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宫内绿草如茵,茂盛的树木之下,假山环绕,流水叮咚。阿娇吩咐心腹宫女们在原地等待,自己却独自走向断桥,呆立良久,直至天色渐晚,这才垂目向西,像是想起陈年往事一般微微抬目,满眼沧桑。 年少时,阿娘在湖边设宴款待王夫人。王夫人待阿娘颇为殷勤,那双流光溢彩的眼里满是恭敬。阿爹说,表面恭敬的人,最应该防备。 那时的她没把阿爹的话当回事。在第一次见到王夫人的时候,天真地问,“阿娘,她是谁?怎地从未见过,栗姬娘娘怎地没影儿了?”阿娇粉嘟嘟的小手一边拉扯着馆陶长公主的衣摆处,一边用好奇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眼前这个美貌妇人。 长公主带着宠溺的语气微微笑道,“阿娇,为娘给你找了一个好夫婿。”阿娇身旁有一个小孩,气宇轩昂,年纪大约十有五,名叫陈蟜。陈蟜打趣道,“阿娇的夫婿,岂不是我妹夫,我得看看是何等人物!” 阿娇低垂着脑袋缄默不语,对陈蟜的打趣视而不见,馆陶长公主平时甚为宠爱自己的女儿,见女儿不高兴,于是问道,“阿娇,因何不开心?” 阿娇皱着眉头说,“太奶奶时常说,阿娇是侯门贵女,这世间能匹配阿娇的夫婿只有太子哥哥。” 馆陶长公主听闻这话一下子变脸,那栗姬自视甚高,仗着陛下对她的宠爱,对她平日的殷勤视而不见,真是不识好歹。 “阿娇,今日为娘不是为你挑选最尊贵的夫婿,而是为你挑选一个真心实意的夫婿。”馆陶长公主抚平阿娇的眉头,略带点神秘道,“来人!”馆陶长公主一声令下,从左边闪出几个和阿娇年岁一样大的女孩。 这令阿娇大为疑惑,连连问馆陶长公主,“阿娘,这是作甚?” 馆陶长公主笑而不答。 王夫人见馆陶长公主有所动作,旋即俯在一个绿装宫女耳边轻言细语几句。没过几分钟,那名绿装宫女领着一个男孩儿走来。 男孩身穿黑色麻衣,梳着两角鬓,不卑不亢地向馆陶长公主请安。阿娇偷偷打量男孩,觉得这男孩长得并不好看,很黑。其实刘彘算俊美的类型,只不过阿娇喜欢皮肤白的,像阿爹一样。 阿娇虽不满意刘彘,但馆陶长公主很满意。刘彘这个男孩虽然只有四岁,但身上的气度不凡,有容纳百川之肚量。把女儿嫁与他,是最佳的选择。 现在就是考量这刘彘的时候到了,旋即馆陶长公主凝神笑道,“彘儿,你觉得这些女孩美吗?” “美。”刘彘老实回答。 这些女孩都是馆陶长公主亲自精挑细选的美人胚子,怎能不美。刘彘的诚实让馆陶长公主喜不自禁,复而又问刘彘,“那这些美人儿送与彘儿为妻可好。” 刘彘摇头果断拒绝。 馆陶长公主向阿娇招手,阿娇走出,靠在馆陶长公主的怀里,偷偷摸摸露出一只眼睛去瞧那名叫刘彘的男孩,就这么一瞧,阿娇觉得这男孩长得也不是很难看。 馆陶长公主越来越满意刘彘了,转而又问,“假如让你娶阿娇呢?”刘彘看了眼母亲,见母亲微笑点头,旋即说道,“我愿以金屋藏之。” 一句“我愿以金屋藏之”就此敲定了两件政治意味强烈的亲事。第一件便是她和汉武帝刘彻的亲事,第二件便是她二阿兄和德虑公主的亲事。 “金屋藏娇!”在如今看来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往日的美好时光,光辉岁月,都随着刘彻的一句“废后!”结束。 她不恨张汤这个酷吏,张汤一向廉洁自律,对待公案严谨,从不亏待百姓。长门一事乃卫子夫作祟,皇帝有意纵容,才导致她如此狼狈下马。 张汤再廉洁公正,他也绝对不会与皇帝作对,皇帝想要陈氏一门永无翻身之机,朝中大臣无人敢为“陈皇后”仗义执言。 这也是陈氏一门“自作孽”所以“不可活。”阿娘为了权势,无所不用其极,却不知道水满则溢,月亏则盈,当陈氏一族的权利大于皇权时,人人都想诛之。 一位忠心于皇后的宫女,缓缓提步于断桥,向阿娇福了福身体,旋即严肃道,“娘娘,太中大夫张汤求见。” “不见。”阿娇果断拒绝。 宫女颇为着急,张汤乃是皇帝的身边之人,假如皇后不计前嫌,向张汤施以好感,借机拉拢,使得张汤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兴许“废后”这一项决议,皇帝会收回。 “娘娘,您就放下身段,向张大人哭诉喊冤,指不定张大人会重审此案,再行定案。” 阿娇听得宫女的忠义之言,心下疑虑,这“皇后巫蛊”之案,本就是张汤定案的,今日他来所为何事?见与不见都在一念之间,见,便是对皇帝抱有希望,不见,亦是心死了。 