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937年7月,天气闷热难当,但苦夏的廖宏恺却一反往常地忙碌起来,全无之前的悠哉之象。就连张妈也颇为不习惯,整日道怪哉。 毓秀非常矛盾,当廖宏恺在家里时她觉得拘束得很,现在廖宏恺整天不着家,她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女人的发泄方式很简单,就是出门逛街。这段时间毓秀鲜少出门,现在缺了管束,她自然要去百货公司采购一番,她早在杂志上看好了这个月的新款。 街上倒是十分热闹,到先施百货的一路,她就已经看见了三四场学生□□。虽然云里雾里不明白这群学生为什么闹得这样欢,但毓秀并未准备在这上边花费自己的好奇心,她嘱咐黄包车夫尽量离的远些,她连接学生递过来的传单都嫌麻烦。 “这群学生成天在闹,还不够惯着他们呢吗!”毓秀压低遮阳帽,用手绢拭汗抱怨道。 “太太您还不知道,可是发生大事了!”黄包车夫停下来避让□□队伍,转头笑道。 “大事?能有什么大事?”毓秀不以为意,在她看来,这群天之骄子、天之骄女们整天在街上□□,纯属吃饱了撑的,被惯坏了。 “北边的大事!日本人要把卢沟桥给占啦!”黄包车夫诧异地看一眼毓秀,道。 “卢沟桥?”毓秀压根不知道卢沟桥在哪,心里不由轻蔑地想:东北都被日本占完了也没这阵仗,至于吗。 “就在北平边上,这要是真被占领,那北平就危险了呀。”学生□□的队伍太长,又不断有人加入,街面上乱的很,黄包车夫干脆停下来等学生们彻底过去。他问道:“太太着急吗?不着急咱们就等等。” 毓秀看着义愤填膺的众人,也是胆战心惊,她点头同意,又说:“可北平离着上海还远着呢,这操得什么心。” 黄包车车夫眼睛一转,脸上堆满谄媚的笑,道:“太太您说的是,我也觉得这群学生闹得太欢了,上边的人指不定多么烦呢。” “对啊,上边的人哪个不比他们懂,哪用得着他们操心,再说了,他们哪知道战争的残酷。”话说到这,毓秀声音渐渐低沉,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尸横遍野的场景,心中不由得一阵发寒,她双手抱肩,低声道:“赶紧走,去绕别的路!钱我给你双倍!” 黄包车车夫一头雾水,怎么突然这么着急,但上门的钱哪有不挣的道理,他赶忙道:“好的,太太,我正好知道条小道,十分方便,就是——就是路窄了点。” 毓秀一阵阵心悸,她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了,就希望远离这群斗志昂扬,毫无畏惧的年轻人。既然不是一路人,又何必纠缠在一起。 黄包车在宛若蜘蛛网般的弄堂里穿梭而过,上方挑着密密麻麻的横穿长竹竿,竹竿上搭着衣服、被子、床单等,在上午九点悠扬的风中摆荡,毓秀穿梭其中,神色渐渐安定。 这样拥挤热闹的市井提醒毓秀,这是距离东北千里之远的上海,没有哀鸿,没有炮火,只有十里洋场中优雅的高跟鞋与盛在透明玻璃瓶中的香气,一切都是繁华热闹的模样。 “太太,到了。”黄包车停下,车夫恭敬地鞠躬唤醒了毓秀飘扬的神思。 “哦,好的。”毓秀转过神,从手包里拿出钱付账。 “太太,您给的太多了。” “这是你应得的,今天带了条好路。”毓秀回头一笑,留下车夫在原地怔愣。 车夫目送毓秀消失在玻璃门后,在百货门童出声之前,十分熟练地架起车避到一旁。先施百货的门前,只有汽车才停的有底气。 百货商店里一反常态,冷冷清清,加上柜员也不过三两个人。看来娱乐业弱而知战事起啊。不过,毓秀不明白这个道理,她的政治觉悟出奇地低。踏着光洁地板的她还以为这是百货歇业呢。 一层有相熟的店铺,那是一家国外品牌的服饰店,毓秀的洋装多从这里购买。先施百货内部是正方形,环绕一圈店铺,正中间的位置上也搭着货柜,不过就装潢来看,前者的艺术品味远高于后者。那家国外品牌的店就在先施百货一层的东侧第二家。 这品牌的名字,毓秀叫不出,不过她也不在意,她的衣服旁人只要能看出“很贵”两个字足矣,至于廖宏恺,他可不会问他衣服从哪里买的。不过,毓秀总觉得她的丈夫有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只要看衣服一眼,便能将衣服的牌子、价值几何尽收眼底,可能这是商人的本能天赋吧。 这家D字开头的店铺里,平常热情招待的柜员不见了踪影,唯一认识的一个短发高个子柜员坐在换鞋凳上,恹恹打了声招呼。 “这是怎么了?”毓秀随意拨弄着挂起来的衣服,漫不经心问道。 “您不知道吗?卢沟桥那事……”高个子柜员凑道毓秀耳旁,一手遮嘴轻声说,脸上一副苦大仇深。 “我知道!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毓秀挥挥手,不耐烦地打断。 “现在人人自危呢,生怕日本人什么时候打过来。”高个子柜员皱着眉头。 “至于吗?放心,不会打过来的。”毓秀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太太您有内部消息?”高个子柜员眼睛一亮,声音亮了起来。 “这我可没有,但你也不想想,那卢沟桥离这有多远,真是操不着的心!”毓秀拿起一件蜜桃粉色的蕾丝连衣裙,表情镇定执着,嘴角含笑。 柜员不负她的专业素质,立马麻溜地道:“您说的对,我这就给您拿您穿的号码。” “等一会儿,我再挑几件,到时候一起拿了吧。”毓秀走到隔壁的架子旁,一件件衣服翻来覆去打量,最后选定一件半身裙,道:“拿上这件。” “好的。”柜员答应一声问道:“不知太太还有什么中意的?” “嗯,我再看看。”毓秀在店里随意闲逛起来。 这家店正对着街面是巨大的落地窗,此时落地窗上出现了群情激奋的□□人群,甚至还有人砸窗。毓秀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慌忙向后连退三步,赶忙就近寻找躲藏的地方。