了三个月。”
这是一只小狐狸。狐身幼弱,显然是刚出生不久。她也没有学到多少有用的人类功法,除了附身之外,她最大的本事就是逃跑。反抗云朝的时候也只会龇牙说我咬你。
“你和丝丝是什么关系?”谢青鹤又问。
狐狸高傲地说:“我是她的小姐,她是我的丫鬟!”
“你为何要选中她做你的丫鬟?”谢青鹤问。
“看她顺眼。”狐狸没有说当初是丝丝把她从草丛里抱了回家,用米汤把她养大。
谢青鹤点点头,转身问云朝:“你和丝丝姑娘是因何相识?”
云朝觉得自己这件事处置得不好。谢青鹤是在询问事由,他则有几分惭愧,起身低头答道:“昨夜回客栈时路过一间妓院的后巷,丝丝正在和她兄长打架,仆听出事情起因是丝丝的兄长要把她卖进妓院便出手帮了一把。”
云朝很少多管闲事。他对人没有太多的同情心,也不觉得自己有救济之能。
丝丝之所以能让他动了恻隐之心,是因为他小时候也有过被出卖的经历。上官家收蓄孤儿做外门弟子,资质好的选中内门培养,资质不好的则沦为奴仆。云朝的父母先后去世,诸兄争产,他就以“孤儿”的身份被哥哥们卖到了上官家。
人受父精母血所出,被父母卖了也不敢有怨。因年幼无知就被兄长出卖,这算哪门子道理?
若卖掉丝丝的是她的父母,云朝很可能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世上被父母卖掉的子女无数,一一去管,哪里管得过来?
倔强泼辣的丝丝与兄长对骂,厮打,质问其兄,五岁时就把我卖给刘家做丫鬟,我自有本事谋了个自由身,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你凭什么再卖我一遍?还要卖到那种脏地方去!
可惜,云朝离得太远。赶过去时,丝丝已经被兄长用砖头砸破了脑袋,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