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这座山水古城,依旧风景秀丽,歌舞升平,很多人不会忘记这繁华背后的凄美故事,就在万人空巷为才女霍长君出殡以前,临安的另一颗明珠,江浙总兵的女儿赫连子媗和母亲赫连姬氏在全府抄没后,与仆人丫鬟被押入囚车,抛头露面,走了大半个临安城,两位全副戎装的将军,一位官服威赫的钦差大臣,还有近一百的持刀兵士,缓缓经过闹市,十足的正气凛然。 自从那日姬氏的娘弟、礼部尚书姬明礼送来凶信后,赫连母女咽下悲痛和慌乱,匆忙安排人通知本族的亲戚,又为府里几位典卖的丫头解除契约,并发银两遣散府里众仆妇丫鬟。因祖上一向清廉,又经常安民疏财,除了两处住宅和因功赏赐的田亩,并无过多财产,知道钦差一来定会罚没充公,依照子媗的主意,把一部分田产赠与几个老佃户以保障他们日后生计,又把府里值钱的细软分发给在赫连府世代忠心为仆的管家听差,让他们散去逃命。 总兵府的男丁基本都是看家护院的兵士,也有四五十人,又对老爷忠心耿耿,哪里肯离去,管家苏幕和负责护院的苏幕之子景秋一力主张要保护主母小姐逃离临安。姬氏道:“这天下之大,都是皇帝管着,能逃到哪里去?况且老爷被陷敌营,不知生死,我亦无求生之念,只是不甘心戴着污名受刑。就是逃,怕也不能逃脱官兵的追杀,反而白白丢了你们的性命。” 苏幕与众位家丁齐齐跪了,含泪请求道:“我们世受赫连府的恩惠,知道老爷是护国爱民的好官,也绝不相信老爷投敌变节,若保得主母小姐平安,日后定能伸冤,我们就是死了也值得。就请主母快快打点上路,晚了怕就来不及了。” 一直默默不语的子媗,上前扶起众人,说道:“你们忠心保主,子媗感激不尽,也知道被押进京的凶险,可此去还尚有一丝申辩的机会,若是潜逃抗旨岂不坐实了父亲的罪名,我赫连一族忠心报国世代忠贞,不能因此毁了名节,就是我母女被冤杀,苍天可鉴,日后青史不泯,终能证我赫连一家的拳拳之心。” 赫连母女劝退了众人,以死守节,又有许多丫鬟仆人自愿追随主家尽义,因此才有了这临安街头凄凉的一幕。 尽管押的是朝廷钦犯,依然有人来到囚车前,或送水、送吃的,或送衣物,陪她们走一段,这就是赫连晟在江浙统兵以来无私爱民的因果,当然里面也不乏那些素日仰慕小姐,又无缘一见的人。 子媗,这位平日矜持自爱的闺中女子,哪里受过这种羞辱、难堪。她看着另一囚车的母亲,也是钗环零落,面目凄惶,自己不禁双泪直流。不敢让人看见自己窘迫的面容,她拉落金钗,以发遮面。期间有两位大嫂,还有个白发老妇人,给她递来水和一包家常衣物,说道:“孩子别怕,你虽是生在富贵家,遭了劫难,是和咱小户人家一样,挺住,就没有过不去的,总兵大人一向爱民,是好官,白的黑不了,不会有事的。” 老人喊她孩子,大嫂唤她妹妹,这种亲切,让虎落平阳的子媗感到在陌生人群中的温暖。她轻轻抬头,见到各种围观人中那些不一样的眼神,怜悯、惊诧、冷漠,还有一种男人特有的贪婪,她浑身一颤,把头低了。 “小姐,请抬起头来,不用躲,你比谁都更有尊严。”一句很轻,但又很清晰的话送进子媗的耳边。 她猛的侧头,发现旁边一位清瘦、文弱、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自己想说一句感激的话,但嘴角动动,却未说出声来。 那人说道:“小生姓筎,一直仰慕小姐才能,只是一介寒儒,无缘得见。府上遭此陷害,茹生无力回天,恨自己空有男子虚名,不能扫尽天下不公。” 见围上来的人多了,官兵又开始驱赶。