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病着以来,越往后我越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躺在床上回顾自己人生的时候,想着那些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我实际上又对他们有许多的不了解的人的时候,把纷纭的往事用思索当钓鱼线串在一起的时候……每当这些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感觉总是那么明显。
难道不是吗?
当我最亲近光的时候,她还在被她的原生家庭拖累着,以至于最终走向了绝境——她的那些痛苦我并没有分担,甚至可以说是浑然不觉的。
当我最亲近楚红姐姐的时候,她还有前夫与孩子们,到头来她选择的还是他们——她并不是在我的陪伴下溘然长逝的。
当我与张东梓建立了平常人难以想象与理解的友谊之后,他的妻子孩子依然是无法回避的存在,重要性自然也远在我之上。
我有一种悲观的、不尽如人意的想法,觉得人与人之间是不可能真正地相互了解、成为知己的。知己,倘若有,也仅在一个时间段内,对于某个特定的知识面,而离开了这个知识面未必比别人与你更亲近。
对于前头提到的,比如光的父母、楚红姐姐的丈夫儿女、张东梓的妻子儿女,当然还有些别的朋友的更亲近的家人,我有羡慕的成分吗?答案却是完全没有。因为我晓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肯定也有他们更羡慕我的时刻。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血缘是契约——婚姻关系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契约关系——而我与他们是没有这种关系的,使我们聚在一起的唯一的原因,是相处时内心的愉悦。这很简单的,内心的愉悦,其实大多数的感情都是难以保证的。然而这些感情,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一直到其中一方走进坟墓里才自然消逝。
我的悲观主义论调告诉我,就算是这些几乎相伴你一生的感情,也没有哪个真的能陪伴你一生。
你的父母,不懂你的后半生。这还是个温和的说法,且默认为他们会长寿。大多数父母,在他们的孩子世界观建立的初期阶段就已经不懂孩子们了。
你的妻子丈夫,也许是陪伴你最久的。但他/她不懂你的童年,对于你的许多“怀旧”行为感到难以理解,有些甚至连最基本的尊重也做不到。而且这其中有许多,到了共同生活的后来,已经成了貌合神离的关系,对对方开启了“选择式透过”的功能。
你的孩子,大多数时候你几乎掏光了自己只为了为他们创造一个适宜的成长环境,可是啊,渐渐地,他们变得那么陌生了。他们不是你生命里重要的陪伴,只不过是十几年时间你生命里的过客。
亲人尚且如此,那些几乎永远无法脱离利益关系的所谓的朋友呢?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要最终接受和孤独相处的。接受了孤独作为一种常态化的东西,知道来自其他人的亲近甚至友好都是额外的收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绝对不应该视作理所当然的。这样活着,你也许觉得这也太可怜了,但这是唯一的不需要伤心的活法。
在我人生的最后十几年里,我就是用这样的活法在生活着。在这方面,我可以说是经验丰富的,所以我要再说几句,为我所选择的这种活法。
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我在书里读到过这样一种说法。确实,很难否认这一点,尤其是我吃着别人种出来的粮食和蔬菜,躺在堆满了别人生产的种种医疗器械的病房里的时候,我还要仰仗别人来照顾我。有人来看我,不论是谁,我总归是高兴的。尤其对于久病的人来说,还能来看他的已经是经历过考验的人了。无聊的时候,我要看书,要看电视,这些无一例外都是别人的劳动成果。我怎么可能脱离这个社会而活着呢?我想都不敢想。
在过去的某个时期,我读了一些心理学的书,知道了“从众”之类的现象,并且用我自己的眼睛在我的生活环境里发现了许多活生生的案例。在那个时期,我本以为除却情欲发作时大抵有理智的人类伙伴们,对我来说变得不那么可爱了。人有的时候,是多么盲目,又多么自以为是的存在啊。就像刚刚认识几个大字,就以为自己满腹经纶一样,满是讨厌的气息。
但是,考虑到“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们不能因为见着了一些个“傻子”,就断章取义地认为全体人类都是傻子——如果你下了这样的结论,你才是真的傻子。看看你周围的世界,看看大家都能吃饱穿暖住在漂亮的房子里,看看科技的发展使这个世界多么日新月异,这都是能证明人类不是傻子的铁证。
既然人类肯定不是傻子,那就一定能理性地解决所有问题了吗?
别开玩笑了。难道你不知道世界历史上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吗?难道你不知道就连今天世界上仍由地方在战火之中吗?——说到不理智,还有什么比战争更好的例证呢?除了战争,你看看这个世界,你看看臭氧层越来越大的空洞,你看见海洋被垃圾侵占,你看见就连北极圈里都三十多度啦……你还觉得人类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人类离不开地球的,除非真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星球让全人类移民过去,但是这有多大可能呢?还是像《机器人总动员[1]和《星际穿越[2]里那样,建成太空站,移居太空,有可能把所有人都装上吗?考虑到这些,你还觉得人类作为一个群体而言是理智与高效的存在吗?
提到这些,不是为了讲述我“反对战争”和“保护环境”的立场虽然这些确实是我的立场,而是为了继续前面的社会性动物话题。当人不是独自一个人存在,而是在群体之中的时候,他更容易变得不理性。举个例子好了,为了保护环境,我们应该尽量放弃私家车而改乘公共交通工具,可是啊,你看看满街这么多私家车,凭什么仅仅针对我呢?——你大约也会这样反问吧!
我就这么表达好了,作为“社会性动物”并不能够帮助我们更理智,做出更好的选择。
由此引申而来,觉得自己身处某个群体,或者说对某个群体有归属感,同样并不能让我们更理智,做更好的选择。比如我是一个中国人,我就该响应号召“抵制洋货”——历史上,这种情况是很多的——可是你扔掉也好,打碎砸烂也好,损坏的东西是自己以及别的中国人用自己的血汗钱换来的。比如我是张家举个例子人,李家与我们家素来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不合,那我也该去尽力折腾李家的人,给他们添些麻烦吧?实际上,抛却了这层关系而选择听从自己的内心的人,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才成为被传颂的对象呀。
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是那么迫切地需要归属感,以至于,让他们跟着群体——只要这个群体接纳他,“爱护”他,对他嘘寒问暖、好言相向——做坏事他们也愿意。而且,渐渐地,不是由于被洗脑,而是由于主动洗脑,连他们自己最后也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义的,他们为自己披上了“正义使者”的斗篷。
我当然不是说,群体是绝对不好的。我不敢这么说,前面已经解释过了,倘若不在群体中,像我这样的老弱病残,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我所提倡的,是一种能够跳脱群体的思维而进行独立思考的视角。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不认为任何人与我为伍是理所当然的,也就不必考虑迎合与逢迎任何人的需求,在此基础上,以事实作为出发点进行的思考、做出的选择。这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可以说是最理智的选择了。
由许多这样的选择所共同筑建的,我人生的最后十几年时间,即使以我现在的批判性眼光来回顾,也是很难说有什么遗憾的。这也是,使我颇感此生不虚度的自豪之处。
世上一定有许多觉得我是个“奇葩”的人。我的性取向是使他们下了这个结论的一方面原因——其实,隐藏着的“秘而不宣”的与我在这方面相似的人远比大家以为的多得多。难道没有人觉得奇怪吗?在有些研究报道里看到的匿名调查显示的数据,远比大家身边看到的多多了。而另一方面,我没有像个普通人那样结婚生子,一辈子没有创建自己的小家庭,到老都独居着,这也是他们不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