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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来时劫  第十五章:血光    这场风波过后,他被罚在列祖列宗的灵位前跪了三天三夜。  “你个畜牲!人家杨姑娘都不嫌弃你脸上那可怕的疤!多好的女子,怎遇上你这个败类!逆子!让我丢尽颜面!让陈家因你蒙羞!”  待父亲怒火滔天地甩袖离去后,陈秭镇连忙抬头询问拂归:“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素凉?”  拂归叼着鸡腿,散漫道:“爹娘问过一些事,可素凉姐姐没怎么答。她本就寡言少语,爹娘再恼火也问不出什么的,早习惯了。”  他们会心一笑,而后他一瘸一拐地被拂归搀扶回房。  入夏之后,他发觉她愈发爱变回原形,起初只当她在房中懒得化为人身,后来竟发现她几乎整日闭门不出。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不是她爱在房中变回原形,而是已无力负荷人身,只好将自己禁锢房中避免见人。  他忧心忡忡地合上门,只见她面无血色,额角微汗,这更是古怪至极,他往常从未见过她流汗。  “别...别关。你到我这紧闭房门,夫人上次还斥责了你,你忘了?”说话间她突然变回原形,陈秭镇一把将她捞在怀里,柔声安慰道:“斥责就斥责,别怕,我在这守着你。”  “素凉...”他思虑良久,终于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如今法力无法化成人形。”  “那我能帮你什么?”  她长眸含了清水似的笑,“你帮不上我。”  回到陈府后法力便如退潮汹涌而逝。妖向来趋利避害,没一个会像她这样奋不顾身地夜蛾扑火。来日方长,她总不能整日将自己锁在房中,未免太易启人疑窦。好在她隐约记得冥界通往人间的入口,那个名为碧膏潭的潭底有颗灵石名为“染尘”,有塑成人形之效,也有反噬之伤。   她略微思忖后决定向守护碧膏潭的鬼君借石一用,正准备择日动身前往,可在六月中旬的某个微湿的黄昏,她等来了气势汹汹前来问罪的灵落。  “这就是你的答案?!想了一年的结果?!”他眼底猩红一片,秀致的眉头皱成个“川”字,见她劈头便骂。  她枕在尾上恹恹道:“是啊,眼下一个半路学成的道士就能降服我。”  他似要用眼刀在她身上剜出几个窟窿来才甘心,忿忿道:“这事不是很清楚吗?没有第二种可能!这是天意!那凡人就是你的天劫!他终有一日会毁了你!”  “我不信。”她恬不为意,一双眼淡漠转着,“天意只是神仙的废话。”  他又是一声失望至极的咆哮,像要震聋她不可,“薄素凉!这是三千多年来我见你最蠢的一次!”  “就如往日我看那些人间女子?”唇瓣挑起单薄的笑,精致而锋利,“莫非是报应?”  他没心思与她戏谑,眉头打着紧致而秀气的结,气急败坏地跺着脚,“素凉,凡人不能信啊!他们狡诈弱小!还卑鄙!那个男子,就那个男子...他有朝一日也会负了你!我们看过的还不够多吗?世间痴男怨女不知凡几!他们哪懂情为何物?再说了...你是狐族妖魁啊!有狐的资质都远远逊于你!你怎么能...跟一个凡人啊?”  夕阳斜照木窗,哀伤暧昧的光线微弱地浮动在风里,照得一室昏黄。  “灵落,我需要染尘。”半晌,她远眺窗外,只说了这一句。  灵落气得险些晕厥,额头青筋暴起,“你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要那催命的东西?!冥界之物哪有一个好的!都一身邪性,像成精一样可怕!”他一边说着一边顿足捩耳,桃花眼都快瞪得变了形。  “我是妖。”她抿唇一笑,“难道还去求神拜佛?邪性无妨,正巧我也没有佛性。”  “...我帮你这忙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啊不对,两个!”他伸出食指,想了想,又加了一根,在她面前郑重其事地晃了晃。  