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听云朝说完前因后果,看着他:“你就没有其他的要告诉我?”
云朝偏过头不大好意思,半晌才说:“仆将她哥哥脑袋打破,尸体坠块石头扔城外河里了。”
“杀人抛尸之后,你就跟着附身的狐狸,来了这个地方,给她裹好伤口,把厚衣服给她穿上,又去街上买了半块腊肉一颗白菜二斤稻米,开开心心地给她做饭见了我的面,还要假装是被她挟持了,不得已留在这里?”谢青鹤问道。
云朝低头不语。
谢青鹤拿起竖在门口的油纸伞,向云朝伸手:“把阿寿交给我。”
云朝对他的命令没任何迟疑,把包袱里的阿寿拎了出来,交到谢青鹤手里。
谢青鹤将伞撑起,萧萧远去。
狐狸看着他走远了,又忍不住去看云朝的脸色,问道:“他就这么走了?他不杀我吗?”
云朝摇头:“他只杀恶人。”
“那他跑来做什么呢?来吃我们的饭吗?”狐狸又忍不住在空荡荡的饭盆里舔了舔,“他吃了一碗,我都不够吃了。我凭本事要来的饭”
狐狸突然意识到,它没有附身在丝丝身上,根本没有再胁迫云朝的能力。
“他是说,你主动来给我做饭的吗?”狐狸反问。
狐狸确实用杀死丝丝肉身为由吓唬过云朝。但,以云朝的眼界见识,怎么可能对付不了才三个月大的小狐狸?再不济,他只要把丝丝和狐狸一起带回去见谢青鹤,把狐狸弄出来不费吹灰之力。
云朝并不想这么做。
他不想带狐狸去见谢青鹤。
唯一失算的是,谢青鹤突然出现,找到了他。
云朝和谢青鹤的关系很复杂,这使得不管谢青鹤去了哪里,云朝都能找到他的主人。
但是,这种感知是单方面的。云朝能凭着冥冥中的感召找到谢青鹤,谢青鹤却不能知晓云朝身在何方,以谢青鹤推测,很可能是当初逆天改命留下的遗症。云朝重建无垢之躯,使用的都是谢青鹤被九转文澜印扫荡一空的真元修为,方才建立了这种单方面的联系。
原本不该知晓云朝身在何处的谢青鹤,却突然出现在小院之外,准确地找到了云朝。
云朝低头看着指间的剑环。
主人在这里做了手脚。
谢青鹤在河边架了火锅,烫了一瓮酒,坐在河堤上看着夕阳渐斜。
阿寿就蹲在他的衣摆上,玩着他襟前垂下的一缕慧剑,开心地扑来扑去。
自从时钦鬼道堕魔的事情爆发之后,云朝就一直隐隐怀揣着心事。谢青鹤也弄不清楚前因后果,云朝隐忍不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以谢青鹤想来,他曾经代替云朝活过一世,云朝也全程参与了他以云朝身份存活的那一世,那么,他应该是了解自己的。
然而,再亲密的主仆关系,一旦有了猜忌,就会生出隔阂。
谢青鹤看着在身边扑来扑去的阿寿,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怅然一笑。
既生猜忌,再有隔阂,许多事情就不好解释了。
谢青鹤看似宽和大度,其实最不耐烦解释,一件事说到第二遍就要翻脸,更不会低声下气去求取谅解。他这一辈子只对三个人低过头,一是恩师上官时宜,二是曾经的爱侣束寒云,三则是如今放在心尖半点不忍得罪的小师弟。
云朝先一步心存离忌、隐有疏瞒,谢青鹤更不可能去哄他回头。
要滚便滚,哪有那么多废话!
