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站起身向毓秀拱手行礼,笑眯眯道:“恭喜先生,恭喜太太,确实有喜了。” 一道闷雷打在毓秀的天灵盖上,她仿佛看见脑袋顶上一群小娃娃转圈唱歌,现实中的人嘴张张合合,她一句也听不见。她以前想过早些生个孩子,但她与廖宏恺关系总是处理得不好,有一搭无一搭的,没想到竟然怀上了! “已有月余,今后要多注意饮食,切记不要伤情动怒。” 毓秀默默算了时间,那时候她只和廖宏恺同房了一次,真是幸运! 她抬转头看向廖宏恺,希望他和自己一样,十分期待腹中的小生命。但等她扭过脸,见到的是一张神情复杂的脸,他的嘴角带着僵硬的笑意,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像是有几分期待,但更多的是一种迟疑。难不成他在怀疑我? 毓秀咬咬嘴唇,眼里的光芒一寸寸暗淡下来。 他不信我。她这样想着,只觉心中藏着一把刀,越是裹紧,越是疼痛。 “这孩子……挺好的。”廖宏恺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下了,他的欲言又止,已经充分暴露了他内心所思所想。 他不欢迎他! 毓秀脸色苍白起来,她紧握双手,以凄清的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张妈也是欢迎这个小生命的,她对这个家庭里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自然明白这孩子来得清清白白。她的脸上也写满了疑惑不解,但又极快地敛下去,只留笑意浮在表面。 至于大夫,他翘着小手指,捻起嘴边的胡须,一脸神秘莫测的微笑,想必他已经是看惯了家宅因私,早就练就了极为高深的装傻充愣的功夫。 毓秀孤立无援,她仿佛站在一个孤岛上面,不顶多算是暗礁,四周潜伏着虎视眈眈的鲨鱼,现在正盯着她的肚子,计划着煎炒油焖轮番上呢。 泪水再次盈睫,她用手背抹去。 “让您见笑了,贱内高兴极了。”廖宏恺强揽过毓秀,将肩膀抵在她的额头。 “夫人拳拳母爱之心,令我等敬佩。”大夫终于舍弃了他那一把胡须,假模假式地拱手。 “张妈,去将诊金拿来!”廖宏恺十分痛快地朝张妈一摆手,样子极为痛快。 “且慢,我这里有些温补的方子,对太太身体有益。我这就写下来,到时候出去拿药便是。”大夫摆手道。 “那就麻烦大夫了。”廖宏恺点点头道。 大夫略微沉吟,从药箱里取出笔墨纸砚,开始写药方。 上海的中医大夫生存不可不谓之艰难,随着西学东渐,看中医的人越来越少,拿毛笔写字的人与日俱减。中医的处境已经如此艰难了,往日里端坐在药堂里的大夫,不得不向街上的贩夫走卒学习,向人兜售本领,又要苦心经营名声,和颜悦色对待所有人,更有甚者主动学起了西医,拿起了听诊器与钢笔。 不过,一般的中医还是自带毛笔,来显示他们对国粹的坚持,营造出名家的派头。 毓秀不知如何评判,她认为中医也好,西医也罢,各有各的长处,能治好便是关键。对于中西医之争,她向来眼不见心不烦的。 廖宅的人多也是抱着这种思想,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信任西医些。丁大点的药片就能治好病,何必去找麻烦? 至于为什么给毓秀看病的是中医大夫,原因也好理解,毕竟怀孕与否,中医只用接触手腕便知,可西医则声势浩大地又照埃克斯光,又将女人的裸体放在手术床上供人观看。中国人是过不去这个坎的。 大夫走后,毓秀眼圈通红地坐在一旁,不住地用手里的丝帕抹泪。 也许孕期的女人就是这样,吃了太多的酸食,吃得心都酸了,眼泪像是无限供应的水,流也流不尽! 这幅样子,看得廖宏恺直头疼,他本就一肚子烦心事,女人那一唱三叹的抽泣声有迎头而来,生生逼出了一脑门官司。可天大地大,孕妇最大,他也怕毓秀淹了这栋耗资不菲的宅子,因而只等揉着脑袋,将那些官司暂时收入五脏,揽过毓秀安慰。 俗话说:“蹬鼻子上脸。”毓秀原本在廖宏恺面前,一向做小伏低,话从不敢大声说。但等廖宏恺摆出一副温柔缱绻的姿态,毓秀便产生一种“他爱死了我”的错觉,理直气壮地撒起气来。 她眉毛一竖,责问道:“你不是不喜欢我肚子里的孩子吗!”毓秀怒目圆睁,就像一只被冒犯了的母老虎。 廖宏恺绷紧嘴巴,花了一秒钟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即使再绵软的女人,也有不受控制的时候。