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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来时劫  第十六章:梁宫    他熬着干涩的眼守在拂归床边坐以待旦,一夜流转,幸而他气色终于转好。  远眺鱼肚白的天,光线微弱而刺目,晨曦随手一抬将昨夜那卷如常翻过,全不在意此间文字。  晨光万里,日升月明,万物轮转反复,却非一去不回。所以人大多不会珍惜某个黄昏,因知它明日依然在此,甚至与今日殊无不同。失此得彼,便不慕重逢。所以人常感喟物是人非,因为风霜雨雪是四时之约,天地日月终日不离,会流去的、会被时光永远带走的只有人而已。  哦,还有妖。  这片曙光仿佛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割开他们的联系,让他们效仿昼夜,再无相交。  他缓缓阖目,掌心温度慢慢捂热双眸,聊以消困解乏。  有个好消息忘了告诉她,他已是平远军烈风营的副将,虽然不是最精锐的营部,可总算离那个梦近了些。  许诺她的玉簪还凉在怀里,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此处是为谁而寒。他凝望那枚玉簪,怊怅若失,或许终有一日他也能出息到淡了她,与别的女子成亲生子;又或许岁月成荒,从此他了无生趣。  ************************  黎丘城中,薄素凉兜兜转转不知怎么就到了辰王府。听陈秭镇提过一句,辰王酷爱修仙问道,府中多的是道行不浅的秘术士,还一再警告她见了此地务必要躲远些。  可令她大感意外的不是隔着砖墙都嗅得到的香坛浊气,而是一阵偏淡的妖气。那是万仞山雪狐一族的气味,属狐中贵族,是白狐与银狐的近亲,生而绶有仙印,是以世代修仙,几无成妖堕魔者,也正是合力将有狐禁锢在芒山的那伟大的一族。  雪狐成妖实在怪诞,薄素凉饶是心肠再冷也难免好奇。她在原地细嗅了片刻,确认无误后唇角微微一勾,长眸也狡黠地眯起。  仙族叛徒,与她这个有狐的叛徒是当一见。  恰好她正处天劫之期,妖性微弱,兼之染尘可平添几分凡人气息,所以即算直接走进辰王府,若非真正仙风道骨、修行千年的仙人也无法辨出她真身。  思及此她便凌空一跃,眼观侍卫疏散,不足为患,循着那股妖气倍道而行,直至撞进一双天生笑意的媚眼。那人一袭天水蓝锦衣,身段清逸如一抹流云吹落凡间。探扇浅笑,故作风雅地扇起一阵香风,也不知用了多少香,竟能盖过满院阴魂不散的香灰味。他面显富贵之相,眼睛细而狭长,却是难得的不刻薄,不笑便自生三分笑意。薄素凉与他四目相对片刻,那双生在男子面容依然不掩媚意的狐目带着几分虚伪的笑,正细细逡巡她的脸庞。  他的声音形容得文雅些可称贵气,难听些便是造作,正是笑吟吟道:“千年白狐?”这话音绵软却不失韧劲,后音微微转冷,似初冬雪珠,任再寒冷也让人心生欢喜。  她漫不经心地攒出一朵笑纹,“五千年的雪狐妖,稀奇。”  “雪狐为妖,便是一年也稀奇啊。”他突然亲热地擒住她手,粉面含笑,“啧啧啧,小白狐,你的法力与妖气都弱得可怜,天劫已至?”  两妖落落大方地站在廊上交谈。薄素凉淡淡扫了一眼四周,“你在这道观似的府邸如此从容?”  他的笑意由是而生一股傲气,“自己的府邸,我不从容谁从容?”  薄素凉双眉颦蹙,脱口问道:“你是辰王?”他摇扇颔首,狐目含春,无意展露的媚态便虚胜她百倍不止。  她略一转眸,“将真正的辰王杀了,自己取而代之,享人间清福?”  “哎呀,小白狐,聪明啊,倒不愧咱们是近亲。自从杀了那孩子后啊,我就没遇过来自有狐的狐妖了。那位主儿没将你好好看住?你怎么逃出来的啊?!”雪狐啧啧称奇,像看佛像显灵般惊羡地小心打量着。  怪不得那抹贵气总是挥之不去,他仍是难舍雪狐那矜贵又自视甚高的矫情性子。  阳光柔如织锦,为她一身寒衣蒙上水波般清淡的光华,也将眸中冰色衬得更尖锐。她淡淡一哂,并不愿谈有狐之事,却问,“为何养着这些道人。”  他依旧没放开擒住她的那手,仿佛是素来相识那般熟络。  “养着也无妨啊,生有仙印嘛,除了同胞也没谁能察觉到我的妖气。这些肉眼凡胎啊,个个都蠢成这样了还嚷嚷捉妖呢,每天光看他们忙忙碌碌地为我炼药,这一天的乐儿都够了。”  