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到,谢不思悠悠转醒后,磨磨蹭蹭将她捧起,想将她安置在床榻上。 不想她双手居然挂在他脖子上了,纵然他站了起来,她也还没醒。 谢不思没有手可以掰开她的手,只得由着她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走到院里的石桌前。 那里早已经有一对身影对坐着,谢不思一看,是昨日的山魈,和那看不见的女子。 啊回听见有脚步声,脸转向谢不思走来的方向。 啊回:“你便是敛温所说的,螃蟹?” 谢不思木讷的应了一声:“是,我叫谢不思。” 啊回颔首应他:“小女子,木无回,敛温唤我啊回。” 郑敛温笑他:“你怎么把她挂脖子上带出来了。” 谢不思无奈的腾出一只钳子,张合了一下解释道:“这钳子不能碰她,会伤到她。” 啊回听着,想象出了谢不思现在的形状,微微低头。 啊回:“谢公子对无忧姑娘的确不错。” 啊回虽是带笑说着这话,郑敛温却还是顿了一下喝粥的手,抬头看了一眼啊回。 郑敛温看她,她虽然笑着,却不觉开心,且她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些意味深长。 谢不思却没听出什么不对,稍稍红了脸,眼神也飘了,故作嫌弃道:“没有没有,我一点都不想对她好,若不是大眼坊主老盯着……” 郑敛温:“咳咳。” 谢不思听他一咳嗽,立刻停了辩解,他还以为郑敛温不想让他解释给啊回姑娘听。 他回神定睛一看,艳无忧正眨着眼睛看他。 她神色清冽,神情看起来清醒异常,谢不思一愣,心里咯噔一跳,才要开口:“……无忧。” 艳无忧已经松手,谢不思一只胳膊还夹着她,因为怕她就这么挂在自己身上会累,现下她就算松手了,也还被谢不思的手肘紧紧钳着。 艳无忧话又少了,且垂头不看他,多半是听到了他方才说的话,她冷言道:“松手。” 谢不思听话的松了手,艳无忧一落地,赤脚被石子硌得生疼,但还是大步走到看起来比较亲切的啊回身边坐下。 看她转头朝着啊回走去,她稍稍抬头,被石子硌得泪花都快闪出来了,强撑着不理谢不思,坐到啊回身边。 谢不思开始愁了,追在无忧身后:“无忧……你听我说……” 艳无忧把眼泪憋了回去,打住谢不思:“且慢,你不是叫我艳骨欢吗?” 谢不思一愣:“你昨夜要我叫你无忧。” 艳无忧一脸茫然:“我?” 谢不思点头,他心底开始觉得,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可能要发生。 谢不思脸色要变不变,忍着要哭了的表情问艳无忧:“无忧不记得了?” 艳无忧:“……记得什么?我只记得你把山洞打塌了……你…你哭什么???” 艳无忧面前的螃蟹突然间哭得就像个三岁的娃,哭得她几分茫然几分迷惑几分不解。 她有些束手无策,用眼神向郑敛温求救。 郑敛温看出她那迷茫的眼神,既想为她解惑,又想给谢不思留几分面子,后苦笑道:“这能不哭吗?” 艳无忧:“?????” 郑敛温碍于啊回还在场,不好开口,告知艳无忧昨夜发生了什么;谢不思又羞又恼,不耻说出口,关键是他怎么说出口? 说艳无忧你把我推倒了你要负责吗?!! 谢不思真没想到艳无忧真如同萧辰所说,第二天全忘光了。这与完事提起裤子就跑的姘头有什么分别?!! 以是大眼睛发现自己睡晚了起来以后,急急忙忙到庭院里看见的是这样一幅场景,郑敛温拍打着谢不思的肩膀安抚他,谢不思正抽抽噎噎的在树下哽咽,艳无忧和啊回不明就里的坐在石凳上发呆,艳无忧的眼睛还时不时小心翼翼的瞟到谢不思的身上。 大眼睛相当淡定,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走了出来,她就是没想到谢不思居然这么伤心。 啊回听见脚步声,知是大眼睛来了,开口问道:“这谢公子怎么了?” 大眼睛见艳无忧也好奇的回头盯着她,看热闹的心少了几分:“昨夜被无忧饿极了咬了一口,疼哭的。” 