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满目苍白,甘城周遭不远的梅林,却是另一番景象。那梅林,种的是红梅,不若桃李芬芳,不若芙蓉出尘,却是这儿唯一的一点鲜艳的颜色。
沐宁今日脱下了那身妇人的装扮,一身墨蓝色的劲装,梳着高高的马尾,银白色的面具遮住了半张脸。
她在梅林的石碑前住了脚,石碑旁,是顶青铜钟。听小茹说,凡往梅林求医的人,只要在外面敲一敲此钟,便会有人出来迎接。
沐宁在掌中凝了一股气力,朝那鼎钟打去。
一瞬之间,钟声低鸣,震得梢头的梅花都跟着颤了颤,余音袅袅,久久不散。不久,一个少女,摇摆着腰肢走了出来。
沐宁见她有点眼熟:“我们,是否见过?”
那少女红了脸颊,微微欠身:“小女子苏末,是……是望春楼的人。”
沐宁浅笑,轻轻道了一句:“难怪。”
难怪那天他会出现,要知道,他们已经躲了彼此一万余年,若非要紧之事,万万不会主动出现在对方面前。
“公子是来看病的?”少女问道。
沐宁想她做了一揖:“在下云城沐宁,久闻林先生大名,特来拜访。”
苏末一双眸子直直地打量着她,那是双极清澈的眸子,这样的眼神,绝非一个多年混迹秦楼楚馆的姑娘所有的,就连沐宁看了,也对她提不起警惕来。
“原来是沐神医,久仰”苏末行了一礼:“请沐姑娘稍后。”
不一会儿,苏末便回了来,将沐宁迎了进去。
两个姑娘在层层梅林中穿梭着,风拂过,红色的花瓣迎风飘舞,飒飒的风声给它们伴奏。徒步行了许久,这片梅林终于到了尽头。
远远望去,那是一方石桌石椅,桌上布着一局棋,石椅上的人,左手执子,右手毫无生气地垂在下面。长发用极简单的白布束着,眉目间尽显温和,眼神却是冷清的。
沐宁将面具从脸上取下,双眼一寸不离地瞧着他那一动也不曾动过的右手。
苏末上前,收了他手边已经凉掉了的茶。他一手将她握住:“不用回避,”继而看了沐宁一眼:“原是故人到访。”
沐宁被他突然投射来的眼神震住了一瞬,小的时候,那双眼睛满是皓月星辰,就算身处最糟糕的处境,都会闪着光。如今这双眼,却如一根冰凌,脆弱却坚硬,让人瞧了无法接近。
见她愣在原地,他站了起来。来之前,沐宁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勇气来见他,可现在,她依旧想要逃跑。她并不记得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他的右手,是她害的。若不是她,他或许仍是那个眼神中有着皓月星辰的少年。
攥紧了拳头,一步一步很艰难地朝他走去。
“靖怀,好久不见。”沐宁道。
“好久不见。”林皑略扯了扯嘴角,却是一个极其牵强的笑:“来得正好,我这儿有盘棋未下完,你来,正好替我终结了这一局。”
沐宁来到石桌旁,看了一瞬,道:“黑白二子表面上不分高下,实则黑子设了一个巧妙的阵,白子若不改变其路,或早或晚,全军覆没。”
林皑沉默了一瞬,渐渐地,他笑出了声,笑得越来越癫狂,苏末在一边,微微颦了颦眉。
“这个局,我做了万余年,却不曾想,被你一眼看破。”林皑再看向她时,却已没有了之前的温和,一束束目光,像刀子一般向她投来。
沐宁静静地瞧着他如痴如狂的笑,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久久,她道:“收手吧。”
林皑收了笑声,冷冷地看着她:“你又是凭什么身份,来劝我收手呢?昆仑提督?还是狐族沐宁?”
沐宁的眼神晃了晃:“凭我认识你万余年,凭你本不想做这些事。”
林皑冷哼一声:“这神族大陆,谁都有资格劝我,只有你,你没有。”
沐宁阂眼,她无法反驳,她不敢看他那一动不动的右手,她不敢想象师父为了护着她,做了多大的牺牲。
“楚望。”林皑冷冰冰地直呼其名:“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可你却忘了。为了什么?为了你身边的那个人吗?”
“不,我没忘。”沐宁睁眼,眼神里却多了分坚定和凌厉:“如果需要,或披甲配剑,或持节拜谒,我觉无异议,可我不会用这种方式。”
林皑闻言,将声调拔高了不止一度:“有区别吗!我们,同他们,终归不是同族,不为刀俎,便是鱼肉。你用你的妇人之仁对他们,早晚,这群狐狸会将你生吞活剖了。”
“林皑!”沐宁死死盯着他,大吼道:“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清楚,我们同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同?”
林皑扯了扯嘴角,沉声道:“你不提醒我,我都快忘了,你我并非同类,我又有什么理由逼你赞成我的做法?”
沐宁眯着眼,有点喘不过气来,好似心里最痛的地方,又被人狠狠戳了一刀,她咬牙道:“无论我是谁,我都还是我,”她走近一步,正视着他的眼睛:“可是你,你已经变得不像是你了。”
林皑冷笑,直直看着她:“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说的是对的。”
沐宁看着他的眼睛,愤怒,嘲讽,冷峻,交杂在一起。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听得进去。
或许她今天根本不该来。
她红着眼,道:“好,我们拭目以待。”
城北离府,一个安静的中午。暖阳洒在庭中的积雪上,映着金色的光。偶尔有几个侍从在园中穿梭,脚步却都很轻,生怕踩碎了这宅中难得的宁静。
一墙之隔的街道,倒是很热闹。明哲一行,风风火火地在门口落定。与此同时,一个黑色的影子在不远处的后墙,毫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明哲方才入府,还未走到正堂,便听见后院传来一声大喊。
“来人啊,抓刺客!”
一时之间,府中大乱。有些还在自己房间里午睡的小厮,一股脑地冲了出来。
明哲皱了皱眉,一眨眼之间,从正堂穿行到寝阁外,想也不想地推开了寝阁的门。
然而,就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又“砰”地一声瞬间关了上。他背靠大门,耳根已悄无声息地透出了一丝红色。
屋内,沐宁只穿了一件里衣,嘴角透出了一丝狡黠的笑,用听起来极其纯洁的语气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