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双凤求凰 一路上,长君也沉默起来,脑子里回想着那些奇异梦境中的零碎片段,始终猜不出是何征兆。她从小不求卜,不信命,这次倒是颇费心思,若不是四个月前那场赌试,她哪里会有这些烦恼。那还是要从今年季春时说起—— 霍家也是临安城的名门大户,霍长君的祖上曾在宋朝为官,临安失陷,南宋灭亡,身为兵部尚书的祖父以身殉国。父亲在傅表叔阵亡后,辞去了吏部侍郎的官职。先是经营了几年药材,又开了药铺请名医坐堂,施医救人,在临安倒是为百姓做了不少善事。 到了长君这一辈,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叫长瑜,现是当朝翰林院学士,如今因祭祖,告假在家。娶的妻子是赫连家族的至亲,虽不会多少武功,却也是个极泼辣爽快的女子,进门后,又给霍家添了个孙子星儿。 霍沐仁膝下只有这子女二人,若论学问,作为元朝开科以来第一位汉榜状元的长瑜,却次于自己的妹妹。长君天生丽质,冰雪肌肤,又聪慧过人。她五岁吟诗,七岁作文,还从小拜师学医,少时经常扮成小厮随师坐堂出诊。及笄后,父亲便不再让她出门,只在府里与闺中好友和丫鬟为伴。学得一身锦绣,却只能孤芳自赏,她常常哀怜自己生为女子,不能像哥哥一样自由。幸喜幼时曾与赫连府相临,两家交好,长君经常与赫连同龄姐弟相伴,习文弄武,抚琴吟诗,倒也不寂寞。 后来赫连伯父一家去了大都,两家便生疏了。父亲一心远离朝政,不愿与赫连家相交过密,直到赫连伯父被贬回江浙守边,才与他们重新交往。霍沐仁见赫连少公子忠勇仁孝,人品武艺极佳,儿媳又是少公子的远房表姐,便想亲上做亲。两家虽是一官一商,却是世交门第,倒也般配。 赫连晟现任江浙行省镇戊军总兵,长君又是他看着长大,也很喜欢,与霍沐仁想到了一处,便相烦临安知府去霍家提亲。本是一拍即合的美事,却被丞相刘汴插了一腿。 这刘汴是当朝皇后的大哥,在朝野骄横跋扈,不可一世。说来这刘氏家族与赫连家族还是同属匈奴后裔,后来赫连挺近中原,打了一片天下,自成一姓。而刘汴的祖先便留在草原,归了蒙古铁木真一族。这两个家族同是骁勇善战的名将之后,又多次各为其主、在战场上交锋,既是同宗,又是对头。所以在南宋灭亡后,皇上启用赫连一族,刘氏一族就是老大的不悦。 可到了刘汴这里时,他也非不识时务,在他的长子文光成亲时,他看上赫连晟的女儿子媗,便想拉个近乎。不料赫连晟以女儿年纪尚小婉拒了,这就失了好大面子,当次子文扈看上霍家女子,又得知赫连家抢先一步时,他可就要当仁不让了。霍家女子在临安的美誉,刘汴不是不知,儿子文扈又是非她不娶,这桩婚姻就成了他与赫连家较劲儿的□□。 就在临安知府到了霍府门前时,刘府的媒人、刘汴的妻弟顾承也同时到了。两家媒人给霍沐仁出了一个难题,论所愿自是赫连少公子是他心仪的,但听顾承的口气,这刘汴却是志在必得。 刘府也是候门贵戚,又是跋扈的蒙古人,沐仁一介平民药商,哪敢得罪。自知赫连公子常年征战,比刘府这位天天在街上游荡的少年公子强的多,于是想了个比武的法子。 当丫鬟兰儿把这消息传给小姐长君时,长君吓了一跳,爹爹把自己当成赌注下了,岂不荒唐? 沐仁一脸无奈,解释道:“君儿,爹爹也是没办法,不过这赫连公子必能胜出,你不用担心。爹爹也知道伤了哪个都赔不起,不会让他们比对刀枪,就比射箭,赫连家的追风贯羽谁能比得过。” 事已至此,两家也皆应了。长君便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女儿不是担心输,是怕无端惹出事来,但愿是我多虑了。” 季春三月初四这天,霍府一早便准备停当,只待两位公子到来。