说罢拿了桌上碗里的三个馒头,两个拿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拿着一个,走到谢不思面前,猛的塞到谢不思嘴里。拽着他的衣领往林子里走。 大眼睛不耐烦道:“行了,别哭了。” 谢不思取下塞在他嘴里的馒头,开口声音都是颤抖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醒来便会忘了?” 大眼睛沉默着没有回答,便是默认了。 长久的沉默让大眼睛感到不适应,走了一会她才松口道:“奴家这也是……为你好。” 谢不思:“……” 谢不思心道,屁,真为我好就有鬼了! 行至密林间,他隐约能听见水声,此处应该是昨日萧辰带他来的地方。 谢不思正好奇着,大眼睛忽然止步,回身来,笑吟吟的啃着馒头,口齿不清道:“来,喊奴家一声师父,奴家必将此生所学全权相授。” 谢不思面色一变,却不肯轻易的喊,反倒开始长了点脑子,揣测她的意图。 谢不思:“你怕我护不住无忧?” 大眼睛摇摇头,就差举手发誓以证其心:“不,奴家只要你护得住自己狗命就行。” 这句话说的真的是天地良心,她心里眼里写满了诚意,却让谢不思更加惶恐了,果决道:“不。” 大眼睛三下两下把馒头囫囵吞了下去,笑道:“你觉得奴家像是在跟你商量?” 说罢化风消散,谢不思一眨眼的功夫,她居然从谢不思身后探爪招呼他的脖子。 谢不思反应过来后险险举起蟹钳躲过一击,他挥起蟹钳回击,身后已经空无一物。 大眼睛的声音又从别处响起:“慢了!太慢了!” 谢不思被指责,心头不快,额间黑气又开始弥漫。 大眼睛:“谢不思,控制好你的戾气!” 谢不思一惊,努力让心一宽,额间黑气散开,疾步退开躲了大眼睛一击。 如此来去一上午,谢不思不仅得抗住大眼睛的打击,还得控制自身戾气,疲惫不堪。 艳无忧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不敢轻易再去招惹谢不思,她只让萧辰叼着她做的吃食去给大眼睛和谢不思,没有露面。 艳无忧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谢不思,坐在园里,听着郑敛温数落着啊回姑娘只会蒸馒头,他说得啊回姑娘满脸委屈。 郑敛温看她蒙着眼睛的绢布一湿,虽是手头一愣,嘴上还是不饶人。 郑敛温:“既然如此下次便别做了,横竖只有馒头,我下山去买便可以了。” 啊回姑娘张开唇瓣似是要说些什么,可不论她说什么,郑敛温都是会反驳她的。她想到这里,啊回便闭上嘴,不与郑敛温理论,伸手去拿馒头,自己做出来的自己消灭还不行吗。 手探出去,好不容易探到碗沿,里面却空空如也。 郑敛温一把将碗夺过:“下次别做了,胀死我了。” 啊回一愣,低低一笑,先是被他气得,又被他心口不一的行为逗笑了。 郑敛温见她笑了,心下一动,开口却依旧不善:“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 啊回收敛了几分,眉头舒展着:“是是是,敛温何时不是认真的?” 郑敛温拿着那空碗进了厨房洗刷,见她还打趣自己,便说:“啊回却不是一直正经的。” 艳无忧无声点头,非常同意,但却觉得啊回也不是一直不正经,她对旁人都是客客气气的,独对敛温是闹小脾气又不正经的。 郑敛温忙着准备午饭的时间里,啊回姑娘和艳无忧一时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艳无忧倒还好,在仙门的时候也很少说话,这种氛围也习惯了。啊回则是坐立难安,生怕无忧说话少了,是因为自己招待不周的缘故。 不想找了几次话题,艳无忧都懒懒的,想来是惦记那只螃蟹。 于是啊回也乐得清静,细细聆听这林间鸟语虫鸣。 静谧之中忽然传来一阵萧声,游游荡荡断断续续,听起来像是从断崖流云之下传来。 无忧还在好奇,却见啊回不由自主的往断崖处走,有些担心,也有些在意,也就跟了过去。 啊回在断崖上来回踱步,时不时将半个身子探出断崖向下张望,似是循着萧声一般。 那萧声随着流云薄淡变化,长短也有变化,想来是穿不透这层云。 