薄素凉答应得果断,反正灵落从不会害她。  “至多十五年,你绝不可对染尘产生依赖,毕竟那是个会反噬的东西...而且十五年后无论结局如何你都必须得离开他!”  “十五年太短。”她细长的眉眼淡淡地扫过他气得红润的脸蛋,“为何强加期限,我自定去留。”  “素凉!”他恨不得直接将薄素凉扛到阴间,再不涉人世,咬牙切齿道:“最多十五年!过些日子我要去一趟冥界的无涯处理...一些事,十五年后才能重返人间。我自然愿你尽早把那破石头取下来还给鬼君,可如果你做不到,十五年后我必来人间将染尘带走!到时你只能以狐狸模样见他,你看他这一片深情还留不留得住!”他满腔愤恨,目光如电,恶毒地咬着一口白森森的牙。  薄素凉怎知他不是一心为她着想,轻声一笑,抬眸幽幽道:“十五年为期,你一切小心。”  “或许十五年还长了些。”他细细一想,圆润上翘的唇角突然翻起蔑笑,飞快地抛出一个白眼,“恐怕还高估了他呢,保不准过几年他就腻了。”  那抹杳渺如烟的笑随声浮现,她冷语落在满地斜阳之上,“你我都活了上千年,何必执拗于年月。十年也好,一日也罢,非虚度即华年。”  灵落撇撇嘴,满脸嫌弃几欲入骨,“可别与我作诗啊,我才不听!染尘明日给你,记住,十五年为期。”  她望了一眼那深色的黄昏,“好,十五年为期。”  ************************  月寒日暖,岁月缓缓,得一人在侧,余生仿佛近在眼前。  他闲时会教她练剑,共执一剑时就如同教她写字共握一杆笔,重点必不在剑法或笔迹。她倒心无旁骛,只有他全程心猿意马,四目相交时也永远是那先败下阵来的人,羞赧着一张俊容,无意瞥得她眼尾闪过一丝狡黠。  一起在院中雪水煮酒、春露煎茶,他总爱变着法为她煮各种酒,蒲桃香气独特,桑落清白若涤浆、色美味醇,菊花酒淡雅微苦,秋露白最是香洌,竹叶青金黄碧翠、柔和爽口,荷花蕊清醇十里,佛手汤清爽怡人、香气持久不去。然而她不喜香气馥烈,唯爱回甘清淡、似有若无的撩拨,所以饮遍种种美酒后仍对梅子单纯不腻的酸甜情有独钟。  桃花初夭,荷花十里,三秋桂子,还有她最爱的雪漫青瓦,他都与她携手一一看过。时光仿佛一个娇憨的少女,每一步都是掩不住心思的轻快。  那日暮色浓酽,他们并肩走在护城河边,十指紧扣。夕阳已将淙淙流水浣成一道金纱,柔光顺势汩汩流进眼眸,他忽然若有所思地笑道:“你说是不是等我花发长须、两鬓斑白,你依旧妙龄清丽?别人会不会以为你是我的孙女...你想那幕该多有趣!”  她蔑然一瞥,“有趣?等你转世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才有趣。”  他满不在乎地笑着摆手,“无妨无妨,哪一世我都会对你一见钟情,你大可放心,只劳烦你找到我。”  “转世”二字扑进耳里,他忽然双眸一亮,扼腕叹道:“不然这样,我写一封手书将今生都记下来,你拿着它在来世拿给我看怎么样?”  薄素凉一记冷眼刀割裂他胸有成竹的笑,“哪个傻子会信这种伎俩。”他却满眼写着“我就是这样的傻子啊”,急切道:“说定了啊,反正下一世你可得找到我。”那双喜眉笑目下深埋着难以察觉的惶恐,他生怕下一世在无可设防之中就失去了她。  薄素凉精致冰冷的侧颜浮起一丝淡漠,悠悠道:“以你今生手中杀戮,我看你转世也要被投入畜牲道,来世只能做牛马。”陈秭镇被她噎得胸口一痛,明明正是浓情蜜意的良机,却被她毁尽。  他咽下不甘,脸上留下一道僵笑,“我现在只可惜前世没遇到你。”  想起他们不如不见的前世,她黯淡垂眸,“幸好没遇到。”  陈秭镇被风挡住了耳朵,笑问了一句,“什么?”  “我说,你怎知前世没遇过我?”  他闻言惊而又喜,缠上来黏人地追问:“那就是遇过?!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那...”  “没遇过。”她食指抵在他温热额头,轻轻一推将他拨远,戏谑一笑,“真没遇过。”  浩瀚尘世之中人如浮尘,生灵千万,她偏偏能惹一段素昧平生的孽缘,倏然百年白云苍狗,又遇此人,竟相看不厌。  