合家大小,丫鬟主仆,像过节一样,梳洗完毕,便相邀着去前面碧霞阁等候。霍府的门子霍成来禀报,说两位公子已到府门,霍沐仁便与儿子迎了出去。 早有丫鬟得信,报至霍夫人处。霍夫人带着众丫鬟来别院约儿媳。那霍家媳妇因有三月身孕起得晚,听到消息,也急忙起来,理云鬓,簪宫花,相扶着婆婆去了。 长君的丫鬟兰儿来通知小姐,问她去不去。其实长君早就醒了,用过早饭,便坐在窗下的桌椅上。拿着书不知所看,执着笔不知所写,一颗心早已不在身上了。听兰儿来问,便欲答应,她与赫连子玉从小一起长大,离别八年,不知怎生的模样? 走了几步,心里又想,子玉因男女有别,从大都回来后,并未和自己来往过。今日又是为婚姻而来,冒然去看,有失礼仪,恐遭父亲训责。便回身对兰儿道:“你去把棋盘摆好,我要与婉婷妹妹下棋。” 兰儿撅着嘴说道:“哪个要与你下棋,她都准备出门了。” 说着话,长君的乳母傅娘子和婉婷走进来。傅娘子拉过兰儿道:“你这孩子不懂事,哪有未出阁的小姐,自己在众人面前相女婿的?” 婉婷走近,伏在长君肩上说道:“妹妹帮你去看看那位未来姐夫是啥模样,你就在儿焚香祷告,让赫连公子把你赢走吧。” 长君脸儿飞红,扭身坐定,也不出声。傅娘子拉着干女儿的手笑道:“哎呀呀,你是千金小姐,也不害羞,不怕让人笑话。” 傅婉婷转身下了台阶,回头对干娘说道:“我做什么啦,就让人笑话,这晴天白日,有什么不可以的。” 长君也笑了,这表妹虽是温柔贤惠,可从小受自己影响,对那些个闺中清规并不奉若神明。傅娘子相跟在婉婷后面,也出去了。 一旁兰儿急的直说:“这个傅娘子,只顾说别人,自己倒跑的比谁都快。” 长君听了,笑道:“你也别在这儿陪我了,你那心思我还不知道,你就去吧。” 兰儿听小姐这样说她,便道:“我有什么心思,还不是为你,既然这样,小姐不急,丫鬟有什么急的,我还懒得去呢。”说完,一屁股坐下,真个气定神闲起来。 这碧霞阁就在府门内不远的麓洲溪水边上,越过溪水,正对着一排排白杨树林,当初买地建府时,因喜那白杨的挺拔俊秀,独独留下了,倒衬托的府中园林另有一种大自然的质朴。 长君知道,比武就设在那一片树林里,而府中的女眷则躲在碧霞阁浓密的茜纱后观看。听哥哥说,府外看热闹的街邻也得到父亲许可进了园子,拽儿扯女,应是十分的热闹。 可陶然绣楼在后面,离着碧霞阁最远,那里的动静隐隐听不真切,才更叫长君忐忑不安,又不好过去。 所幸那些小丫鬟跑的勤,一趟趟带来婉婷的传话。 “表小姐说让告诉大小姐,赫连公子才貌出众堪配小姐,还说刘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小姐大可放心。” 一会儿又来传信道:“二小姐说,两位公子箭术都很好,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这样子的传话更让长君坐立不安。 第三次是婉婷带着丫鬟小荣亲自来了,后面还跟着傅娘子的儿子傅彪,他见了长君就道:“二小姐不听劝,院里这么多的外人聚着,不管不顾的就往回跑,老爷才让我跟来的。” “行了,我的好哥哥,没见我有急事吗。” 婉婷转身对着长君道:“姐姐快想个办法吧,他们比了个平手,依着两位公子就要真刀实枪的比试,霍伯父不愿意,正僵持着哪。” 长君道:“我就说嘛,爹爹自以为是,元朝蒙古人历来注重马射,怎么就把那刘家想成纨绔子弟了?” “那这下怎么办?姐姐若想不到办法,岂不是两位公子要兵刃相见了。” 长君略一思索道:“傅彪,去告诉老爷,下面比音律,若能跟上本小姐的琴声,并音律不差分毫相合者为胜,快去。” 傅彪走后,婉婷还是担忧道:“若是那刘公子也精通音律呢,岂不还是难分高下?” “妹妹难道忘了么,我与赫连公子从小一起练琴,自有与别人不同之处。” 