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寿安坊歇了一夜出来，杨川脸上的疲惫与风尘仆仆之色，尚未消失，就强打起精神，与卢小石出来卖货物，但见那看不到尽头的一条街上，仿佛处处都有灯笼，钟馗、老子、美人、明月，各色图案，等等不一，人群熙熙攘攘，达官贵人都能见到，保不准下一眼错过的，就是朝廷的高级大佬。

杨川叫卢小石在廊房打起幌子，左边是“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右边是“风靡江南第一衣”，等了一会，果然有人进来，卖了几单。

他都叫卢小石学习着帮忙，没多大兴致看客人，直到一位方巾儒袍的优雅公子进来，才吸引了杨川的目光。

是因为这打扮很像柳如是，若论到此为止给他印象最深的女人，恐怕非柳如是莫属了。

这位“公子”约莫二十岁左右，脸色雪白，左手一把折扇，走动的时候步履翩跹，胸前微鼓，分明不是男人，丹凤眼，柳叶眉，天然一股成熟大气，端庄婉约，跟着她的还有一个中年男子，以及几名家丁。

她翻了几页《蘼芜君评红楼梦》，径直来到柜台，把书本放下，对着杨川道：“南方新到的书？这本书我只在别人书信中听过。”

“是。”杨川回答。

“店家倒是辛苦，只是这口气未免太大了。”女人的玉指敲敲书本，一双愠怒的大眼睛也含着美态：“且不说纸张如此之低劣，这明码标价的五两，更是我闻所未闻……”

大眼睛的女人，同样娇小玲珑，听口音也是江南人，或许是进京未久。

杨川拿出传销的本事，一脸令人如沐春风的亲和力：“我说这位爷，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这本《红楼梦》，作者耗费半生时间，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呕心沥血，实乃诚意之作，此乃其一。其二，此书包罗万象，上至天文地理，下至诗词书画，应有尽有，人间情爱，闺阁女子之风采，尽在其中，错过此书，保准后悔。其三，此书在南方风靡一时，承蒙无数人厚爱，江南文宗虞山先生、嘉兴梨洲先生都不忍释卷，长洲犹龙先生还作过评本。其四，此时天灾、战乱，走京行的人也少有，抬价也是应该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错过了，你可别后悔。不读《红楼梦》，枉称读书人，不识红楼诗词，愧对文人二字，这不是我说的，都是江南大家笑称的。”

这女扮男装的女人的大眼睛，咕噜噜转了一下，似有不信：“王嫱未必无颜色，争奈毛君笔下何？这两句比此书的诗词如何？”

她这两句诗，讲的是画师毛延寿没画出宫女王昭君之美，原因是不给钱，用在此时，好像在讽刺他？

杨川熟练地翻到葬花词那一页，一言不发地递给她看。

美人看完之后，不再讽刺了，凤眼浮上一抹哀伤。

“我听说各个版本的红楼署名不一，店家知道作者是谁吗？”

“正是区区在下，不才杨川。”杨川自以为很谦虚，但那女人瞥她两眼，毫无兴趣的样子，脸上写着“我不信”。

“好了，映然子，不就多几两银子的事？咱们还得赶着去参加文会呢。”后边男人摇了摇头。

“我气不过这些奸商。”女人小声道，想想又道：“不过我听你的。”

她一口气买了三本，出了江南，杨川也不在乎别人信不信作者是他了，毕竟盗版满天飞，只能在心里咒骂几句。那女人买了书，男人翻翻，又加了几本《儒林外史》，《射雕英雄传》则看不上。女人转到右边，美眸一亮地盯着旗袍，看看男人，眼神又黯淡下来，转身欲走。

“等等。”男人兴致盎然地瞧着衣服和里面的内衣，小声道：“咱们成亲还不满两年，这衣物着实有趣……”

女人脸色生晕，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来那些话，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可惜我不懂女红，有失女德……连针线也不会做……”

那男人买了几件，之后陆续有客人进来，杨川也没在意这插曲，晚上打烊，扳手指算算，过了灯市，进账已经够用了，这时黄世功从崇文门的钞关衙门打点回来，又打点了锦衣卫、兵马司的人，杨川无意间说起，黄世功停下嗑瓜子：“她跟你说了那两句诗？嗯……我猜到她是谁了。”

“这位夫人肯定是绍兴府山阴人季重先生（王思任）的女儿王端淑，据说王端淑才情非凡，毛奇龄不收录她的书，她就以这两句诗讽刺，可谓一语双关，自比王昭君，把毛奇龄说成毛延寿，才华可见一斑。而且季重先生也宠她，说‘生子八男，不及一女’，因为常常带着她出席，这位王小姐，也就声名在外了，前几年才嫁给北京的丁肇圣，和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不同。”

“原来是王端淑……”杨川摇摇头，而后两人才谈起正事，决定歇两日就去兵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