啊回立在那悬崖边,半只脚都快踏出去了。 她遮眼的绢布随风飘着,挺拔着的身姿,丝毫不受这山间刮来的风所影响。 郑敛温从屋里出来,瞧见啊回又站在崖边,起初他还担心她万一跌下去了,后来察觉她心中有度,仿佛这崖边每一寸土地她都清楚,每一步站的都极有分寸。 而后几年下来,每日正午她都要在哪站上一小会,今日更是不用担心,艳无忧担惊受怕的拉着她的腰带,一如他第一次见她伫立在这崖边。 他走上前去,想让艳无忧不打扰她每日这片刻的伫立,互见她身影微动,退了一步回来,转身朝向他,拧着的眉头瞬间展开,嘴角也弯起令人舒适的弧度。 艳无忧见她自己回过身来了,一下心宽。 她由衷感慨道:“那萧声的确动听,可见,吹箫人下了番狠功夫。” 她抬眸却见啊回姑娘无比惊讶的模样,微张着嘴面朝着她。 “你说,萧声?”郑敛温声音嘶哑,有几分隐忍。 艳无忧察觉奇怪,转头去看他并答道:“是啊。” 却见郑敛温正要去牵啊回的手,停在离她的手三寸外的地方,他收也不是伸也不是,突然愣在那。 郑敛温神色实在不佳,五味杂陈,掺着一味老陈醋。 郑敛温收回了手,在那一刻,啊回似乎察觉了什么,伸手去探,正巧与他擦手而过,什么也没探着。 啊回第一次抓了一手空。 啊回只觉突然膝盖一软,整个人往后倒去,随意一抓,却抓到了一头柔顺的毛发。身后被手臂紧紧环着,竟是被郑敛温横打抱起了。 啊回像是做了坏事被抓的孩子,她察觉郑敛温的心情降到了冰点以下,一点就炸。 啊回柔声唤:“敛温……” 收效甚微,郑敛温微敛眼眸,下眼睑一抽,还是没理她,虽然她难得服软。 郑敛温将她关到屋里,将她安稳放下之后,快速闪身出了屋子,反手将屋子锁上了。 啊回惊觉被关了起来,惊讶着拍了一下木板门,似是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将自己锁了起来。 啊回:“敛温!” 郑敛温背抵着门,被她一唤,却是鼻头一酸。 因无忧还看着,他强压下心酸,低头哑声问她:“……你听到那萧声多久了。” 屋里先前还敲着门,郑敛温问后,啊回就没再敲过了。 啊回:“……初来便听见了。” 郑敛温仓惶一笑,心中酸涩再压不住,他冷笑一声:“初来便听见?那你何不初来便回去?!” 门上的锁也被他一掌拍断,那门无风自开,却是朝外开的。而郑敛温正站在门前,那门板开启时撞到他身上,断裂得粉碎。 只听那木板撞上身子的闷响一声,屋内屋外两个人面对面,郑敛温红了眼,可屋内的人毫无察觉。啊回衣带飘飘,轻柔的打在郑敛温握紧的拳头上。 郑敛温被那衣带轻抚得无力,垂首看了一眼那无风自动的衣带。 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他松了拳头,也松了手。 他像是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郑敛温道:“总担心木姑娘哪天不辞而别,眼下我也累了。姑娘要走便走,横竖这门扉也废了,关不住姑娘。” 忽然的生疏,让啊回有些不适应,她伸手去探,第二次抓了一手空。 郑敛温侧身躲开了,他脚步声踏在一地木屑上,发出声响,啊回听见了。 她一愣,又开口,疑惑的唤了一声:“敛温?” 郑敛温已经走远了。 只有艳无忧在不远处,自觉自己捅了什么篓子,却不知道捅了个什么篓子,不敢再开口。 无忧只觉啊回姑娘本来孤高骄傲的身影,突然变得单薄易碎,看起来就像是被撇下了一样。 她突然看不懂啊回和山魈怎么突然为了个吹箫的吵了起来,还吵得特别凶。 直到将近未时,谢不思才被大眼睛拎着回来了,旁边跟着过去送吃食的的萧辰。 她们围坐至园中石凳,反客为主,也不等主人招呼,直接把郑敛温做的饭菜席卷一空。 啊回坐在那倒下的木板门上,谢不思他们回来的比较晚,她听着他们狼吞虎咽的吃饭声便知道了,只是这里面没有那只山魈的声音。 谢不思匆匆忙忙扒了几口饭,看了看啊回坐在那木板上,看不出她神情如何,只是觉得她面色有些惨白。 谢不思上前招呼她:“啊回姑娘过来吃点?” 啊回笑着婉拒了:“不了,没什么胃口。哦,对了,你看见敛温了吗?” 