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这次回程的时间比宋磊预计的要早。想来离开潮方城这些日子,他也无时不惦记着自己镇守的这方水土。 回府之后的第一个晚上,月蓉早早地就睡了。任平生召集了几个将领,了解了营中诸事后,处理了会子公事。等到书房内彻底安静了下来,他还是忍不住把宋磊叫了进去问话。 “她走了么?” “回将军话。还没有……”宋磊低垂着头。 “你怎么办事的?!我说过,回来之前她必须得走。”任平生听说她竟还没走,心不自觉地漏掉了一拍。其实端木晨多久走,陛下并没有强制要求,只不过是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害怕见到她,也害怕自己忍不住去见她罢了。 “将军……姑娘她……她身子实在弱得厉害。属下不知将军提前了几日,和姑娘定好的日子是后日一早。” “她……又怎么了?”任平生心里揪得有些发紧,他扯了扯衣服的领口,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年前……那次伤了身子,如今,整个人实在是瘦得……瘦得只剩把骨头了。”宋磊心疼她,还是忍不住在将军面前提起她来。 “好了……说那些没用的!快去准备好东西,后日一早将她早些送走!”任平生掩饰掉心里的慌乱,呵斥了一通便将宋磊打发走了。 她瘦了……瘦了很多很多么?宋磊走后,任平生有些后悔方才一怒之下没让宋磊把话说完。她如今究竟病得怎样?能受得住颠簸么?她再次听说他要她离开,可还说了些什么话?怕是已恨死他了吧? 他越想越乱,越想越坐立不安。 这数月以来,他枉顾自己的心意,对她极尽苛刻。心狠手辣起来,连自己回过头都觉得自己混蛋…… 夜已是很深很深了,任平生丝毫没有睡意。在书房内踱了半夜步子的他终还是忍不住。静悄悄地掠上房顶,飞身又往仁心堂那边去了。 守在暗处的宋磊这才转身回了屋。 路,都是走熟了的。 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进去。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说好了再也不见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又来了。 还是这间小屋,屋里还是他最喜欢的气味。那张窄窄的小床上依旧躺着那个喜欢缩到他怀里咯咯笑着的人……一切似乎都没变。可是,他已经变了。 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借着屋内一点朦胧的灯光,他看到她侧卧着躺在床上睡熟了。果真如宋磊说的那样,她瘦了,好瘦好瘦。原本圆润的下巴都尖削了。侧躺着的肩胛骨也似乎支棱着,露在被子外面。散开的发置于枕上,铺散了一片。 他远远地看着,不敢走过去,生怕自己的一个举动惊醒了她。他就想这样看看她,看看就走,马上就走…… 他不敢多逗留。今晚他本就不该来。只是听到宋磊说起了,他一时按捺不住,不知怎的,就不管不顾地过来了。好在她没醒,若是醒了,他又如何面对她? 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床上那个睡得沉沉的人。有好几次想走过去帮她拉一拉滑下来的被子,想替她撩开额着的发丝……最终还是忍住了。 人已经看到,时候不早,他也该走了。 转过身推门正要离去,床上那个人还是睡得不安稳地醒了。半梦半醒中,端木晨看到自己屋里有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正欲离开。 “且行。”刚睡醒的她嗓子还有些喑哑。她害怕这只是她自己的一个梦,等呼喊出声,发觉自己真的是醒来的,而门口那个人也果真随着她的声音驻足回头看向她。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他来了!他回来了!!!端木晨一下子坐起身,翻身下床后,连鞋也顾不得穿,赤着脚就奔了过来。 没错,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自己朝思暮想,屡屡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那个人。 