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上海,天天像住在蒸笼里。这厢刚刚洗了澡,离了水立马一身汗。 毓秀的妊娠反应越来越厉害,成天恨不得长在马桶边上,喝米粥都要吐。于是,整天里她不是懒懒散散地歪在床上,便就是在厕所里。 她时常想:幸亏嫁给了廖宏恺,要不然住在巷子里,光是厕所就要腻歪死人了。 不过廖宏恺这些天不知在忙些什么,成天不见影子,就算偶尔回家也是脸色凝重,仿佛结上了一层厚重的秋霜。 毓秀有些猜测,待在家里的主妇,整日没有事情干,可不得在心里琢磨点东西打发时间?她想可能是前线的战事吃紧,情况不容乐观。她的消息闭塞,廖宏恺早就吩咐过张妈与两个丫头,不要与毓秀说外面的事情。因此她也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又或者是因为他在嫌弃自己? 女人想要活得讲究精致些,但宝宝可不允许你有丝毫的喘息,孩子向来以自我为中心,天生带着掠夺的基因,合理掠夺家庭的财富,父母的青春……毓秀刚刚怀孕月余,原本瘦弱的身体更加消瘦,一条脊椎几乎要刺破皮肉而出,头发渐渐枯黄,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像是一个吸大烟已久的老烟枪。 毓秀时常摸着自己手腕凸起的骨头,希望能够逐渐胖起来,她听张妈说过,女人怀孕总要受三个月的罪,三个月一到,她的胃口便大开,以后恐怕要尽力节食呢。 张妈说到这里,眼睛里闪着光,原本瑟缩谨慎的而团成一团的身体舒展开来,像是一棵沐浴在阳光与雨露,在最合适的季节里张开枝条的老树。她一声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早已各自成家,她的老伴儿早早去了,出来做工也是为了贴补大儿子的家用,并攒下一点养老钱。 “我生阿大的时候年轻,又是头一个,没有经验,整日里也是吐得厉害,加上田里又要人手看顾,吃的也不好,一直都没有胖上来。”张妈不好意思地抬头笑笑:“太太没有这顾虑,等前三个月一过,就可以好好补补了。” 毓秀捻着一粒酸梅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蓬松凌乱的头发伸出一两缕贴在她右侧脸颊上。 “等生囡囡的时候,就好了很多。我家那口子出去打零工,挣了些钱,倒是能吃饱了。这一下子,我便胖了上来,后三个月我还一直拿尺子量呢,生怕胖的不成样子,以后做衣服都得多用两尺布。这不,现在都没瘦下来!”张妈掩嘴一笑,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两手一拍,灵活起身道:“我锅里还炖着汤呢!”说完,她便急急忙忙朝厨房赶去。 毓秀敛去笑意,她端详手中青涩的梅子,心里酿出一股苦意。男人向来挑剔家中的糟糠妻,妻子貌美,却总也比不上外面的可心,妻子可心,却比不上外面的貌美——总是能挑出缺陷。而怀孕中的女人是最易被嫌弃的,毓秀不用照镜子便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相貌,那么廖宏恺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这像是一道数学题,答案就附在题后。毓秀用手捂住,眼睛却一直往下瞟。 毫无疑问,这样的多思多虑对胎儿不好,端看毓秀一日比一日脸色枯黄,就知道端倪,可这像咳嗽一样难以自控。每天睁开眼,她看到的房子、墙壁上悬挂的笔划、桌上堆着的玻璃器皿,全是廖宏恺的,和她唯一的一点关系便是——她是这些东西的暂时合法的使用者。至于未来她能拥有什么,这一切都依托在廖宏恺的身上。等将来有一天他乏了累了,只消说一句话,毓秀便要灰溜溜地离开,届时与某某摩登女郎在报纸上发表一段喜庆的“白头偕老”云云,毓秀便是彻底的过去式了。 廖宏恺对她的这些想法义务所知,他现在焦头烂额。战争的脚步离上海越来越近,经济剧烈震荡,几乎所有人都对未来不抱希望。他听得消息,国民政府要在上海一带开辟战场,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虽然他一直高调支持政府,经常送钱送物,但更多的是一种“爱国商人”姿态,实际上,他对战事不抱任何希望。 他早已萌生离开上海之意,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日本攻陷上海只是时间问题,一朝天子一朝臣,到时候他们这一群“爱国商人”恐怕要吃苦头。廖宏恺早已谋划好了退路,前几个月一直在悄悄转移财产到香港,正准备这几天离开上海去香港,谁成想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毓秀居然怀孕了! 怀孕的前三个月最是危险,加之毓秀的反应太剧烈,去香港路途遥远,她一定受不了。 