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兼程,赶回京城已是五日之后。
去凉城带回来的证物,马成大亲自保管,没有向外透露半点消息。但看他脸色,顾子湛便知,其中定是牵扯重大。段武既是护卫,又算个见证人,自然也同行返京。
与邢康相处时,顾子湛将那日猛然间想到的,同他问了出来。果然如她所想,大理寺中有几桩抢劫官银的旧案,正巧与这次王珹领着河西骁骑卫做下的对上了!其中坟山下那些已化成白骨的山匪所犯的,应当就是两年前——天顺十九年发生的那起案子。没有想到,竟会牵扯出这么多隐藏其中的曲折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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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理寺,马成大立即向颜骏驰禀明了案情,颜骏驰连夜写好奏疏,当晚便进宫去见了天顺帝。
他到底比马成大经验老道,一看到马成大带回来的证物,瞬间便明白了事态的严重。
通过对凉城县的定国公祖宅的搜查,大理寺已然确定,私铸官银的地点,除了曾经在河东府薄州找到的曹炎宅院外,主要便在这凉城县所在的勒州。同时找到的,有王允和勾结河西骁骑卫抢劫官银、私铸官银的证据,更有不少王允和亲笔写给东宫的密信!按照那些信上所写,是东宫指使王允和私铸官银,贿赂各地守军,勾结军队意图谋反!至于最开始牵扯出的曹炎与刘充等人,则是负责将这些假官银洗白的小卒之一。
而最令颜骏驰惊恐的,则是在王允和与东宫的往来信件中,提到了二十二年前天顺帝夺位,和天师袁道成因言紫微帝星离宫而被满门诛杀之事!
太子在信中直言天顺帝的帝位来路不正,担心紫微帝星无法归位导致国运变动,欲拨乱反正,取其父而代之!
这些事,骇人听闻!
如今不光是太子,就连各地驻军也被牵涉其中,一个不好,便会引起天下动荡。如此,已超出大理寺职责范围,必须要先交给天顺帝定夺!
对此,马成大并不赞同。依照他的想法,此事应在朝会上当众奏报,以免天顺帝因偏袒太子而对大理寺不利。
颜骏驰听他说完,连连摇头,若是这事被当众抖露出来,只怕非要逼得太子被废才能收场。而到了那时,这大理寺上下参与过查案的人,就当真一个都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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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颜骏驰进宫后,马成大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前许久,心中郁气难平。猛地坐直,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写完之后,停笔稍刻,又翻出另一本奏折。夜风吹动烛台,光影摇曳,依稀可见 “辞呈”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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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顺帝看完颜骏驰交来的奏疏,果然大发雷霆。太子自幼得他亲自教诲,又是他唯一的儿子,要说太子欲对他取而代之,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将奏疏狠狠砸在颜骏驰头上,天顺帝大怒道:“一派胡言!朕让你们去查明案情还太子一个清白,你倒好,编出这鬼话连篇的东西糊弄朕!你们大理寺就这点能耐,还是说,你们也受了奸人致使,要来诋毁国本,扰乱朝纲!”
颜骏驰跪在地上,任由奏本将他的额角擦破,不发一语。
此时,太子正好赶来。
天顺帝见到他,稍止住怒气,说道:“太子,你去看看他写了些什么东西,就敢拿来蒙骗朕!”
太子匆匆上前,拿起那本奏疏一看,脸色顿时一变。
看向天顺帝,见他正闭目捏着眉心,又见颜骏驰依旧挺着背跪在地上,太子只得先开口对颜骏驰说道:“颜寺卿查案辛苦了。孤自问不曾做下这等恶事,只怕这些搜查上来的证据,一开始便有人在其中动过手脚,也是故意要借大理寺的手,将这事掀开来。”
又看向天顺帝,“父皇莫要生气。此事颜寺卿直接呈给父皇,正是因为寺卿大人忠心父皇又心思缜密,要是换个性子粗的,选在朝会上当堂禀报,只怕会令父皇颜面有伤。”
天顺帝知道太子在替颜骏驰求情,但也明白他这番话确有道理,这才稍稍平缓了怒气。看了颜骏驰一眼,天顺帝开口:“颜卿家先回去吧,此事先不要外泄,之后如何,再听朕的安排吧。”
颜骏驰深深叩拜,“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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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颜骏驰走后,太子走到天顺帝身后,给他轻捏肩膀。想了想,开口道:“父亲,其实这事,儿子先前便得到了些消息。”
天顺帝眉眼一抬,回头看向他。
太子缓缓说道:“其实,这事儿还是六弟告诉我的。”
天顺帝十分诧异,“她?”
太子点点头,“是游儿表妹前几日进宫时,交给我一封阿澈传回来的密信。信上提到,此案的开始,便是有人在针对东宫,她担心有人会借机对东宫不利,叫我早做准备。”
天顺帝哼笑一声,“她倒还有些良心,倒与她那个爹不太一样。”又接口问道:“那你怎地不将此事告诉我?”
太子面色露出几分难色,“她说只是猜测,当时案子已查到了王允和头上,马少卿为了避嫌就没让她继续参与,她传回信来也是让我早做打算,以防万一,故而我也没有拿来叨扰父亲。唉,但这事儿如今看来,应该是儿子疏忽了。”
天顺帝眉头紧锁,“怎么说?”
太子神色凝重,“父亲,先前王允和通过东宫詹事许师傅递来话,他手中有豫王谋反的证据!只是他王允和亦牵涉其中,要我保他一命。我当时觉得他不可信,担心这会是一个圈套,便没有答应。”
天顺帝登时变了脸色:“你怎地早不说!如今大理寺查出王允和私铸官银的证据,还有那些劳什子的密信,分明是要将你拖下水!儿啊,你好生糊涂!”
太子脸色灰败,“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天顺帝面色一冷,“此事的幕后主使,定然就是你那位五皇叔。你速速去将王允和找来,就说,朕答应会保他一命,让他将豫王的罪证尽数拿来!”
太子还有些犹豫,“父皇,此事颜少卿已经答应先不明奏,不若就让大理寺再查查,待查明之后一并上报如何?”
天顺帝瞪他一眼,教训道:“源儿,我与你说过许多次,遇事当断则断、不可犹豫!如今这事既然会被捅到大理寺,老五那里又怎会没有后手?趁着他此时还在观望,只有先下手为强!你是在太平年月长大的,对这些人心险恶之事,还是知之甚少!”
太子不敢再多说,忙要奔出去找王允和。
天顺帝又忽地叫住他,“你去,将楚太傅也请来!”
太子一愣,又立刻点头,继续向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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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顺帝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口气,太子宽厚仁善是好事,只是这般温吞的性子,终究不适合做一个帝王。可惜他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伤,难以再有子嗣,不然又何须这般为难。
不知为何,他脑中忽然浮现出顾子湛的脸,又狠狠甩头,子不类父,这点上,他们兄弟倒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