她一脸欣喜地奔过去,不说一句就冲到他的怀里,紧紧拥着这个想得自己心里发疼的人。 而任平生呢,在端木晨醒来唤他的那一声时,心就乱了,乱得一塌糊涂,乱得失了冷静,失了分寸。直到他回过头,看到她只着一身中衣朝他奔过来时,他还没有想好自己要如何解释这大半夜出现在他说了再也不会来的地方。 可是端木晨压根没有再问他一句。只是冲过来,投入他的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环着他的腰,把小脸贴在他的怀里,静静地听他的心跳——就和从前见到他时,一样……一样…… 对于撞进自己怀里的这具温热的身体,任平生僵直了他的脊背。他想要半她推开,可手还是往去熟了的地方环上去,搂住了她的腰。 端木晨的脸贴上他的胸膛,喃喃道:“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她鼻息间嗅到的是属于他的味道,怦怦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 “你回来,还走么?”她抬起头看他。 他微张双唇,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对上他那双有些慌乱的眼睛,突然之间,全身像触电一样,猛地缩回了自己的双手,连连退了好几步,像见鬼了一样,揪紧了自己衣衫的领口,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令她无比陌生的男人。 “是你?” “本就是我,莫不是,还有什么别人么?”任平生被她一惊一乍的弄得有些不悦了。 “还要来撵我走?”她苦笑着说:“宋侍卫没告诉你,我们约定的是后日一早么?何必如此心急,夜闯我的房间。” “你在等谁?”任平生一想到她等的并不是自己,想念的并不是自己时,心里竟莫名地醋意翻滚。 “同你已无关系了,将军。”端木晨面对他的咄咄逼人强撑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感到害怕, “你……”两人相隔已然有些距离。任平生对于端木晨一系列的举动,从欣喜到失落,终归有些遗憾。她寂寥地转过身,强忍着失落,却难以掩饰浑身在止不住地颤抖。她想念、失望、害怕……混杂在一起,让她脆弱的神经不堪重负。 任平生深觉自己此行不妥,看到眼前这个只愿意将后背对着他的女人,他尴尬地甩甩手转身准备离开。 书桌上的一叠摊开的书信没能逃过他的目光。原本要走出去的他又绕到书桌前拿起最上面的一页信纸看了起来。 且行: 你去哪了?那个人又叫宋侍卫来把我赶走了。似乎连宋侍卫也没有觉察出他哪里不对。莫非这世上,只得一个我觉察出来他不是你么? 在我眼里,他除了和你长得一样,身上的熏香味一样之外,没有哪一处像你罢?你是被他藏到了哪里? 我只能偷偷给你写信,我知道你不会如此待我,等我离开这里后,去别的地方等你……你一定要回来……回来接我…… 他一目十行看得很快。可再快,也没快过端木晨扑上来抢走书信的速度。那封信终是还没看完,便被她夺了去。不过,他看到的那一小部分,已使他心如擂鼓。 “你干什么?还不快滚!!!不许你碰我的东西!”他从没见过向来温婉的端木晨如此声色俱厉。对待起他来,像是对待一个深仇大恨的仇人一般。 房间里的寂静终是被端木晨的喊叫打破了。其他人的房门陆续响了起来,任平生任由端木晨将他还未看完的书信抢走之后,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见到他此刻的震惊和狼狈。他翻身跃过书桌,推开窗户,一跃而起,飞身上了屋檐,在白芷白芍进屋之前,离开了她的小院。 他在屋脊和树枝尖跃起、穿梭……茫茫黑夜中,他在这座城的上空掠过。他脚下的这座城安睡在夜色之中,除了打更的、夜巡的,就只有时而警醒的犬吠和哪家小儿的夜啼。 最终,他敏捷的身手将心烦意乱的他带到空无一人的龙滩。 半夜的龙滩还是上次那样。没有一个人,只有海浪涌起时发出的唰唰的声音。 他站在堤岸上,连踏上那片沙滩的勇气都不再有。脑海里全是她书信上的话。 那一叠信,不知她写了多久。想来,都是写给她心里的那个“且行”的吧?到今天,他才回顾自己在迎回妻儿的过程中带给了她多大的伤害。