日本人的铁骑践踏在中华大地上,眼见着离上海越来越近,他几乎可以听见广播里扁平的声音中,隐藏的那一丝焦躁。 人都是会烦躁的,知道得越多,越不安。路上来往的行人全提着行李箱、布袋子,有办法离开上海的匆匆离开上海,没法子的便囤积粮食。粮食的价钱越来越贵了,简直是一天一个价,就这样还限量供应,说是要先保证前线士兵不饿肚子,恐怕多数不知道进了谁的口袋。 能在街上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的,不是乞丐疯子,便只有不会走路的孩子了。 廖宏恺插手蹙眉坐在车里,他的口袋里静静躺着四张去香港的船票,这是走关系花大价钱买的,就在后天上午九点。眼下时间紧迫,毓秀不能挺住也只能硬挺了。 想通这里,廖宏恺的眼神暗了暗,他是渴望有自己孩子的,他如今三十有余,子女缘实在不强,红粉知己不少,但怀孕者寥寥,平安降生下来的孩子更是没有。现在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轮船成功靠上香港的岸。 廖宏恺心底仿佛一片寂寥的荒地,生长着的唯一植物是枯草,柔软的枝叶扫过荒地上方的天空,给心脏带来浑身麻痹的痛痒。 他很快到了家,三两步跨过前厅,正好看见毓秀伏在沙发上大口呼吸。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毓秀一抬头看见立在客厅门口的廖宏恺,喜意瞬间席卷了她的面容,颧骨两旁飞出两抹淡红。 “嗯,今天事情结束的早。你今日好些了吗?”廖宏恺走近道。 “嗯,好多了,这孩子将来绝对顶调皮,他就会折磨妈妈。”毓秀低头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撒着娇说道:“我现在真后悔,衣服全是紧身的,这等显了怀,又得买宽大的衣服。” “现在不急着买。”廖宏恺坐在毓秀旁边,两人之间的距离可以宽松的容下一个成年人。 不知是毓秀怀孕后,神经过于敏感,还是事实确如她所想的那样——廖宏恺嫌弃他了,连孩子都不想要。她一股火气从心底窜出,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让她将火气尽数发了出来,她怒道:“我不是说买不买衣服!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他就这么值得你讨厌?”她说道最后,声音已经哽咽。 廖宏恺诧异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从哪听出我不想要孩子了?我只是说现在还未显怀,不如节省点,先不买。” “那你坐得离我那么远,是嫌弃我了?”毓秀听着确实有几分道理,心中虽并未完全被说服,但一时间也想不到该怎么反驳,于是抹着泪调转话头问道。 廖宏恺啼笑皆非,道:“你这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以前从未离我这么远。”毓秀抽搭搭地用手帕拭泪。 “你现在反应这么厉害,我这一身臭汗的,怕再招你难受。”廖宏恺巧言善辩,把毓秀的问题全部敷衍过去。 毓秀判断不出真假,白白哭了一通,直到晚饭时眼圈还是红红的。 现在天气极热,桌上清热去火的素菜颇多,只有两道荤菜,有一道还是冷拼。廖宏恺不耐热,手边放着一瓶汽水,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正丝丝冒着凉气,而毓秀手边只有张妈熬了三个小时的鸡汤,同样冒着蒸汽,不过,她这里就是热气了。 “唉,还是做一个男人好。”毓秀望着眼前这碗漂着油花的鸡汤,酸溜溜道。 “怎么?”廖宏恺喝下一口汽水,问道。 “你看你们男人,夏天想喝凉的就喝凉的,想光着膀子就光着,既没有生孩子的苦痛,也能免去家务事的烦忧。还不够让人羡慕的吗?”毓秀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颗酸梅子,浑身散发着酸气。 廖宏恺嘲弄一笑,道:“男人可不需要那么多衣服裙子打扮自己。” 毓秀见今天的廖宏恺十分好说话,忍不住蹬鼻子上脸顶道:“谁说男人就不需要了?你看看你的橱柜里,什么样的西装配什么样的衬衫领带,还有西服上的小方巾也有各种讲究。就连手上戴的表,你就有一抽屉呢。说这些话的只不过是一些自命不凡、眼高于顶的穷人罢了。” “没想到你还有这番真知灼见,真令人佩服。”廖宏恺表情夸张得像是电影院外国片的男主角。 “你就会拿话哄我!”毓秀显然听出了话里的嘲讽,她近来面无血色的脸颊浮起一层薄怒的潮红。 “快喝了吧,再不喝就要凉了,凉了张妈又要给你换一碗。”廖宏恺用筷子指指毓秀面前的鸡汤,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