谢不思回头四处看看,张望了一番:“没呢。可能出去了。” 啊回微微垂下了脑袋:“是么……” 狼吞虎咽以后,谢不思卧倒在大树下躺尸。艳无忧见他离桌,不着痕迹的往他那挪去,出其不意地囚住了他的手臂,单膝压在他壳上。 谢不思惊讶了一瞬,这速度比大眼睛还快,他回头看,艳无忧得逞的笑着。而后忽然想起来这厮把所有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正要撇过头去,不理艳无忧。 忽见她收了笑意,认真盯了他好一阵,盯得他不自在。 艳无忧:“对不起。”说罢她埋下头,下巴抵在他壳上。 艳无忧诚心实意道:“我不记得我忘了什么,我一定会努力想起来的。” 谢不思一僵,犹豫道:“不用……” 艳无忧果断打断他,他那副表情分明就希望自己能想起来,于是安抚道:“我回仙门找师父要个法宝治治都要想起来。” 谢不思:“不用了,我会自己讨回来的。” 艳无忧:“啊?” 无忧心道不好,自己可能真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这货居然想讨回来…… 只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无忧无谓答应道:“好。” 她还要讲啊回姑娘和郑敛温的事情,却抬头看见螃蟹眼里又恢复了灵光。 他暗暗惊喜,面上藏着压着,才忍住了笑意。 谢不思:“你答应了哦?” 艳无忧:“???” 虽是问号脸,却看谢不思那一脸藏不住的欣喜。 欣赏着欣赏着,赏心悦目得让她情不自禁的,颔首点头了。 谢不思:“不许再忘了!” 艳无忧:“不忘。” 达成一致以后,艳无忧将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全盘拖出,谢不思听了来龙去脉,好奇道:“会不会那萧声,郑敛温听不见?” 萧辰突然从树后冒了出来,身上还披着大眼睛给他的不合身的衣物。 萧辰道:“不可能,那山魈的耳朵这么灵敏,我今天骂他他都听见了。” 艳无忧:“……” 谢不思:“……” 好歹人家收留我们了,你骂他干嘛呀?! 大眼睛酒足饭饱悠哉悠哉,见他们像是商量着什么事,躲起来听了一会,也是思索了一会,就明白了。 如果是只有无忧和啊回能听见,确有可能,或者说非常有可能。 大眼睛回头问问啊回事情里就,毕竟敛温这小子不像是会抛下啊回独自一人就走的人,何况他老窝就在这里。 大眼睛决定去找啊回问个清楚:“啊回……” 她回头却见啊回闭着眼睛,身子摇摇晃晃,几个来回,失去控制,猛的往门框上撞去。 啊回身后忽现一个人的身影,在她脑袋撞上门框之前,只手接住了她的脑袋,往怀里拉拢。啊回似在梦中还靠到了熟悉的人的胸膛,嘴里勾起安心的浅笑。 大眼睛:“郑武人,那萧声……” 郑敛温压低声音吼道:“别问!” 他垂下脑袋,他的刘海挡住了他的表情,大眼睛纵横情场这么多年的,是看得出来的,他的那份神伤情往。 总说话本子上写的故事,大多是多情,妖无情仙,事实上大致也都如此。多情仙并非没有,只是太少,大多仙都清心寡欲以正其心向道。 某某仙为了得道,通过杀妖取丹获得修为,特地用自己的美色来诱惑妖物,然后利用他们善良的性格,和无猜忌的信任,反而生剖取心丹。 这样的例子层出不穷,所以话本子里多半写的多是多情妖与无情仙的爱恨纠葛。 但山魈这只妖,本该是寡情的妖物。 大眼睛叹息一声:“奴家与你说过的。仙妖殊途,她就算剔骨为人,依旧是走在仙道上的人。” 郑敛温将啊回横打抱起,回身进屋。 大眼睛知道情字一念起,执念难断,她也并不多说,只是见了那么多先例,她和郑敛温都清楚。 他不愿意断,所以六年前才去求大眼睛救啊回。 大眼睛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对多情的妖都有几分挂念和担心。 大眼睛犹豫的了片刻,看着他的背影,冷静揭穿道:“况且,她的仙侣……也来找她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