斜阳熏风,清水潺潺,便是默然走着也能衍生脉脉温情,可她又开始致力于用平日那些层见叠出的古怪问题折磨他,猝不及防地转向他问道:“若现在要你想个害我的理由,你会想出什么?”  陈秭镇蹙额侧耳,心中百般郁结,富有哲理地说了一声,“啊?”  她不耐烦地抛出一记冷眼,“就是说,未来若是你会杀了我,你猜猜是为什么?你猜我们为何破裂,你猜你为何亲手杀了我,嗯?”  他定了定神,发现自己仍是云里雾里,只能欲哭无泪地看她,“...我杀你?你杀我还差不多吧。你都哪来的这种想法啊?”  她傲睨自若,“世间诸法无常,什么想法也不足为怪。”  不知黄昏斜阳还是脉脉烟柳作祟,她这一时的轮廓竟柔如春绿烟波,消了几分往日的清冷疏离。陈秭镇哭笑不得,眼中却酩酊大醉。  他只当这问题是她又一刁顽心思,一笑了之。可薄素凉却知道,这毕竟是天劫,是遭劫在数的灾难,未来依旧诡秘难测,而她之所以胆敢留下,赌的只是他的一往情深,一个单薄而亟待佐证的筹码。  余生只能交给光阴,她倒想看看它能如何篡改她默默敞开的心房和他一往而深的执着。  城河倏然静止无波,夕阳下她瘦长的影子仿佛能延伸得无止无尽,与他的并作一双,永远静静地烙印在河岸。  没想到翌日陈秭镇真的塞给她一封信,还附上一个神秘兮兮的笑,“即使我说不让你看你也一定会看,若有不认识的字就来问我,记得来世捎给我。”她还没攒词造句讽刺他此举的愚蠢幼稚,他就在她脸颊印了一吻,落荒而逃。  于是她光明正大地站在院中偷看,却只能看懂自己的名字和一些七零八落的字,顿失偷窥乐趣,冷漠地将纸折好。  这日他在树下舞剑,花如香雪簌簌而下,一片悠悠落在她裙边,一片柔柔嵌在他发间。她随手一弹那打了卷儿的花瓣,轻灵地跃到枝桠之上,向树下的他问道:“那朵素凉在你手中?”他点点头,下意识地探向自己胸前,她双眸淡淡一眨,“不必找了,回去把花给拂归吧。”  他故作失落地问她原因,她漫不经心道:“他不愿随你去战场,你别再拐他去做什么英雄了。他年岁还小,却一味想着游遍天下,听起来死在外面的可能性很高啊,给他吧。”  “当然好,本来我也想给他,只是年深月久便将这事忘到脑后了。”他粲然一笑,斜着眼睛看她,“看来你对我信心十足啊,确信我就不会死在外面?”  薄素凉一哂,笑意冷冷的,透着狐狸挥之不去的邪性,“那你便死吧,反正轮回是迟早之事,早或晚我都得再找你一回。”  陈秭镇心中半是感动半是惊悚,哑然失笑。她从树上一跃而下,掉臂不顾地往回走,唇角不忘一勾,“走吧,拂归还等你回去教他练剑。”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她身旁,瞧着那冷得结霜的侧脸,怅然叹道:“拂归都快与我一般厉害了,还有什么可教的!他的武学造诣奇高,若能进入平远军...”  薄素凉抽出空来冷睨他一眼,他浑身一凛,连忙紧张地赔笑道:“不入不入,我完全遵从你的...哦不,他的意思,”  浅笑一转无痕,她踮脚将他发间花瓣取下,在他面前轻轻晃着,“真是人比花娇啊,陈将军。”  ************************  十月初,南梁与古河边境不宁,一场硝烟眼见又要燃起。  他苦涩地笑了笑,摇头晃脑地故作哀叹:“果然温柔乡英雄冢,我还真不愿走了。”  她清冷眼波折出几丝苍白的光,衣裙在秋风中瑟瑟飞扬,声音朦胧如远山苍雪,“可知归期?”  他喟然道,“两军交战,少则个把月,多则一年半载...”话止于此,他突然满面凝重如堆满街角的落叶无人可扫,一把擒住她的手,脑中演练过千百次的话冲口而出——  “素凉...与我成亲吧,委屈你像一个人间女子那样...嫁给我。”  她怔住,冷眉冷目将他一望再望。这凌迟般的沉默摧得他浑身紧涩燥热如同浴火。  经历了那场离分后他心焦如火,只想能在手中攥紧了什么再不放开,就好像她是一只远飞的风筝,可只要他将她细细的白线一圈圈缠在手上,便再无所畏惧。他满面肃穆,视死如归,目光不闪也不避,屏气敛息地等着她的答案。  薄素凉在他腹热心煎的等待中冷冷淡淡地开口:“你要知道,这是违逆天道的。”见他依旧面色不改,她眸中邪气刹那如云烟涌动,还似笑非笑道,“逆天而行难得善终,凡人。”  