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无言,毓秀哪一双神情复杂的眼睛望向李飞白,她暗自思量李飞白刚刚所说话的含义,心情复杂得像一锅浓稠的粥,勺子翻不动,坨在胸口。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只能木呆呆地站在原地。 窘迫的人不只她一个,李飞白如今后悔地直想扯自己嘴巴子,叫你这张无遮无拦的坏嘴!他一手扶额,在方寸之地踟蹰,想要上前一步解释清楚,可左脚刚卖半步又觉不妥撤回,想后退避过毓秀的眼神,又觉得这样更显得内心有愧。 “太太、飞白少爷,天气太热,快来饮些饮品,趋趋热。”张妈拿来一个瓷质白托盘,托盘上整齐地放着两个透明的玻璃杯,杯里深色液体随着张妈的脚步小范围晃动,杯壁上凝结着一层水雾,应该是从冰箱里刚刚拿出的,看上去十分凉爽宜人。上海的有钱人喜欢夏天买冰在家里安置一个小型的冰盒子用来降温,一般叫做冰箱。 张妈笑岑岑地将托盘置于几上,瓷质托盘与木质茶几碰撞出三分低沉,两分清脆的声音。不知她是否看出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也许对张妈来说,这并不诡异,毕竟在众人眼中,两人接触得很少,平常话难说两句,此刻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两人,此时尴尬的气氛并不显得突兀。 毓秀接过沁凉的玻璃杯,她举到头顶,放在额头上。她还在发烧,这样凉爽的温度倒能让过度燃烧的肌肤感受到一丝镇定。 李飞白拿过一只玻璃杯,坐在沙发上离毓秀最远的一角,有一搭无一搭地喝着,两人心里各有思量,想要故作大方地将此事揭过,但两人都不是长袖善舞之人,越思量越别扭,只觉得空气中有数以万计的看不见的小飞虫啮噬着皮肤,坐立难安。 毓秀从未想过李飞白对自己的善意竟包含着这样一层含义,心中不由悔恨,但又疑心只是自己神经过敏,对方明明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自己在脸上贴金,手中用来拭汗的手帕快被拧成一条麻花,不过因祸得福,这一消息震出了满头的汗,温度似乎降了些,但头痛不减。 两人不知沉默着发呆了多久,毓秀手中一杯可乐,早已被体温温暖。廖盈与廖宏恺才一前一后地出现在楼梯口。毓秀开始不太理解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既是给钱,大大方方的给了已经是仁至义尽,为何要背着人给呢,当谁不清楚廖家的大小姐登门拜访的原因?但她看多了李飞白脸上既愧怍又解脱的表情,她渐渐明白了,这是两人顾着李飞白呢。也可怜李飞白,本来父亲是个有实权的人物,应该是一路锦衣玉食的少爷,可父亲福薄,死于党派争端,从此只能靠舅舅救济了。 廖盈下楼后神色不定,原来是四人聊天中主要说话的人,但此刻她明显兴致缺缺,场面不如以往热闹。廖宏恺在家一贯寡言少语,不复在外面营造的善于交际的形象,剩下两人更是安静宛如鹌鹑,生怕被看出端倪。 “今天天色不早了,就到这里吧。”廖宏恺在经历了漫长的沉默后说道。 他说完这句话,这间房子的空气顿时一松。 “是啊,我去厨房看看,晚餐做好没有。”毓秀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道。 “不用了,现在外边不太平,还是下次吧。”廖盈笑道,李飞白也跟着起身告辞。 “既然这样,不如晚上就住下!”毓秀走向廖盈,拉着她的手将她往厨房带。 “不用了,我若想住就直接说了,明天还有事,下次吧。”廖盈微笑着推开毓秀的手,转头对李飞白道:“咱们走吧。” 毓秀见两人去意已决,便看廖宏恺的神色,他一贯不喜欢这些虚伪的客套,白天是为了谋生,在家则本性暴露,此刻的他蹙着眉,十分不耐烦两人的拉扯。 “既然这样,那下次一定要来住一段时间。”毓秀道。 “张妈,把我下午买来的饮料拿出一半来!”廖宏恺走到会客室门口朝厨房的方向喊道,待张妈应了声,他又扭头朝廖盈与李飞白道:“现在天气热的厉害,你们拿回去些饮料。” “弟,你向来怕热,还是留着自己喝吧,要是我们想喝,明天自己去买就好了。”