他将火锅里烫得软烂的青菜夹了起来,蘸酱吃了一口。
正在此时,在河边搜寻游弋的剑光,倏地飞回。
谢青鹤便熄了火锅,将烫好的黄酒倒入河中,拎着阿寿起身回住处。
他出门时撑着伞,回去时提着灯。富商家中的小丫鬟还是很热情,一路上都远远地跟着,谢青鹤耳力极好,连小姑娘们偷偷议论好俊俏啊,好气派啊之类的句子,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好在富商家里再没规矩,晚上大门二门院门之间也要上锁。
谢青鹤回去之后,伏传已经在屋里了,正在伏案写字。
“回来多久了?吃了吗?”谢青鹤把阿寿放在桌上,阿寿就去抓伏传写字的笔。
自打阿寿一意孤行非要渡劫重伤了谢青鹤之后,伏传对她就有十二分的意见和不满。然而,阿寿失了智识,又是奶声奶气的小奶猫模样,浑身毛绒绒的,伏传多看两眼又忍不住心软。
现在阿寿屁颠屁颠来抱他手里的毛笔,他就从笔架取了一根干净毛笔,塞给阿寿。
“天擦黑才回来。县衙那边还在审案子,我想着大师兄或许等急了,便想回来服侍晚饭,哪晓得大师兄也不在家里。我还没吃呢,大师兄吃了吗?”伏传很无奈。阿寿根本不要新的毛笔,就要他手里沾了墨的那一支,抱着不放,他不禁对阿寿抱怨,“沾上毛毛了,你是想做小黑猫么?”
“随便吃了几口,也不算正经吃过。你写什么呢?”谢青鹤点了一盏灯。
伏传也懒得管阿寿了,将纸笔一丢,先起身服侍谢青鹤热水擦脸,说:“我想给三师兄写封信。冯淑娘的案子审得顺利,案子却不好结,杏城令倒也不是想象中极度迂腐之人,我反而觉得,不好叫他这个熬了几十年才补上缺的七品小官去做这根出头的椽子。”
谢青鹤今天就顾着处置云朝的事了,完全不知道冯淑娘的案情:“怎么了?”
伏传把事情说了一遍,说:“堂上把冯淑娘和桑氏的魂都招来问了一遍。刁二虎独自去冯淑娘家找妻子和妻妹,被冯淑娘阻拦,冲突中他们就把桑氏打伤了,还是冯淑娘叫拆了门板把桑氏抬去找大夫,刁二虎气恨不过,把冯淑娘打了一顿,冯淑娘被打昏了过去。”
“据冯淑娘说,她晕过去不久就醒了,脚崴了走不得路,还想自己爬回家去。”
“这时候就是住在她家隔壁的隔房叔父带着儿子出来,她本以为是来救她,又想既然救她,为何来的不是婶娘、弟妹,反而是叔父、兄弟呢?便大声呼救,想要惊动周围的邻居。”
“可惜附近住的都是夫族亲戚,没人听见她的呼喊。”
“她隔壁的叔父用石头砸了她的脑袋,活活将她砸死,想要推到刁二虎身上。”
“哪晓得刁二虎用门板拖着桑氏出门,来不及找到大夫,桑氏先断气了。刁二虎气不过,要找冯淑娘赔命,远远地听说冯淑娘被打死了,他也不敢靠近看冯淑娘的死状,只道真是被他打死的。为了洗清自己杀人的罪名,刁二虎更要去衙门讨回公道,他先告冯淑娘是人贩子拐带妻子、妻妹,自承是为了追回妻子才失手杀了人。”
有了招魂问鬼的程序,案情基本上没有搞不清楚的地方。
冯淑娘指证夫家隔房叔父和堂兄弟杀了自己,桑氏则指认是丈夫打死了自己。
“现在冯淑娘的夫族都指认她是拐卖妇孺的人贩子,刁二虎也一口指认她是要卖了妻子、妻妹,照着金寡妇的供词来看,她也确实对贩人之事不知情县尊大人说,这案子报上去,州府、郡府再到龙城刑部,官司是有得打了。”伏传收拾好毛巾热水,又转身给谢青鹤倒茶。
谢青鹤坐下将茶碗放在手里,也不着急喝,问道:“杏城令怎么判?”