可他字字铿锵如铁,“逆天如何,天地神佛也别想从我身边把你抢走!”  这位不敬神佛的狂傲少年却一触及她的目光便疲软下来,与她下气怡声地商量道:“...等我从古河凯旋而归,我们就成婚吧。”  “好啊,三月初三是个好日子,你要在那天之前回来。”  “不会吧?”他惊恐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这话出自她口,“你竟也了解人间的历法了?进步匪浅啊。”  “哦?我只是随口一说。”  “......薄素凉。”  “就三月初三,到时无论你能否赶回来,我都会在那一天回到陈府。”  他眉头一跳,瞬间满面颓丧,“啊?你又要走?”  “三月初三,我与你承诺归期。”  他连忙揽她入怀,心不甘情不愿地勉强同意,“好,都随你。天大地大,小狐狸好好逍遥吧...听闻古河盛产玉器,到时我为你带回一支玉簪可好?你从不戴首饰,不妨试试,就算不爱戴着,欣赏把玩也好。”  “好。”她爽快地点头,淡漠疏离的瞳孔也莫名柔和下来,“我也该沾染些人间女子的习气。”  若早知这段稀松平常的对话是他最后一次温柔相待,她会说些平时深恶痛绝的肉麻的情话,好让他余生都刻骨铭心。  诀别那日他铠甲冰冷,她素衣白裳,各自将对方印在眼中,满得无处安放后来那场血光冲天的决裂。  ************************  灵落那段话总是历历在耳,当时听着恬不为意,偶然回想却让她思绪为之一绊。  ...... ......   他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完全忘了隔墙有耳这一说,嘶吼道:“既对他坚信不疑又何必要那块趁火打劫的石头!那东西会毁了你几百年的修为!难道没有了人形他就会不要你?那他爱的不还是人吗?就爱你这副皮囊!哪有人会真与一只狐狸厮守终生啊?你自己都觉得荒唐是不是,所以才饮鸩止渴,所以非要那块破石头不可!”  “我活在陈府,他不在意,另有旁人在意。”  “这么说你还真信他就会接受你狐狸的面目?三五日不成问题,百日呢?十年呢?!”  她刚开口灵落就急切地笑道:“素凉,你别自欺欺人了,他爱的只是你塑好的人形,只是那个法力支撑的躯壳。”  “我是狐妖,不是狐狸。人形是我,躯壳也是,何必介怀。”她的意慵心懒听来有些漫不经心,即使他倾尽全力与她吵得口沸目赤,她依旧静如寒潭,心无波纹。  他粉脸怒容攒出一丝阴冷的笑,忽然放柔了语气,妖声怪气地慢悠悠说:“好啊,素凉,我的生死簿上没有妖类之名,所以无法看穿你的生死,我劝不住你,行。但我可以看到那凡人的尽头,也能知道他来日死因,你要不要与我一同看看?这么大个惊喜,我可舍不得独吞。”修长的两指间钳着一本泛黄的簿子,流淌着夕阳的冷光。  “十五年后,你再来告诉我答案吧。”她轻盈一跃,如一片落叶打在他肩,狭长的双眸幽幽一转,似笑非笑,“知之过早,便索然无味。”  ...... ......   陈秭镇愿与一只不会塑为人形的狐狸厮守余生吗?无妻无子,与一狐狸终老,回忆她曾经的眉目,活在世人的蜚短流长之中。  若这诘问难求一解,不妨换一思路。  她会甘愿为了陈秭镇改命成人吗?  这下答案便呼之欲出了,她既为妖,就不能舍弃妖的不凡之处,不愿沦落为人,就要乔装为人。所以她一时难以舍离那块趁火打劫的冥界灵石,此物虽能轻易守住人形,却因反噬之伤让她形容日渐枯槁,活像急需吸人精元的女鬼。由此她便又留了张字条,只说会在三月初三的婚宴回来,便急不可耐地躲去了永乐川。在这与世隔绝的数月,她自然不知黎丘发生了那些咄咄怪事——狐妖饮血食人,祸乱全城,人人若涉渊冰,城中人心惶惶。尽管道士僧人络绎不绝,却从未擒住那些神出鬼没的狐妖。  而她,自摘下染尘后宛如重生,只顾在永乐川逍遥恣肆。  后来之事宛如噩梦一场,三月初三那日她回到陈府,撞开眼帘的却是遍地横尸。她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府邸,四下茫然一顾才确定自己没走错,这些热情又啰嗦的故人,是真的死了。  