这个筎生抓着囚车匆匆说道:“我有几句话送给小姐,躲不过就面对,小姐文武双绝不让须眉,奈女中丈夫,何怕之有,希望小姐能做个巾帼的豪杰。” 子媗看着筎生被官兵赶入人群,冲他点头致谢,深深铭记他的五官相貌,这人在她生命的转折点上,用力拉她上了一个台阶。 她回头对哭泣的贴身丫鬟瑾儿说道:“擦掉泪,帮我把头发挽起来,这一路还长着哪,我们问心无愧,要活的有尊严。” 她整整一身淡紫色衣裙,端正的坐下,由丫鬟瑾儿把她一头乌发高高挽起,斜插一枝金簪。鬓发如云,素面凝雪,一双清秀的凤目配上广额俏脸,凛凛之气,端庄威严,哪像是个囚犯,倒像是九天玄女下了凡。那些尚存有一丝邪念的人,被她的高贵之气震慑,倒把那心思也收了几分。 姬氏被女儿感染,也让丫头替自己整妆。她本就是诰封的朝廷命妇,上得厅堂,见得世面。刚嫁进府时,还随丈夫上过战场,胆气不亚于男人,只是因突然变故伤心。见女儿如此,就想到自己家的冤屈,若不好好活着,怎么去为丈夫伸冤,进了京城,看那皇帝老儿有什么证据要栽这个罪名。心思笃定,她倒旁若无人的坐定,双手合十,念起佛来,子媗见母亲如此也略略放了点心。 许是心有灵犀,子媗无意中抬头,看见两层茶楼的窗前,探出了筎生的脑袋。那副书生气十足的神态她一眼就能认出,见他就像男人之间那样冲自己竖起拇指,不禁心里腾起一股豪气,便双手抱拳示意,两人会心一笑。 从临安到大都路程遥远,要不是赫连母女这样坚强面对,也早像那些薄柳弱质的纤纤女子一样,难以熬过沿途的风霜和凄凉。穿过江北行省开始进入山东,气候也变凉了,幸亏有些人多个心眼,被抓时多套了件衣服,再加上临安百姓送的,胡乱披上也能抵御寒气。就是吃的也抵不上府里的一二,为了活命,只得勉强咽下。最难受的是母女不能在一起,她们只能用手式传达相互鼓励。晚上宿营时挨的近些,还能大声说说话,但说多了还要被官兵训斥。 进山东不久,路开始崎岖起来,再没有那种宽阔的大道,上坡下坡颠的人心慌。但远近错落的水域、树林却让子媗感到意外,听人说山东要比江南荒漠干燥的多,怎么也会有这种水源丰盛之地? 子媗见这路越来越难走,前面倒像有座山一样,果然听到旁边两位将军的谈话,是朝廷催促,不得已走的这条近路。她想这种路偏僻,易于强盗出没,自己身陷囚笼,千万不要再节外生枝。 走了一会儿,前面钦差传过话来,说过了玉凤山就进入梁山水泊地带,这是历来绿林必争之地,大家跟紧,让两位将军小心了。 梁山?是北宋时宋江他们占的那片水泊吗?子媗想道,竟有这等巧合,当年宋江一帮人占据此地,打着替天行道的大旗,被朝廷招安后几乎全军覆没。相传他们大多也是被迫入的绿林,如今自己沦为囚犯,与他们当年竟有相似之处,昏君当道,奸臣弄权,何日才能天下一片清明?她低声哀叹,叹息自己的命运无常。 当行至玉凤山下时,子媗竟不禁赞叹,不用说梁山水泊,就是眼前这座山,其险峻深邃,山路迷离,足以能藏匿几万人马,怪得他们官兵如此紧张。 不出所料,五辆囚车竟也引来一伙盗贼,约有一两百人,把钦差和囚犯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个身高马大的块头,脸黑的就像张飞,说出话来匪气十足:“你们听着,要想活命,留下囚车,要不然就一块去死。” 钦差扬声喝道:“这是朝廷的差员,你也敢劫,快快闪开,免得朝廷兵马,踏平你这山寨。” 那黑脸头目眼一瞪道:“吆呵,你还嘴硬,今天你就甭想从这儿过去。” 他瞄了一眼囚车,见是一帮女眷,顿时欣喜,说道:“弟兄们,就是这些囚车,劫了,挑几个做媳妇,回去洞房喝花酒去。” 两位将军勒住马,大声下令道:“保护钦差大人!” 