那群人只为才,在看清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女装店后,发泄似的击打两下落地窗,便混在□□人群中奔着下一个目标行进。 落地窗的质量不错,虽已爬满蜘蛛网般的裂痕,但依旧在窗棂上尽忠职守。毓秀暂时躲在一个靠墙的架子后,借着长裙裙摆的掩映,慢慢观察□□人群。 □□人群大多是本着朴素的爱国思想,只有极个别的强盗趁乱掠夺,那一小股人已经过去,直到□□示威的人彻底从先施百货大楼通过,再没遇上砸窗的人,窗户终于苟延残喘到了最后。 毓秀长舒一口气,抚着心口打量店里的其他人。除了毓秀以外,店里只剩三两个柜员,两人也是紧张不已,龟缩在柜台后,若不是柜员制服的裙角从后露出,毓秀差点没看见。两人的表现使毓秀产生了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她自我感觉刚才的反应可以称得上是冷静沉着的,但是两个店员不懂得保护客人,只顾自己躲藏,实在太对不起这家昂贵的价格了。 她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人走了,两位小姐可以爬出来了。” 两个柜员通红着脸从柜台下爬出,嗫嚅着解释自己被吓坏后下意识的反应。 毓秀双手抱胸,头扭到一边,等着百货经理出面安抚。 由于一楼的店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毁损,这家还算清的,百货经理姗姗来迟。这是一个新面孔,白面馒头似的脸上挂着一副金丝眼镜——经理的标配,似乎戴金丝眼镜算在所有公司招聘经理的考核当中。 经理手拿着一条白色丝绢手帕,满脑门的汗将发面馒头蒸得更加松软,他快步走到毓秀面前,不断鞠躬致意道:“抱歉,抱歉,您没受惊吧。” 毓秀神色恹恹,道:“没什么大碍,不过您家的柜员们可应该好好□□□□,在店里遇到事,跑得比客人还快。” “我一定严加□□,为了弥补您的损失,我们店里提供一份小礼物,还望您笑纳。”说完,经理转头示意身后跟着的柜员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毓秀神色高傲地接过,道:“我本来也没打算追究,遇到天灾人祸那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要怪还是怪那群闹事的学生。” 经理边擦汗边连声称是。 “今天我也没有心思逛了,我看中的那三件衣服赶紧拿了我能穿的包了给我。”毓秀找了个沙发坐下,吩咐道。 “好的,太太,您稍等一会儿,马上给您装好。为了表达我们的歉意,今天我公司承担您所购商品的20%。”经理说完,又对柜员说道:“还不赶紧去拿衣服,把衣服一定要包好。” 两个柜员唯唯诺诺地应声,赶忙去拿衣服。 经理垂手候在一旁,不发一言,尴尬的空气在四处蔓延,毓秀如坐针毡,只好找话说:“你是新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太太好眼力,我是这周才入职的,免贵姓赵,以后还望太太多多提点。”赵经理下意识地将手伸出去准备握手,他这几天做惯了这个动作,手伸出去才意识到对面可不是平常接触过的男商人,只好将手调转方向,在稀疏的头顶轻轻挠两下,身子微微鞠躬。 毓秀点点头做回礼,之前的那位张经理她见过几次,平常不是在教训别人,就是在各店巡视,尤其青睐巡视女装店,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恨不得贴到女人身上。“原来的张经理怎么了?” “张经理另谋高就了,这才便宜了我。”赵经理耸耸肩。 毓秀始终觉得这有内情,但赵经理根本不说,她只好道:“原来如此啊,赵经理,您若有事,您先去忙,我拿完衣服就走。” “这怎么好意思呢,您在我们百货受到惊吓,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作陪的。” “真不用这样,您的心意我领了,您再陪着我真是折煞了。”毓秀摇摇手中的礼物盒,里边轻飘飘的也没发出什么声响,不知这里边是什么…… 能坐上先施百货经理位置的人都不傻,赵经理鞠躬道:“那既然如此,就恕在下照顾不周了。我这真有不少事。” 毓秀挥挥手,道:“赶紧忙去吧。” 等赵经理一行人消失在门口,毓秀这才招手叫过高个子女柜员,问道:“你知道张经理怎么回事吗?不说,我就给赵经理告状说你怠慢顾客!” “别,太太,这份工作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给您说,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高个子柜员的胆子真对不起她的身高。 她弯腰凑到毓秀耳边,一手拿着衣服,一手弯成环状,附在嘴边道:“张经理可以说是公司里头人心惶惶的源头!他带着一家人去香港了。” “他那么爱教训人,走了不是皆大欢喜吗?”毓秀挑眉问道。 “可她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走的呀!张经理他可有亲戚在高层,平常消息灵通的很,他都走了,可见情况有多糟糕。” “至于吗?我看他迟早要后悔!” “后悔不后悔的,谁知道呢?现在百货里的人都忙着找关系去香港呢。”柜员叹口气,道:“就剩下我们这样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还一堆拖累的。” 眼看着这店员陷入自怨自艾之中,毓秀连忙出声提醒:“我的衣服都找着了?” “找着了,找着了,我这就给您包起来。”店员道。 “等一会儿,我再挑两件,既然有折扣,那就不能白被吓这么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