大风也吹不散冲天的血腥,干尸只有寥寥几具,其余的反倒故意将皮肉撕开好让鲜血大喇喇地流满庭院。一张张讽刺的囍字被撕得粉碎黏在血上,红烛断成几截,蜜饯干果蘸了黑血,胡乱倾了满地。  她却尚无闲暇悲悯这些朝夕相处的凡人,勾引意味十足的血腥如同投喂给猫的鲜鱼,如同引来狼群的生肉,让她双眼慢慢布满蛛网般的红丝,殷红欲滴。久未发作的天性如寒灰更然,恐怕即便他现在就站到她身旁也难敌这直接而辛辣的刺激。  她仰起精致的脸,狭长双眸微扬,冷冽的神情迷醉堕落,一股久违的舒爽深入灵魂。  她是狐族妖魁啊,千年一得的妖魁,本就隶属世间残虐和血腥。从死人堆里挑拣出几具依旧温热的躯体,一爪利落地掏开心脏,便急不可耐地埋头渴饮。  若天可怜见,但愿他永世不会看见她此刻的模样。  食髓知味地仰起头,染满欲望的一双眼赫然瞧见一道清风拂树般的颀长身姿。一身铠甲,烟尘满身,仍是她长身玉立的清刚少年。  青石板上血流成河,渗入土壤殷红近黑。这曾是她最熟悉的场景,装作无害地留在他身边这么久,她竟忘了问他可喜欢能把人吸成干尸的她。  她与他四目相对,微有痴怔,左摇右晃地站起身来,脚下如花开般一轮轮开满了波属云委的尸体。一袭白衣鲜血淋漓,清冷出尘的脸上尽是越拭越脏的血污,攒眉蹙额,唇畔有一丝应景的残忍。  他脑中猝然起了茫然大雾,瞳孔木然地映出她的一举一动。她仿佛极力克制着什么,双手颤抖如风中之烛,鲜血顺着指尖流下,道道殷红轨迹如烛泪划过,落地无声。她猝然间幻化成狐,发狂地在地上摔打自己,一切都诡异得难以理解。  他见过沙场,见过人间炼狱,见过流血浮丘,都抵不过眼下的震撼。  是她吗?那个悲哀嗜血的怪物,满身新鲜温热的血液,却没有一滴是自己的。  四目相交,一人一狐,那双空洞的眼里映着他惶恐无措的脸。  她在他枯槁死灰的凝视中勉强恢复人形,狼狈地将将站直,那张宠辱不惊的脸除了被血染脏外依然风华如旧,不卑不亢,冷静而残忍。  他的眼神逐渐被绝望蚕食,踽踽走来,良久,终于停在她面前,中间还隔着几具难以辨认的尸身,像隔了万水千山。她的脚边正是被吸成人干的陈父,他能认出还全靠那身衣裳。  她声音喑哑着说,“不是我。”  “薄素凉——!!!”  除了对她无可奈何地嘶吼,除了把他的绝望血淋淋地掏给她看,他竟别无他法。她细长眉眼扫过他的面庞,那冷静顽固,坚不可破。  “我今早方归,来时他们已是这副模样。”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说辞薄弱无力,何况他已亲眼见她渴饮鲜血,也明明知道她向来不忌杀人...略一思忖,她双眸微垂,只能将荒谬的真相倾之于口,“我虽喜欢...鲜血,但我饮血时他们就已经死了。”  陈秭镇满面迷惘,像是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才看懂这番波云诡谲,原是一个为她度身定做的陷阱,遥遥伸出手来将她推下去的是她的天命、她的天劫、她的破例和她的心怀侥幸,是那句最庸俗的人妖殊途。  她此刻方知殊途并非你在彼岸,我在此岸。  而是相对而视,漠然不识。  她眼底的凉薄是压垮陈秭镇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曾最爱这缕不落凡骨的仙气,迷恋她雨雾般的清冷疏离,可在她目睹三年来朝夕相处的陈府满门惨死,仍将这份漠然保持得岿然不动时,他只觉得心冷如死。  包括丫鬟小厮在内,陈府上下四十五人惨死。狐妖祸乱黎丘多月,却初次有灭门惨案,又是在她亲口允诺的三月初三。这般针对,若说与她毫无关联他绝不会信。  ...... ......   他刚回城就见行人多是浑身缟素、孝衣遍街,被这惨状惊住,不知为何骤然心绪不宁。  “城中发生什么事了?!”  “狐患啊!道士正满城捉妖呢!”  他的心瞬间沉入冰湖,“......狐妖?”  “就是狐妖!狐妖吃人啊!!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呢!