“他是把冯淑娘的叔父、兄弟,刁二虎都判了监候。就这还有人议论判决不公,说刁二虎的老婆大着肚子还敢私奔,打死也不冤枉,何况,刁二虎也不是故意打死她,拉扯她回家时不小心殴伤,她自己怀胎不慎才闹得一尸两命”伏传说得直摇头。
堂审是在公堂,百姓都可以在外边围观。同情刁二虎的百姓并不少。
在大多数人看来,桑氏不安于室,死不足惜。冯淑娘拐带妇女,更是死不足惜。
杏城令的判决还要交到州府、郡府、刑部几层审议,并不是说杏城令判了死刑,这几个犯人就一定会死。冯淑娘所做的事让她成了过街老鼠,不管别人用什么理由杀害了她,打死过街老鼠都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就会让那些手中握有权力的人忍不住为打死她的杀人犯找理由减刑。
杏城令如此判决也是在和“公序良俗”开战,伏传才会说不忍叫他一个七品小官出头。
谢青鹤拿起他写的信看了一眼,从随身空间里取出一本亲自抄写的道德,放在信纸上:“信就不必写了。明天去把杏城令的判词抄一份,跟书一起交给顾苹襄。让他转交李南风。”
众人皆知伏传随侍在谢青鹤身边,他若是给李南风写信,必然征求过谢青鹤的同意。
伏传写信与谢青鹤写信,得到的效果其实是一样的。但是,谢青鹤轻易不会给李南风只言片语。这就导致如果谢青鹤亲自出面授意,那就代表事情很严重掌门真人非常重视。
伏传写信去请托,那就是请用心办理。
谢青鹤亲自关切,意思就是:办不好必要倒霉。
伏传将那本道德收好,突然觉得不对,忍不住又拿出来看了一眼,说:“大师兄,这是你以前抄给我练字用的。”这是我的书!你从我的随身空间里摸东西!
谢青鹤才低头喝了口茶,哄道:“得闲再给你抄一本,好好写一本。”
伏传这才肯把书收好,问道:“咱们晚上吃什么啊?这么晚打搅人家也不好意思,要么咱们出去逛逛?这么冷天也不知道有没有夜市。酒楼总归是有的。”他把阿寿拎起来,擦了擦爪子上的墨汁,“大师兄怎么把它拎回来了?云朝哥哥还是住客栈么?”
谢青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起身准备出门:“路过一家酒楼闻着挺香,试试菜去。”
“还得带着她。”伏传拿了个小抱被把阿寿包起来,“也不知道安安会不会跟着傅师姐一起来杏城。到时候就把阿寿给她养着。”
谢青鹤摇头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心性尚且说不好。胡钟钟和落魄的高生纠缠一处,我今日又见了一只狐妖,是和一个命途多舛的小姑娘纠葛在一处。我才吞魔不久,妖族便现世,魔使人堕,鬼亦使人堕,焉知妖不使人堕?安安才刚刚踏入仙途,道基未稳,这东西你要离她远一些。”
伏传好奇地问道:“大师兄今天又遇到狐妖了?”
往日谢青鹤就会跟他说未曾一同经历的见闻了,哪晓得今天谢青鹤只是嗯了一声。
伏传觉得奇怪。但是,谢青鹤不说,他从来不会追问。
两人挨着在夜里走了几条街,时明时暗,到了谢青鹤指点的酒楼,有帮闲侍应着上楼入座,屋子里各处烧着锅子炭盆,到处都是食物和伎人的胭脂香气,温暖如春。听帮闲要了几样杏城名菜,隔壁桌就有市妓应酬唱曲,咿咿呀呀好不热闹。
衙门的判决没那么快传遍全城,事实上,不管是冯淑娘还是刁二虎,都不是什么风云人物。
酒楼里议论的话题仍旧是安仙姑,以及昨天顾苹襄在仙姑石公布的各个“真相”故事。
几乎每一桌与朋友喝酒吃肉的男人都在讨论这轰动全城的大事,有人在说这案子那案子,有人在说安家的下场,也有人在炫耀自己终于昂首挺胸做了伟丈夫:“我家那母老虎今天温柔得很,我说要出来喝酒狎妓,她问我银子够不够花用!娘的,晚上老子要早点回去,叫她给老子端洗脚水!再把她身边那个嫩得出水的小丫鬟哈哈哈!再做一回新郎官!”
伏传埋头吃店小二送来的凉菜,突然吐出一颗花椒,啪地放下筷子:“真难吃。”
菜,不难吃。
小人得志的嘴脸,委实难看。
可人家跟好友讨论家事,你再看不惯,又能怎么办?
“不痛快?”谢青鹤问。
伏传乖乖地把筷子重新捡起来,低头认错:“我总是襟量不够,独自生气。”
“要我就不独自生气。平白气死了自己,又有何益?”谢青鹤指尖一滑,就有一瓶没贴着标签的粉剂从随身空间里拿了出来。
他示意伏传:“凭你的身手,喂他吃下去也不株连旁人,应该没问题?”