碧霞阁朱廊绣户,宽阔的回廊内,粉红色茜纱层层笼罩,微风轻轻拂过,如碧浪涌动。纱帐内,丫鬟们早已放置好七弦瑶琴,一缕檀香淼淼,沁出纱帐外。 长君身着紫绡翠纹长裙,素白羽纱大裳,一头乌发,用一支白玉雕花凤凰簪绾起,别无饰物,更显得清丽脱俗。 婉婷拉着长君坐定,轻轻笑道:“姐姐看,那石桥左边的就是赫连公子,右边的是刘公子,是不是不分伯仲。” 长君隔着纱帐扫了一眼,朦胧中那座石桥边立着两位风度翩翩、长身玉立的男子,同样的身材,飘逸潇洒。然后,她把视线落在赫连子玉身上,离别八年,他完全成了个高大挺拔、体态风流的青春男子,隔着纱看不清五官颜面,却能感受到来自他凝神注目的眼光。 她淡定心神,对旁边的哥哥示意开始。 霍长瑜命小厮用托盘把笛子送到两位公子身边,长君知道,上面搁放着一支泛着青青润色的玉笛。另一支是透着暗紫色的竹笛,却是八年前子玉的旧物。 两位公子同时伸手,各取所需。 长君见文扈吹笛试音,就知他并不生疏。再看子玉却只擎着笛子发呆,想起他小时常对着自己这样,不禁暗暗祈祷,千万别这会儿犯傻。 琴声起的平平,文扈却开始有些紧张,因为他也通晓各种琴谱,却从未听过这种曲子,曲调怪异,音阶不整,一点规律都没有。他哪里能想到,这样绝妙的美人,这样雅致的意境,却是弹奏的儿时蒙童之作。 长君七岁时,经常笑话子玉对音律懵懂不开,有一天子玉被她说急了,一宿没睡,愣是憋出一张曲谱,拿来给长君炫耀。长君用琴一顺,狗屁不通,便改来改去。有几处子玉觉得好,说什么也不让改,结果各弹各的,每次都逗得大家笑个不停。时间一长,两人倒是磨合的好多了,长君就把最后的谱子记了下来,取名剑缘,成了他俩独一无二的合奏曲,这些文扈哪里能知道。 长君弹的得心应手,见文扈也渐渐跟了上来,却听不到另一只笛子的声音。她抬眼一看,可不是,子玉正看着自己发愣呢,这种荒唐、却带着无数回忆的曲调,让他激动的傻了。 长君心里在骂,这个呆子,若让刘文扈得手,岂不把我丢了?正开始着急哪,子玉那熟悉的笛声终于响了起来,很快融入了琴声。这种吹奏,是用心的默契,刘文扈哪里跟的上。 一曲终了,天衣无缝,文扈默默把玉笛放在托盘上,似乎想到了个中原因。 心情无比激动畅快,子玉面对着重重纱幔,吹出了一连串悠扬绵长的笛音,似丹凤长鸣,场上的人顿时静了下来。笛声婉转清脆,拨云透雾,犹如天籁之音。 长君慢慢起身,她看见了刘文扈悻悻的转身离去,与身后那帮人狼狈退场的尴尬,也清楚知道子玉的这首凤求凰对刘文扈意味着什么,可她依然沉醉在笛声里。她让兰儿叫过一个小厮道:“你告诉赫连公子,今日能与公子琴笛相合,长君很荣幸,这竹笛就此送与公子。” 尘埃落定,两家隔日换帖,下聘礼,定婚期。一个是貌美聪慧的富家之女,一个是统领江浙的总兵之子,顿时成了临安城的一段佳话。 然而,初六定婚,到了十一日,赫连晟就接到圣旨,立即领兵出征。这次的突然变故,打乱了所有计划。 以霍沐仁的意思是子玉成亲后再赶去辽南,以免有变。可子玉却怕自己一但有不测,误了长君一生。便给岳父留书一封,言辞恳切,表明自己对长君的一片真心,绝不背弃婚约。胜利归来,即刻完婚,如有不测,也请岳父为长君另择高门,勿要相守。霍沐仁读罢,不禁唏嘘感叹,既感子玉的一番赤诚,又怕书里的不祥之兆。 长君看了,虽然感激他情深意重,却气他自作主张,不顾她的感受,哪个要你做主,你以为我霍长君是随便就可以嫁的人吗。 倏然间春去夏来,长君在霍府里日子依旧,却多了一份千里外的牵挂。 日长夜短,每当明月升起,长君总要在窗前站上一会儿,月盈月亏,已有四个轮回。千里塞外同沐这一轮月光,天涯同此月,此月照征人。折柳春别日,归来却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