若是白马观还在就好了,现在城中哪会遭此灾祸?!”  “...那,狐妖可捉到了?”  “哪捉啊!那些道人和法师们都搜了数日了!愣说城中一只狐妖都没有,这不是怪了吗?!”  ...... ......   他用最后一丝耐心等她解释,可她只是抬起疑云重重的脸,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狐患?”  他错愕地皱眉,“你不知道?”  “不知道。”  她知道万般情况都迫使他不得不对她疑心,可她也同样知道,他在硬逼自己尽力相信她的鬼话连篇。  单手抚上那血迹斑斑的脸颊,手指滚烫粗硬,而她血色凄艳的脸故我冰冷。她垂眸看向那只微微发抖的大手,无神的目光清寒萧索,与这人间三月的温软春色格格不入。  落下一声叹息,他沉声道:“是你么?素凉,只要你说,我便相信。”  ...... ......   “是你么,素凉?只要你说,我便信。”  “是,你又当如何?”  “自然恨我自己没有保护好你。”他却粲然一笑,“你杀了他们,定是他们先加害于你,他们该死。”  ...... ......   时移世易,但愿这次也真能相信。  她的声音朦胧而遥远,不知能否吹进他心里,“不是我。”  她曾以为这次天劫是灭族,所以那日过后她便庸庸碌碌地等着法力尽失,灰飞烟灭。那时确实穷途末路,向来不知冷热的她竟然会在人类门前冻僵。  眼睛撑起一条缝,微弱的光线便漏了进来。那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见他,一个靠得太近的人间男子。  原来那个胸膛温热、那个从隆冬大雪里把她拾起来护在怀里的凡人还有另一个悬在头顶的名字,天劫。  他清挺的背影绷得僵直,仿佛微微松劲就会轰然倒地,强作镇定道:“那是谁?还会是谁?你猜得出来吗?为什么道士都说、都说是狐妖?”  她猜这答案都不需动脑,熟悉她天劫之期又有此能力的,除了他生性变态的弟弟以外还能有谁。他对她恨之入骨吧,恨她放弃成魔,恨她叛离狐族、流落人间,活成了他口中的自甘堕落。费尽心思设下此局,甚至不舍得她直接灰飞烟灭,再三思量、步步为营,终于定下了一个最让她不堪折磨的方法,非要她尝尽绝望,痛叹人间情爱的脆弱,再不得不从这黄粱一梦中满身带血地醒来。  她的笑纹渐次清冷绽放,真是难为了他的处心积虑,原来三年的隐忍不发都只是唯恐便宜了惩处的分量。   一切已如叶脉清晰,偏偏她一个字都与他说不得,而他还望眼欲穿。  “是谁?谁...”  她的目光如小舟裁开波纹,轻轻划过他汲汲皇皇的面庞,话锋却漠然一转,“我...不知道。”  陈秭镇面色刹那如死一般苍冷,俊眉修颜再无往日温柔缱绻。冷薄的日光被风吹得悠悠晃晃,他的心仿佛是个深洞,长风贯穿而过都嫌寥落,只留呜咽回响。他疲惫不堪地抚上双眼,“素凉...你极少说谎,为何要现在说谎...你到底想不想让我信你?”  她清冷眼眸轻轻一颤,似细雪抖落枝头,飘起千片凌乱。  他撑到此刻终于万念俱灰,紧系心弦的信任随弦断而落,无根无蒂的声音颤巍巍地飘在风中——  “你明明心知肚明,还把我当傻子敷衍。”  “陈...”她默默伸出手来,想拉住他止不住颤抖的手掌,却被他迅速闪开,厌恶得像躲避毒蛇啮咬。  就是这一闪,让她许久回不了神。  陈秭镇稍一偏过视线,发现倒在血泊中的陈拂归手似乎动了一下,立即错开她激动地冲过去,“拂归!你还活着吗拂归?!”他背起陈拂归夺门而出直奔医馆,留下门口不知何时聚拢的人群和疏阔的院内眼神空洞的薄素凉。  ************************  而后薄素凉去找过有狐,本以为有去无回,然而出乎意料,有狐根本不屑见她,即便感知到她的气息逐步靠近,他也眼也不眨地继续修炼。  他一定要她在人间跌得头破血流,锐挫望绝。  薄素凉暗骂声孽障后便转头离去,她心绪芜杂,在城中飘来荡去许久,忽闻街边又传出惊叫连连,亲眼目睹一番狐妖刚刚造的孽。那家人号恸崩摧,哀哀欲绝,她走过了幽深狭长的街,声音仍未泯去。  只是为了栽赃她,何必血风肉雨?难道杀了陈秭镇全家还不够,他莫不是要以她为名屠城?  