诚如宋磊所说,她瘦了,瘦了许多许多。当她最初看到自己时的兴奋和双眼对视之后的退缩……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眼里对她已是不爱了。她怕他,哈哈哈……她怕他,怕得发抖,不愿再见。 她宁可为自己编造出一个谎言让自己相信,曾经爱她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了,不见了。也无法接受,如今伤害她的,其实就是同一个人。 他心里乱得很,他想一切重头来过……可若是从头,他会怎么做?能做得更好么? 他在海边一直矗立着,直到东方发白,一个人看了一次日出。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她不愿回去,嚷着要他陪着看日出。当时他说:“你鞋袜都湿了,先回去,我下次再陪你来看……”那次,是他抱着她一步步离开这片海滩的,而现在,已没有“下次”了。 第二日,他一身露水地回去,一言不发。宋磊忠心耿耿,也一句不问。 到了晚间,他让管家收拾了整整一箱子的补品。有上好的鱼胶、山参、血燕……叫了宋磊道:“明日一早,你去送送。这些东西,一并交给白芍,让白芍做给她吃。” “是。”宋磊知道他已见过了那位,心里涩涩地应下。 他还想向宋磊问些什么,可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挥挥手:“去吧,明日送完了回来,告诉我一声。” 这一次,要把她送去多久?他心里其实没数。他想等她病好些,或许可以重新找个地方,为她开个医馆,再命人将她和她的父亲接到一处,让她在另一个地方安稳地过完下半生。终归是他辜负了她。除了为她安排好以后的日子,他已不能再为她做些什么了。 第二日一早。任平生心神不宁地呆在书房,任吟啸来了两次,说要将先生教的短文背给他听、还要他陪着练剑,都被他打发走了。月蓉送了早点过来,他将吃的留下也让她离开了,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是在等着宋磊回来复命。他不知经过那晚之后,她可还会乖顺地听他的话,安安静静地离开此处。 月蓉离开后不到两刻钟。宋磊神色慌乱地前来复命:“将军!不好了,姑娘她……她不见了。” “什么?”这个意外让他不由得惊从座起。 “今早属下去仁心堂,可门一直不开。先前属下还候了一会儿,可后来叫门也叫不开,于是属下便翻墙入内。谁知……院内三人皆熟睡不醒,姑娘……已消失无踪。”宋磊回禀道。 “怎么回事?人去了哪里?给我说仔细!说清楚点!” “是!待我将白芍、白芷和敏哥儿叫醒,她们也才回过神来。说是头天晚上,姑娘兴致很高,自……自……那个事以来,姑娘从没这么开心过。说是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还亲自下厨做了好多菜,要同他们一道庆祝一下。他们几人见姑娘有了笑脸,也是格外开心。于是昨晚他们便热闹到很晚,还喝了不少酒水。如今看来,是姑娘早先便在饭菜、或是酒水里下了药。把他们都……都迷倒了。然后独自离开了……” “什么?!!!她去了哪里?”任平生暴跳如雷,他不相信她竟然可以如此洒脱地不告而别!他要将她送走,那是他不得已而为之,可至少让他知道她是安全的,是好好地活着的。 如今她突然就消失了,人去了哪里?是死是活抑或又是怎样? “属下……不知姑娘去了哪……” “混账!!!你怎的不知!” “将军,自……自年前那事以后,我们派出去的人因着白芷姑娘的驱赶,也近不得小院守卫姑娘,事后,将军您便说不用暗卫再看着了,于是……于是……小院外的暗卫早就撤走了……” 任平生重重地捶地桌子上,将桌上根本没有动过的粥汤茶水洒了一片:“那你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去找啊!!!若是她出了什么事,你们全都拿命来谢罪!” “将军息怒。且听属下把话说完。”宋磊一边安抚道一边说:“姑娘走之前还给他们几个人留了书信。每人还留了一百两银子,说自己去过闲散的日子,把小院留给他们,让他们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如此想来……姑娘应该不会有大碍,她只不过……只不过是不想……听从命令……去岛上罢。” 