阿娇嘲笑自己,说到底自己心里还是愿意见张汤的,见张汤如见皇帝本人,可以说张汤的一言一行皆是皇帝的意思。 “那就见吧!移驾长门主殿。”阿娇说道。 宫女们私下里纷纷松了口气,皇后倒台,殃及鱼池!大则陈氏一族满门人头落地,小则削弱陈氏一族势力,处死皇后以及皇后身边的忠义之人。 长门宫不像书中说的那样凄凉,这里的树木葱茏,一片生机蓬勃,更兼以宫殿之华美,实乃好居所。如今,对阿娇来说,长门宫是一个讽刺,是一块郁结在心。 长门宫以前叫长门园,是阿娘进献皇帝,用来邀宠的。后宫无数宫殿,比长门宫简陋的宫殿有数十座,甚至更多。然而刘彻却将长门宫这座精致华美,在宫中排的上号的宫殿让与她做“冷宫”之所,其用意昭然若知,他刘彻是想让她陈阿娇“郁结而死”顺带赤~裸~裸打脸阿娘,羞辱陈氏一族。 坐于主位上的皇后将这“雍容华贵”四字刻画得入木三分,使人一见,都会为之颤抖。这种华贵的气度,是多年身居高位而养成的,岂能是卫子夫那等歌女之气所能比拟。一时之间,大殿里的宫女们噤若寒蝉。宫女们谁也不曾见过这样的阿娇,以往阿娇给她们的印象都是“娇蛮怨毒”的模样。 “臣向皇后请安。”张汤气色不变,果真是在皇帝身边呆久了,与别的大臣都不一样。 阿娇轻启嘴唇,缓缓而道,“太中大夫你这话可就说错了,阿娇乃废后,实在当不起这样的抬举。” “陛下虽将娘娘打入长门宫,但未曾昭告天下,在天下百姓眼中,您是还是大汉皇后。” 这样恭维做样的话,阿娇听得太多,以前听着会觉得欢喜,但现在听,觉得“大汉皇后”这四个字充满了讽刺的意味。阿娇讥笑,“甭说客气话,太中大夫张大人此行所来何事?” 张汤旋即道,“陛下仁德,不忍废你,还请娘娘在长门宫面壁思过,罚抄女德。” 刘彻何时这般犹豫了,以刘彻那狠绝的性子,不乘胜追击,实属罕见。原本想要拉拢张汤的阿娇,此刻犹豫了,现在对刘彻怀疑大过爱了。 “我知道了。”阿娇的语气平淡,这倒是让张汤大为改观,昔日那歇斯底里、娇蛮狠毒的陈皇后如今变得淡定从容,好似刘彻怎样处罚她,她都会以“无动于衷”的态度面对。 陈皇后的态度俱已经了解,张汤已经没有留下来必要,便起身告退。留下陈阿娇思虑良久。 待到半夜,陈阿娇才骤然站起,大惊气色,刘彻的目的很简单,他就是想要她抑郁成疾,才罚他居住在“长门宫。”那么,今日她所表现出来的淡定的态度,便是刘彻所不能容忍的。 刘彻是真的想要她死! 不!她不能让刘彻如愿,骤然坐下,重击桌面。 大殿里的宫女全部跪下,颤抖着肩膀,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陈皇后旧态复萌,动辄杀人。 “你让我的梦彻底破碎,将我踩在脚底下,不带有一丝往日情分,将我踩得没有任何尊严,为你而杀人,为你和阿娘反目,把自己变得不孝不义,面目全非!”阿娇想到此处,气急攻心,旋即走到一位被吓得面色惨白的宫女面前,怨恨地问,“你说,皇帝狠不狠。” 议论皇帝可是杀头的罪过,宫女不敢,只有跪下大呼,“娘娘饶命。” 阿娇的情绪越发的抑郁激动,“我饶了你,可谁能饶了我!”阿娇抬起手打了宫女一巴掌,徒然又后悔了,她不能给刘彻借口找她的错处,来要她的命。 阿娇连忙从头上拔下一支步摇塞给宫女,狰狞地笑着赏赐道,“拿着。” 宫女吓着了,一时反应慢半拍,阿娇皱眉低吼,“我叫你拿着!”宫女下意识受了赏赐,慌乱地感恩道,“谢娘娘。” 阿娇挥一挥衣袖,不再理会宫女,转身,落寞地走向内宫深处。 元光五年七月秋,纵使阿娇万分小心,还是阻止不了一件事的发生——汉武帝昭告天下:陈皇后施巫蛊之术,收回皇后玉玺,幽禁长门宫;斩服楚服巫女于街市,以儆效尤。 陈皇后被幽禁长门宫后,陈氏落败,陈皇后的大阿兄因犯下“通奸罪”和“与兄弟争家产”被就地处决,陈皇后的二阿兄举步维艰,托隆虑公主的福,性命无忧。 三年后,陈阿娇抑郁而死,又三年,窦太主逝世,陈家彻底落败! 一代又一代家族从弱到衰,从前是陈氏一族,后来又是卫氏一族。卫氏一族是随着卫子夫皇后被逼自杀,太子刘据被逼自杀,开始落败的。 卫氏一族同陈氏一族的下场竟然如出一撤。命运的可笑在于,这两个女人都爱刘彻,两个女人皆因刘彻而死。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是陈阿娇死前留下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