有这等鬼蜮之心,偏偏揪着她不放非逼她成魔,这又何苦?  皓月千里,城中却一片肃杀之气,仿佛已是白商素节。她停步于陈府门前,刚想故作敲门而入,突然想起来那些不该看到她凌空而飞的人都死绝了,没必要再演这一出了。  陈秭镇面色阴沉地堵在大门口,声冷如冰,“去了哪里?”  她淡淡道:“散步。”  “这时散步?!”他怒极反笑,“而且恰好城西又出事了?”  她厌极字字封藏于口的感觉,偏偏她的性子又像刀剑宁折不弯,绝不可能与他软语示弱,只好疲倦地叹了一声,“不是我。”  “好,又不是你。”他拍掌而笑,清脆的掌声如一记记耳光往她脸上掴,“狐妖作乱,陈府灭门,什么都与你无关!就连你无故消失的这段时间又造的一桩血案也与你无关!”  她定定地看着前方,不堪其累。  “薄素凉,你说,我该怎么信你。”  良久,他才听见她的声音,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拂归活下来了吗?”  “重伤,侥幸躲过一劫。”  薄素凉稍觉欣慰,“应是素凉之故,我说了有续命之效。”他一怔,确实,那朵拂归整日揣在胸口的花已消失不见。  她昂昂不动的神情毫无歉疚之意,更无悲戚,满面的冰冷麻木看得他气不打一处来,立即疾言倨色道:“怎么?还要感谢你不成?!你究竟多无情啊?他们!他们也与你朝夕相处了三年啊!你是怎么下的手?!事后又是怎么才能一滴眼泪也没有?!”  无泪吗,她想了想确也无可辩驳,三千年从没一滴,可她不知这也是一桩过错。话说回来,他又为何苛求一个妖怪感时伤情呢?  “不是我。”她苍白地重复一遍,“我今早一见便是满地横尸,我也一无所知。”  可他的眼神唯余冰冷仇恨,她知道救不回了。  “那为何瞒我说你不知是谁所做?既然不是你,是你哪位同胞?!”  微扬起下颚,她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淡漠地打量着他,嘲讽般轻描淡写地一叹,“说了又如何?你一介凡人,还想报仇不成?”   他眉眼间分明还是少年意气,予智予雄却狂傲无能,自以为凭着一腔孤勇而牺牲的性命都意义斐然。  “难道不报?!灭门之仇,就算是神我也要打上天!”  她就是在此刻思定了一件极为重要之事,重要得不可挽回。  “你可知为何当年我会遍体鳞伤地出现在你面前?”往事淡如雨雾,在她清冷话音中依稀飘来。他沉默而立,眼圈暗红,胡茬泛青,沙场的风霜狼烟犹不及这短短一日赐他的苍老。  她眸中含了抹凄迷,唇却微微一掀,“那日我亲手杀尽亲族。从我们相遇那天起,我就是这样十恶不赦的存在,你救了我,就是作孽。”  三月初三,夜色沁凉,满城飞絮如雪,桃花灼灼。她合眸深深一嗅,那股肆意招摇的馥郁便是她在陈府的最后一缕鲜明记忆。从此,这里的花开花落,这里的春夏秋冬与她再无瓜葛。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与他说,他这一去数月又晒黑了许多,胡茬又冒了出来,头发变长了、凌乱了许多。这些话,她统统来不及讲,也再无法讲。  她就只能慵懒地抬起眼皮,一边的唇角斜扯出诡异而阴冷的弧度。  “你猜得不错,是我,我杀了他们,城中诸人也都是我的手笔。就像我当年杀的那两人,他们从无害我之心,只是我当时...渴了。”  她整了整鬓边乱发,清冷眼神瘦如刀锋,将他的心剐得瓣瓣滴血。那对瞳孔的霜色亦如拨云见日般褪了墨黑的掩饰,一寸一寸重获寒冽之色。  他哑然无声,如遭万箭穿心,费力地在浑浊如泥的脑中拆解着逐字逐句,两片薄唇紧紧相贴,像是忘了自己会说话。良久,满面怆然,认命地阖上眼。  沉默寒如深海,暗不见光,他恍然中听闻流年坍塌,碎得拾不尽。  眯起眼再看她时仿佛隔着一层蒙蒙水雾,他在剖心泣血的缄默中艰涩地开口问着,“为、什、么。”  “我是妖,伤人是天性。”那精致而冰冷的童颜在风中苍白如纸,微微摇曳的声音有些远,像是要离他而去了,“你真蠢,哪有为什么。”  他抬起沉重的脚,蹭着石板路,行迈靡靡,中心摇摇。