他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轻拍毓秀嶙峋的背部,道:“我喜欢啊,只不过现在兵荒马乱的,我害怕他没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 “哪有那么多事,咱们家的条件还不好吗?你莫不是要养皇子公主?”毓秀实在不理解廖宏恺的瞻前顾后,生儿育女哪有挑选时候的!这分明是找借口!毓秀越想越生气,到最后怒极反笑讽刺了句。 廖宏恺直觉毓秀不可理喻,但目前的状况来看,还是不要刺激毓秀,因此他只当没听出话中的讽刺之意,耐心解释道:“这是作为父母应该尽的责任。” 毓秀嗤笑一声,扭头不再言语,其实她已经有些动摇,心里在犹豫是不是误会了廖宏恺。她一贯是好说服的,她扭头的方向有一幅圣母玛利亚抱着孩子的图片,她的表情渐渐柔和下来,内心涌动着无限大的母爱。若不是还和廖宏恺生着气,她一定会低头抚摸肚子,与宝贝说话。 “咱们总要为孩子打算一下,现在战争四起,不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万一战火点燃到这里,咱们又能怎么办呢?别看现在风风光光,花团锦簇的样子,等真到那时候,咱们也不过是升斗小民罢了。怎么能让孩子受这欺辱呢。”廖宏恺用手抚摸毓秀的背部,给她顺气,他的声音渐渐低沉,里面藏着深不见底的忧虑。 “那,那你说怎么办呀?”毓秀的记忆渐渐苏醒,她想到了曾经遇到的那些场景,整个村没有一个活人,刚出生的娃娃身上数道刀痕。当时的毓秀躲在胡明乐身后,看也不敢看,只后来听别人议论,孩子身上有十二条刀痕。 她越想越害怕,眼底一片血色,她仿佛看到了孤零零躺在炕边上的那个小孩,就是自己的孩子!方砖缝里蓄满了自己孩子的血,那血早已凝固变黑,像化不开的墨迹。 毓秀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与干呕同时爆发,她只得抱着腹部弯腰,在远离廖宏恺的一角,呕出些水来。 “张妈,快来!”廖宏恺见状立即站起身,跨向毓秀对着的那一侧,查看她的脸色。 一张眼泪模糊、苍白尖瘦的脸在垂下的发丝间,时隐时现。廖宏恺感觉自己的心被刚出生的小蜜蜂刺了一下,柔软的小刺带着一丝疼痛,更多的是酸楚。 “也许这些都是我想多了,孩子我们肯定要,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廖红阿奎用力闭上双眼,又迅速张开,他语气萧索地说道。 毓秀对这话并无什么反应,她双手紧抱着自己,仍旧陷入梦魇当中,从前,她对目睹的那些惨状并无什么反应,甚至觉得那群义愤填膺的战士简直狗拿耗子,死的又不是他们,也不是他们的亲人,应该庆幸才对。此时此刻,她才从廖宏恺的担忧中体会到了曾经见过的那些浸染鲜血的土地,究竟是何等的人间惨剧! 尖锐的刺刀仿佛在她的胸口与腹部搅动,这让她的妊娠反应久聚不散。到最后,她瘫软在地,全身湿淋淋的,仿佛刚被一桶冷水兜头罩下,心冷得发颤,身体冻得发抖。 廖宏恺怕她这样待下去,身体受不住,也不嫌这天气热了,一把抱过毓秀,三磴并作两磴向楼上跑去。张妈一路小跑跟在身后,手里还端着温水、毛巾等物。 毓秀将自己埋进薄毯子里,反应已经渐渐停息,头脑也逐渐清醒。此刻,她是在自己家中,残酷的战场还离自己很遥远,此刻的她是安全的。 “你不用担心,我会拼劲全力护住你和孩子的,大不了我们离开这里。”廖宏恺坐在毓秀的床边,仰头看窗外阴沉沉的天空。 毓秀心中的沉重丝毫未减轻,她躲在毯子里,紧咬嘴唇。 在战乱的巨轮下,每个人都无足轻重,任人宰割。她意识到那群螳臂当车之人,实在值得敬佩。 “喝些水吧。”廖宏恺接过张妈手中的玻璃杯,盯着水里漂浮的细小水垢,语气极力扮作轻松:“这样,孩子口渴了怎么办?” 对,我的孩子,我要保护他!毓秀深吸一口气,憋回眼中的泪,又将脸上的泪全部蹭到毯子上,才钻出脑袋,由廖宏恺喂着喝水。 “刚刚大夫怎么说的,忌伤情动怒。你看,大夫刚走,就开始抹眼泪了。”廖宏恺缓和气氛道。 “还不是你招的我。”毓秀嗔他一眼,又伸出绵软的手,不痛不痒地拍他一下。 “总之,一切有我呢,你好好养胎,别的都不用管。”廖宏恺拨了拨毓秀耳边的碎发,语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