士兵们一拥而上,他们人数虽然不多,可官兵当然不惧土匪。这帮土匪也不示弱,那黑大个一声大吼道:“奶奶的还挺硬,弟兄们,为了一千两银子,媳妇不要,也得砍了。”他手下人等也是一阵乱叫,个个争先,一时血流遍地,死伤一片。 子媗与母亲困在囚车里叫苦不迭,她拔出发间簪子,握在手里,这是唯一防身物件,必要时用它自尽,也免却被贼人玷污。她眼见土匪突破官兵直逼囚车,突然意识到这伙人的目标就是囚犯,是劫囚、是杀囚不得而知,可看这些人的神情,像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官兵们自身难保,哪还顾得自己,她长叹一声,今日父兄冤仇未伸,我却要先殒命了。 就在土匪们逼近囚车时,又一伙人追了上来,团团围住囚车,与土匪打了起来。领头的就是苏幕父子,这些训练有素的赫连家丁很快就占了上风,姬氏母女一阵欣喜。 苏景秋几刀砍开囚车,放出里面的人。子媗一获自由,便命家丁护好母亲,然后捡了两把刀迎敌。这帮土匪一看风头不对,又被官兵后面夹击,就想逃走。子媗命令道:“不能放走,抓几个活的。”她刚才就已看出这些人不是以抢劫为目的。 她回身安慰母亲,并让仆人寻找附近的水源。赫连夫人经过这一劫,反而出了囚笼,倒也很快消了余悸,对女儿道:“本想到京城拼上一死伸冤,哪想会碰上土匪,这下不逃也得逃了,咱们以后咋办?” 子媗道:“母亲勿忧,这些土匪怕是被人收买了,等问明情况,再与钦差商议。”姬氏不由一愣道:“还,还要进京?” 子媗还未及回答,就发现苏幕父子已和官兵交上手了,钦差也已逃的不知去向,她心不由一沉,事情复杂了,她忙喊着让他们住手。 这些人打的正起劲儿并没听见,一个近处的家丁回道:“小姐别管,苏管家说这一路凶险太大,先救人要紧。” 子媗知道这样下去更不好交代,她一撩手腕,把金簪抵到咽喉,气运丹田,一声断喝道:“都住手,谁要再打,我立时死在这儿!”她这一声传的远,家丁们和官兵立时停了手。 那几个官兵本已被打的难以招架,得了机会拔脚就跑,被一位手持双锏的年轻人拦住了,他双锏一挥,指着官兵说道:“回去告诉你们皇帝,就说囚犯被我劫走,做了压寨夫人,滚吧!” 官兵跑远了,子媗气的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对面前的苏幕父子道:“不是叫你们散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苏幕道:“是我不放心才跟在后面,本想一路护送进京,却不想真有人截杀。” 子媗见他和家丁们为了救主几乎拼了性命,不忍责罚,叹了口气道:“可你们不该和官兵动手,把我母女置于不忠不义的境地。” 那名持双锏的青年对着子媗拱手一礼道:“赫连小姐勿虑,刚才在下已经言明囚犯是被我劫持,你们是被迫,与抗命无关。” 苏幕把刀一掷,面对着姬氏母女,双膝一跪道:“请小姐饶恕苏幕自专,属下就是想绝了主子的进京之路,今天的遭遇就说明是有人想对赫连家斩尽杀绝,就是进京也难以诉冤,还不如先保得性命再做打算。” 旁边的那名青年也道:“苏爷说的对,在下也知道赫连家对朝廷一向忠诚,可怎能挡住那些弄权使诈小人的陷害,变通才是上策,只要留的青山在,总有开云见日的一天。” 子媗这才仔细看了此人一眼,英俊利落的身姿,秀眉俏目,炯炯有神,不禁说道:“谢过这位壮士搭救,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赫连家眷的?” 