伏传绝没有想到大师兄居然会这么干。
他尚且不知道药瓶里是什么东西,打开瓶塞闻了一下,脸都绿了,连忙拿开。
完蛋了!
就这么轻嗅了一小口,小伏传半个月都要站不起来!
谢青鹤见他脸色发青,低笑道:“有解药。”
伏传尴尬的脸色方才恢复正常,又悄悄指了那人一下,再次和大师兄确认:“可以喂啊?”这是给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直接下药啊?这么一瓶子下去,那人这辈子都别想当新郎官了。
谢青鹤淡淡地说:“有儿子了。”不算断子绝孙。
伏传还是觉得这件事非常的不可思议。大师兄这么光风霁月、光明正大、端方威严的人,怎么会和凡人一般见识?怎么会对凡人下药?还做得这么理直气壮。
“去不去?”谢青鹤问。
伏传拿起药瓶,若无其事地往说话那桌逛了过去,没多久又回来了。
当着大师兄的面做坏事,不,是与大师兄合谋做坏事,做的还是完全不符合寒江剑派教养、肆意欺凌凡人的坏事,伏传有一种说不出的刺激。恰好帮闲去隔壁买来的菜也端了回来,就让帮闲服侍着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饭,趁着夜色溜达回家。
“大师兄。”伏传喝了两杯酒,脸颊微红,挽着谢青鹤的胳膊,“我想明白了。”
谢青鹤一只手提着灯,还抱着抱被里裹着的阿寿,问道:“想明白什么了?”
“那个狂夫。他说,他要回去当新郎官。这是因为安仙姑没了,他老婆不得不讨好他,他才敢去拉扯老婆的丫鬟。也就是说,他老婆不愿意,他老婆的丫鬟也不愿意。”
“我初时以为,大师兄这么做,对凡人下药,是欺负凡人。”
“我想歪了。”
“明明就是救人。”
“用嘴救,用剑救,用药救怎么救不是救?能救到就好了。”
“你才喝了几杯?身上的修为都不够用了么?”谢青鹤知道小师弟是故意醉酒。修士有真元护体,伏传这样吃了毒药都能迅速排尽消解,喝酒哪可能真的醉倒?除非伏传不想用真元解酒。
伏传可怜巴巴地挨在他肩膀上,用脸去蹭他的衣裳:“我想晕一会儿。酒这么难喝的东西,若不是能让人晕头转向,谁要喝它。大师兄,我今天一直想杀人。我竟然想,若我是个魔道出身的坏人,是不是就可以随心所欲把看不顺眼的人全都杀了”
他说着飘身纵跃而出,徒手支出一杆的形状,轻飘飘跃上六尺之高,翻越而下。
此时二人走在无人的小巷里,伏传横身劈手,空中便有风雷绽放。
他闭着眼在空中纵跃,每一次出招都带着汹汹杀意,将不存在的敌人刺得粉身碎骨。
短短半天,他在杏城县衙公堂,见识了太多的欺凌与残虐。有些委屈可以抗争,有些仇恨可以倾诉,然而,那些被他招来魂魄的闺帷弱女,死得千奇百怪,死得一文不值。
明明指认了凶手就是其丈夫,判决却让人无法认同。
夫杀妻,减等。
丈夫再让公婆出面作证,指认妻不顺不孝,减等。
更有甚者,有岳父出面状告女婿杀女,伏传把死者的魂魄招来问明情况,丈夫私下答应给岳父赔三十两银子,岳父立马反口说是女儿不孝公婆,殴打公婆,才被女婿失手打死。
人,怎么能和牛马一样,成为肆意买卖的财物?
伏传在寒风中用枪痕刺散了漫天薄雾,指尖风雷应和,压着他轻灵矫健的身影落在小巷尽头。
他想起当初在伏蔚记忆世界里看见的那一幕。
伏蔚在收到刘娘子产子的消息之后,那么轻描淡写地拿出一块令牌,吩咐说,收拾干净吧。
妻,子。
都是丈夫的私产,想要处置,就随手处置了。
这是伏传心中最大的痛处。
谢青鹤走到他身边,握住他攥紧的拳头,深深抱住他:“师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