廖盈推拒道。 “大姐,你就拿着吧,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毓秀撇着廖宏恺的眼色,在一旁插嘴道。 显然这句话十分合廖宏恺的心思,他瞟毓秀一眼,道:“大姐,你就拿着吧,就别跟我客套了。” 廖盈这才应下。张妈从厨房提溜出一兜子的饮料,她跟在众人身后,将廖盈与李飞白送到门口,才将布袋递给李飞白。李飞白红着脸接过,便转身与廖盈一起走了。 灰色的背景里里,一高一低的身影慢慢走远。 留在门口的人望着远方,看两人要了两辆黄包车,黄包车又走远,这才撤回视线,转身往回走。 初夏的晚上,微风习习,带着一丝凉气。 张妈先回厨房,只剩下廖宏恺与毓秀慢慢在石子路上踱步。 “今天我看大姐深思不属的样子,怎么了?”毓秀问出心中的疑问,廖盈自从跟廖宏恺上楼之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十分好奇,直觉中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廖宏恺犹豫半晌,从毓秀结婚之后的表现来看,她并不是一个能在能在交际场中玩得转的人,对她吐露一些秘密无疑是非常危险的,稍不留神就容易被人套出话去。不过,告诉她一些消息,也好让她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廖宏恺决定好后,先是警惕地环顾四周,空旷的草地上只有两人相对站立,他便压低声音道:“没什么,我只是说了些当今的形势。” 毓秀先是被廖宏恺的警惕弄得紧张不已,后又听到回答疑惑道:“形势?什么形势?”她从小养在闺中,哪里识得天下的形势?纵使后来和胡明乐一起跟过队伍,她那段时间也是浑浑噩噩度过的。原因一是胡明乐保护她保护得很好,二是大家都不愿意跟她这个娇小姐说话,而她也不屑于与那群泥腿子为伍。总而言之,毓秀对于外界的情况认识是极为浅薄的,只知道现在统治全中国的是一个叫国民党的党派,还有一个□□,东北有群日本人侵占了土地,他们非常凶残。 “日本人狼子野心,迟早会南下。” “可东北那么大一块土地,他们还不满足况且我听说他们国家不过弹丸之地,有什么底气继续侵略呢?”毓秀不解,她见过战场上下来人的惨状,料想对方也是差不多情况,既然如此,他们难道不怕把人打没吗? “就是因为地方小,才对中国眼馋。日本人武器先进,在东北,两个日本兵便能控制一整个村落的人,再说他们在东北进行奴化教育,这再过二十年,恐怕东北会彻底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毓秀这么一听,也顿觉形势严峻,她绷着一张小脸道:“他们不会来上海吧?” 廖宏恺叹口气,道:“这得看日本的野心究竟有多大了。” “那如果他们真要来上海,我们怎么办?”毓秀抓住廖宏恺的衣袖,急急问道。 “看情况吧,现在一切都说不准。” “说的也是,也许日本人就只想占东北呢。”毓秀眼珠一转,惊喜道:“对了,总统总不会放任日本侵略的。咱们国家还有那么多兵,即使保护不了全中国,保护一个上海还是绰绰有余的。” 廖宏恺勾起嘴角冷笑一声,表情充满了讽刺,看样子十分“佩服”毓秀的天真,他随后便迈开步子不再与毓秀说话。 毓秀赶忙小跑两步,但廖宏恺的身高高,步子大,毓秀走得再快,也始终在廖宏恺身后两步的位置。 进了门厅,张妈迎上前来说饭菜已经准备好,又仔仔细细地报了菜名给廖宏恺听,饭菜多是迁就廖宏恺的胃口,偏向清爽可口的。 廖宏恺蹙着的眉毛渐渐舒张开来,夸赞道:“还是张妈想得周到,做的都是我爱吃的。”说完他想起什么,回头问毓秀道:“你喜欢吃什么饭菜,今天桌上有吗?” 毓秀心里还在嘀咕廖宏恺的阴晴不定,这突然而来的关心让她诚惶诚恐,赶忙千恩万谢道:“这饭菜我都吃上口的,现在天气热了,我也想吃些清爽可口的。” 廖宏恺面无表情地冲毓秀点点头,抬腿向餐厅走去。毓秀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她与廖宏恺在感情上的地位从来都不是平等的,渴望的越多,就越卑下,越卑下越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