任平生听说她留了信,锐利的眼光看向宋磊道:“都有些什么信?” 宋磊知道他想问的是有没有自己的。可姑娘谁都留了,就是没有留给将军的。 不过……宋磊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将军,姑娘还给属下留了信。”他说完,恭敬地从怀里将端木晨的亲笔信拿出来,呈给任平生。 任平和接过那熟悉的,写着“宋侍卫亲啟”的书信时,心中泛起一片苦涩。如今的他,在她心里,连宋磊都不如了。 展开信纸,她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 宋大哥: 见字如晤。 自来南疆,多次叨扰,幸得大哥救度,于内心,早已将大哥当作家人,所以在此称一声“兄长”万望莫弃,余不甚感激。 今不告而别,实属不愿再拖累他人。本就一人来此,离去时也应独自离开。只有是些未了心愿,思来想去,只有托付兄长,吾心才安。兄长之恩,铭记于心,只待有缘再报。 白芍与兄情投意合,原说要亲自操办二位婚礼,如今看来,我要食言了。愿我走后,兄长能善待白芍,只愿你们二人能相守白头,恩爱不弃。 白芷和敏哥儿本就是南疆人,我离开后,还烦请兄长代为安顿。敏哥儿虽小,却是个学医的好料子,请兄长为敏哥留意一下,重新找个师父,认真学医,也好行救死扶伤之职。白芷还未有婚配,若兄长手下有品行端优者,也请兄长代为作媒,为白芷找个好人家,了我心愿。 南疆此地,魂牵梦萦,只是我心念念之人已不在,除你们几人,我亦无所牵挂。若他还在,断不会如此待我、舍我。我此去,自有安身之处,兄长不必挂牵。 若有缘,此生还会再见。 若有缘,此生我亦还会再次得见心爱之人。 有劳兄长! 拜谢! 端木晨亲笔 任平生看完了信,拿着那页信纸的手终是无力地垂下。久久不发一言。 “姑娘自除夕后,神智有些不清醒。她总说……总说……” “她说,我不是我,是别人假扮的,对么?”任平生接过话头。 “将军知道?!”宋磊大为吃惊,他还以为将军并不知晓此事。 “嗯……”他深吸一口气:“她不信我会这样对她。一夜之间……全都变了,变得这样快,莫不说她,就连我,也是不知,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她心善,不知人心险恶,不知我杀人如麻,不信我连她也不放过!!!哈哈哈哈……我本就这样狠!就要赶尽杀绝,连自己的退路也不留……”越说到后面,他越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久久不再说一句话。 “将军,我已命暗卫四处寻查姑娘行踪。估摸着她是昨晚连夜离开的。若是脚程不快,我们的人到处去寻,兴许能找得到。” “不必了……走了,就走了吧。这样也好……你下去吧。”任平生挥挥手,不让他再去找了。他见将军并没有把信还他的意思,便道了声“是”便退了出来。 而些时的小院里早已闹翻了。三个人醒来以后,东奔西跑把姑娘大致能去的地方都寻了个遍,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他们每人身边都有姑娘留下的书信和银子。无非便是让他们好好地过日子。他们相依为命的几个人,终究还是散了。姑娘走了……舍了他们,舍了这小院……舍了她来南疆时的所有,只带了几身简单的换洗衣服,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此前白芷不甘心,还抢了宋磊的马追出城外好远好远……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寻到。虽说他们不愿放弃寻她。可大家心里都明白,姑娘是铁了心要走的,就算他们找到了她,又能怎样呢?她也不会再回来的。 一天、两天、三天……时间一天天过去,找到端木晨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这些天里,除了宋磊,也没人来过问过他们什么。他们白天出去寻人,夜间便长吁短叹,无法安睡。总担心姑娘孱弱的身子在外面没法自己照顾好自己。可担心总是多余的。人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