面色青白如青瓦冷霜,目断魂销,踩着她瘦长的影子就像踩在刀刃上,颤颤巍巍,不忍落步。  “...三年,你把这三年当什么?”  她失神的双眸从深不见底之处一丝一缕渗出阴冷,好及时藏起那层尚浅的哀伤。  他忽仰天大笑,眼泪却汹涌如潮。撕心裂肺,噙了满眼,自上而下地一遍遍打量着她,像从不认识她。  “薄素凉!”他用力地笑着,清亮如潭的双目似有流不尽的泪,历历落落地淘尽往日执着。他捏着她削薄的肩,恨不得将十指嵌入她的骨肉,号恸崩摧,“偌大的黎丘!上百条人命!你究竟是怎样的怪物!心中就没有半点情分吗?!当初想走便走,你可曾在乎过我的感受?!你到底多自私?!你究竟在乎过什么?!你在乎过什么?!!”  他在她面前溃不成军,而她容色苍枯,默然承下他所有绝望,依旧是那样冷冷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他心痛如焚地抚上她的双颊,仿佛瓷器那般精致冰冷,只可观赏,难攫温热。他晃着泪光的双眼泛起一片痴妄,恍恍惚惚地开口,“告诉我...你在乎过什么?既然如此冷血你又何必为我至此?为何对那个林姑娘耿耿于怀?为何在我坠崖时千里赶来救我?为何甘心听从那道士胁迫孤身受剑?为何本已挥袖离去!却又在我成婚那日回来...”  稀薄的笑如沾泥之絮,再也扬不起来。  “我还以为...我能留住你,我还以为我是你人间......唯一的羁绊,陈府就是你的家!即使你不爱与人来往,也能待他们如旁人不同。”  泪痕已凉,被风一吹更是刺骨寒。  “我还以为...你有情有心。”  她定定地凝视着某个远方,眸中昏暗无光,却也并无悲伤。  “素凉。”他怅然阖眸,仰起头,良久,终于说出这番她等了一夜的话,“你走吧。我不会对你如何,也不愿再看你一眼,两相抵消。就像那年你说的...一别两宽,我...不恨你,我也不爱你了。”  说完他就“噗嗤”一声乐了出来,他不爱薄素凉,原来也有这么一天。  她孱弱的身躯撑不起盈满夜风的衣裙,仿佛就快要被风卷走。他将那自嘲的笑抹净,漠然转头,再无一眼回顾。  清冷容颜如雪伴烟,玉面狐狸含笑饮血,一场空罢了。  薄素凉如同被钉在原地,一动不能动。春夜风凉,却稍逊于她心头料峭寒意。  她在乎过什么......  四海六合,九垓八埏,那些真实虚幻,荒凉繁华,疏阔偏执,景色人生,看了三千余年便都大同小异。可她独在此处生了停泊之念,即使法力尽失,即使万劫不复。  陈秭镇失魂落魄地一步步晃进了内室,薄素凉盯着他苍凉背影的目光哀恸而固执,直到他狠狠地把门砸上。  被宠坏的人都鲜少看过对方背影,她显然有些不适应,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苍白如雪,快要被风一卷带过。  惺忪烛火映出屋内剪影,他僵直地背倚木门,惘然若失。那张薄薄的门板挡住了他夺眶而出的热泪,这次却不因仇恨——  只差一点,他就能看到她嫁衣如火,就能在亲友面前牵起那只冰冷的手。  ...... ......   “等我从古河凯旋而归,我们就成婚。”  “三月初三是个好日子,你要在那一天之前回来。”  ...... ......   他模糊的泪光里时而是她抿唇思量,时而是她容色如冰,时而宛如一幅清淡水墨,时而眼神狂悖如魔。  这算什么,一日之间地老天昏,俯仰之间六亲零落,形影相吊。一瞬间,他失去了薄素凉。  ************************  一道清影寥寥如纸,穿行于寻常夜色。或许真在人间滞留过久,久得竟养成了怅然若失这样的恶习。  她自飘零久,却从没觉得那月色如此荒凉。踏着满地月白,她的心中忽然晃过一念——  若能将那一地死人复活,是否又是另一种结局?虽然她法力微弱,难行还阳之术,可她终究还落了一副灵骨。  千年狐骨,西海鲛泪,寒谷回春,白骨生肌。  她兀自一笑,记得那年三月他的眼里还蕴满了阳光的香气,如今被她害得血丝满布,暗如蛛网,用尽全力地笑起来也都是涩然。  若能还他一双笑眼,舍去一身枯骨却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