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惊天动地,波谲云诡的战争局势,也只是在河西走廊与潼关掀起惊涛骇浪,让得关中百姓提心吊胆,夜不能寐,而对于千里之外的扬州而言,众人也只是情绪波动一番,便消退了激情,关上门窗倒头熄灯睡去了。
扬州城内,不知还有多少人夜不能寐,总之在这西北角的小酒铺子内,苏暖暖是彻夜未眠。
月华隐去,天际泛起鱼肚白,苏暖暖叹息一声,翻下床头,徒留一夜冷汗,与斩不断的连绵愁思。
“怎奈何,我是这个姓氏,怎奈何,祖先要将那一份期望托付给我,怎奈何,这回杀来的是吐蕃,怎奈何,偏偏我于心不忍…”
苏暖暖洗漱完毕,拿了几个干瘪的米饼,一壶小酒,裹在包袱里,用作几日的干粮,挎在肩上,而后回头看了这个住了十几年,被自己拆了又装的小酒铺子,亦或说是佛庵一眼,见菩萨的香炉快要燃灭了,踩着碎步回来,为菩萨焚上一抹新的檀香,跪下拜了几个响头,才熄灯关门,迈步离去。
扬州城外十里,曾经那个收养贫苦子弟的地方,一人一马在竹林下驻足,穿着灰衣的长发女子提着一柄铁锹,四处寻找方位,而后找到一处山崖,水流,竹林相交汇的地方,几铲子下去,挖出了一个生满斑驳红锈的黑铁盒子,将盒子打开,里面还有一块七寸长的五盒,晶莹剔透,隐约看得见里面用红布包裹着一些圆球,灰衣女子拂袖擦去玉盒锈迹,用棉纱包好,揣在胸口,翻身上马,出山谷向着遥远北方而去。
两年以前,方霖给她的传书中说道,净因和尚中了大琴殿伯埙设下的幻象,变得痴痴呆呆,沉默寡言,二人无计可施,只能将他送去五台山,希冀那个文殊菩萨的道场能够渡他脱离苦海。
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净因顿悟了没有。
苏暖暖骑着一匹不算太过壮实的棕色马匹,一路北上,沿途深入叛军腹地,抄些小路行走,躲避燕军营屯,倒也有惊无险,河南,河北赤地千里,十分萧条,往往百里路途,看不见人烟,亦看不见四处抓人的官兵,料想都是抽调到潼关前线去了,让她得以安然无恙,一路坦途。倒是夜宿荒郊野岭之时,呜呼不绝的豺狼声,往往吓得她渗出一身冷汗。
用了十几日,终于到了五台山地界,苏暖暖眉清目秀,柔和似水,一看便是江南人士,可看她走路步调,便知是没有武功的,显通寺的和尚稀罕她的美貌,却也惊诧于她的勇气,胆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从江淮横穿千里,来到五台山,这是他们这些佛门僧人想都不敢想的,料想她也是命大。众人立刻将她迎入寺内,为她接风洗尘。
净因在显通寺后山上的碑塔林里,吃着斋饭打坐扫地,远离尘世,已有两年了。
见着苏暖暖穿着尼姑衣裳,踩着粗麻布鞋,却蓄着及腰长发,风尘仆仆,身怀包裹,娥眉轻蹙,翻山越岭来看他,净因是有些讶异的。
我这样的异国僧人,还有人会惦记么。
苏暖暖就地拿了一块破破烂烂的蒲团,坐在净因面前,背靠一块丈高摩揭陀佛塔坐下,净因有些不知所以,将自己屁股下面那块松软干净的蒲团给她,苏暖暖也不客气,伸手接过,就这样擂起垫着,让净因将就那坚硬石板地,而后盘腿而坐,开口第一句竟是:
“呼,马鞍真硬,路途真长,好累啊。”
到五台山之时,已是三月中旬了,天气渐渐变得温热,苏暖暖昼夜不停,爬上山来,自然又热又累,当着净因的面,以手扇风,那股身上的清香荡漾开来,弥散丈远,净因只能在心里苦笑,以内力屏住气息,隔绝外物,又不能离她远去,毕竟故友几年未见,怕她见外,伤她的心。
不等净因说话,苏暖暖翻手打开包袱,净因以为她要给自己看什么呢,粘着汗水的包袱里三层外三层翻开来,却是两个硬邦邦的馒头,苏暖暖拿了一个,囫囵吞枣啃了起来,又拿起另一个递给净因,嘴里塞的满当当,只能挑眉,发出哼哼声,示意他不要客气。
净因不由得莞尔一笑,摇头告诉她不饿,不吃,你自己留着,慢点吃,别噎着。
自打拜见中土的文殊菩萨以来,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会心一笑,这个江淮女子,做了几年尼姑,好像还是当初那个样子。
那苏暖暖一口啃着硬馒头,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瓷长嘴壶,吮吸着壶嘴,壶里酒早就喝完了,装的都是山泉水,腮帮子鼓得涨涨的,两片粉黛雾眉下,眸子灵光闪烁,斜睨着眼前人,却见和尚顶着个光洁的大脑壳,面无表情,无所顾忌的直视她的双目,浑然不似上山来时,那些小沙弥,见着自己便脸红低头,身为和尚该有的样子。
“怎么了,我脸上有画,还是眼里有纱,盯着我看,眼睛都移不开。”
馒头屑与山泉水在唇齿之间咀嚼,说出来的话也是含糊不清,净因沉默了许久,垂下眼眸,不去搭理她的调笑,而是伸出手指,在她面前的地上画了一个圆,又从圆的两段勾勒一条弯曲的细线,坚硬的石板地上,留不下指尖痕迹,却能依稀分辨得出,他是在画一个太极。
“贫僧觉得你应该信道,道教修养自身,无欲无求,不会强迫你去做什么,想什么,你想怎样,道士也不会搭理你,可佛门就不一样了,清规戒律还是很多的。”
苏暖暖叼着壶嘴,牙齿在瓷器上厮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眉头紧锁,私是在思索净因的话外之意。半刻之后,兀自点了点头,似乎心有所感,揣摩到了和尚本意。
“呀,和尚,你是在骂我啊,说我不好好修行,坏了你佛门礼貌?那贫尼可偏不,偏不做道姑,偏要当尼姑。”
“不是…你我误会我了,贫僧是说,青灯古佛,清冷孤寂,怕是误了佳人一生啊。”见她这般机灵,净因只好笑笑改口道。
“你就是在骂我,说我…说我不守妇道是不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这些和尚,个个精敏得很,话里藏着钩子。”苏暖暖噘着嘴嘟囔道,好生生的大老远跑来探望他,却被他泼了一头冷水,如何能不气。
“啊不是不是,施主误会我了啊,贫僧出家人,怎会这样无故诋毁你,这不是损自己修行么?”方知自己说错话了,净因连忙摆手,面上蒙了一层焦急神色。
“看来你在乎的,也就是自己修行啊,你们这些遁入空门的和尚,想来想去也都是为了自己,可还真正想过佛祖交给你们的本分是什么?”苏暖暖劈头盖脸,便是给他一连串的回击。
净因有些发懵,亦有些后悔,怎么自己说错半句话,就惹得她这般幽怨,好似自己打开了一个闸子,将她心里积压几年的怨气都宣泄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