苏幕忙介绍道:“我们是在路上结识的这位魏公子,他的父亲随老爷一起出征辽南兵败被擒,与老爷同被定为叛国罪,当他晓得是押送赫连老爷家眷的囚车后,就一直跟着我们到了这里。” 魏公子道:“在下魏宏英,也是江浙人,父亲是赫连元帅帐下总兵魏东亭,被诬陷后,在下不甘心绑缚京城,才趁夜逃走,不想遇到赫连伯母和小姐,也是缘分,就此我们两家可联手报仇伸冤,救父回朝。” 子媗听的热泪盈眶,盈盈一拜道:“是上天安排,令我们同命相遇相怜,如今既与官兵对抗,朝廷必也不容,申辩无门,只好与魏兄亡命天涯,等待时机。” 魏宏英道:“与官兵对抗也是被迫,朝中一定有人不想让你们活着进京,苏爷,把那个活着的土匪押过来,问问是谁收买了他们。” 这名土匪早吓得战战兢兢,一问便说道:“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大当家的就说是杀了囚犯,有人给银子,是他见囚犯长的好看,才说要劫到山上去,我们就是听吆喝的,其他的真不知道,还求好汉饶了小的这条命。” 子媗问道:“你们大当家的来了没有,他在哪儿?” “就是他和二当家领我们来的,刚才被你们,杀了。” 子媗看了苏幕一眼,苏幕道:“可能就是那个黑大个,还有个胖子,一看就像头儿,那俩块头儿不杀也治不服他。” 子媗对苏景秋道:“你押着他去认一下,若真死了,就什么也问不出了。” 子媗叫上宏英和苏幕来见母亲,并大致说了情况,姬氏本就不十分想进京,如今一切就听从女儿了。宏英问道:“二位对今后有何想法和打算?” 苏幕道:“只要小姐不冒险进京,苏幕以后就听从小姐安排。” 子媗道:“我们几十个人,又带着兵器,哪里都站不住脚,何况朝廷也不会放过,我想,只有找处隐秘的山林暂且安身,再另作打算。” 宏英道:“这些土匪应是玉凤山的,此山有几处险要关口扼制,不易攻破,却正是隐秘的好去处,我们不如拿下来,以此作为立脚之地,以图厉兵秣马,伺机营救父亲好辨明冤屈。” “做响马绿林?”子媗脱口道。 宏英看着她反问道:“难道还有更好的出路吗?” 是啊,哪里还有出路?子媗心思惆怅,我赫连家世代忠心为国效力,不想落得如此下场,这次连申诉都无门,苍天在上,我赫连子媗只能违背祖训落草为寇了。她苦笑一下,说道:“也只好如此,权且做安身之计吧。眼下这帮土匪的首要头目被除,留守的肯定不多,若能诱他们下山,制服起来容易些。” 他们又叫过那名土匪,问清山寨里还剩一百来人,由老三卢义生压寨,这个卢义生是当地人,来山寨不久,因武艺好,就让他做了三当家。 宏英提议派人上山传土匪老大的命令,把姓卢的骗下山来。苏景秋与这些土匪年龄相当,武功也好,他自告奋勇带着一个弟兄上山。子媗便让他们扒了土匪的两身衣服换了,上面还带着拼杀的血迹,加上他们手里沾着血渍的钢刀,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只是口音一时难改。 宏英便对那名土匪小喽罗道:“你带他们上去,就说老大被围了,让他们去解救,你要敢耍花招,----”他看看景秋,说道:“他要敢胡说,你第一个把他脑袋砍了。” 小喽啰这会儿真像要掉脑袋似的一缩,拿手抱着,一个劲儿直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子媗与宏英领着几十名手下,就在玉凤山的唯一出口埋伏下了,并嘱咐他们擒贼先擒王,活捉卢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