原来他还这般恶劣刁顽,生为仙族真是误了命格。她不予置喙,眼角秋风落叶般卷过几片清冷笑意。他将细长的眉眼弯了又弯,紧紧牵她进了内室。推门便见壁上横悬一只银白长剑,刺目寒凉如秋光。他冲那努了努嘴,一副故作心不在焉的模样,幽幽道:“前几日刚命他们锻造的斩妖剑,美不美?”  “你要斩妖剑何用。”  他冲她神秘地眨眨眼,薄而溪刻的双唇轻轻翕动,说的话也蛮不讲理,“人能相互残杀,妖为何不能?这把剑啊,你且看着吧,有的是乐子。”他意味深长的目光悠然逡巡于她寒漠的侧脸,轻盈地一转眼眸,如飞花越过墙头。  薄素凉懒得管剑的用处,话锋一转,突然轻描淡写地提出要他为她剔骨的请求,雪狐一时吓得魂惊胆落,扯着嗓子嚷道:“你说什么?!剔骨?你疯了?!哪有狐妖嚷着要为自己剔骨的?”  她望着他惊恐的双眸,简短解释道:“我亏欠一个凡人。”那张矜贵的面容转瞬又变了天,一丝蔑然旋即从梨涡攀上眉梢眼角,还特地附耳过去生怕听出偏差,“因为...凡人?”  她想起他痛不欲生的模样眉头便不觉一紧,冷然道:“除了狐骨我别无他法。”  他听了她遣词精简的理由,却还是没懂那故事,只大约晓得反正是欠了那凡人几十条命。他浑不在意地抖着细白手腕摇扇,眉目含笑,“不过人命而已,等他忘了就好了。人嘛,过不了三五年什么都淡了,再过几年也就都忘了。”  她无奈地松唇一笑,眼里流过碎如冰屑的光,“生死之事怎能忘却。”  他急得赤目白牙,捏着嗓子高喊,“那、那三千年的道行与命数,你就情愿折在一介小小凡人身上?等等!莫非你对他有情?!可...有情又如何,大不了再换个俊俏公子呗,你个妖怪,何必学他们凡人爱得死去活来?”  他所言极是,她也深表赞同。若能重来一次,她会毫不犹豫地错开他,再不会走进那个花木葱茏的小小府邸。  如此,一切厄运便都不必发生。  瞳中浓霜施施然化成薄如雾的哀戚,仿佛刚下过一场清寒秋雨。  “狐骨折一碎片便够救他全家,你若帮我,其余的狐骨自然归你所有。只望你,能将那小小一片替我交给他。”她的秋雨收得迅疾无痕,又恢复了往常淡漠,“我从没信任过谁,有时连自己都不信,请你帮忙也不是信你,只当一赌。一片而已,做得到吧?”  他怔得结结实实,良久才想起在嘴角捏了个半冷半热的笑,“话说得真是毫不客气啊...小白狐,我倒一直忘问了,你可有名字啊?”  “薄素凉。”  “......狐族妖魁?!”一声“啪”的脆响,他的扇子惊落在地。  ************************  “哥哥,素凉姐姐呢?她还没回来吗?”  “哥哥...”  “哥哥......兄长!!”  陈拂归哀切地苦苦喊他,声音如一把破锣,留得许多缝隙让风声贯穿而过。这两日他不分昼夜地哭,哭哑了嗓子,眼睛也肿得像一对核桃,可相比之下陈秭镇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像彻底换了个人。  他搅着一碗深褐色的药,手下一顿,面色暗如这碗药汁,声也僵硬道:“说了多少遍,没见过她。”说罢转身为他端上一碗素面,木然道:“吃过面再喝药吧。”  “还没回来?”陈拂归呆若木鸡,一张清秀的小脸顿失颜色,垂眸喃喃道:“到底去哪里了啊?她明明说了三月初三那日会回来的...不过还好那天没回来,好歹躲过了一劫。”  饶是问了多遍,陈秭镇也不由心弦一震,急张拘诸地再追一句,“你真肯定那日没见过她?一面都没有?”  “当然没有啊...”他痛苦地咳了几声,提着残破的嗓音絮絮道:“那天...只有一只白色狐狸,和一个...穿白衣的人。”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存疑,薄素凉分明都认了,他却还在意这秋毫之末。  “那白衣的人...你有没有感觉她...像谁?”陈秭镇迁延顾望,迟疑又期待道。  陈拂归眼珠一转,看向斜上方,认真回想了一番后轻轻摇头。那天阖眸前似乎有一片纯白的衣角轻轻从他的额头扫过下颚,他迷蒙的眼前忽然就绽满重重叠叠的雪白。  一只白狐,一片白衣,他竟不知全家命丧谁手。  “罢了,别想了别想了...先将面吃了,药过会儿记得喝。”陈秭镇轻抚他的头,起身走到门口。屋中暗戳戳的血腥味怎么都散不尽,即使门窗大开,即使清冷晨风扑面袭来,他也总能敏锐地觉出一丝阴魂不散的腥甜。  阳光洒满双肩,青衣黑发,长身玉立,如一棵清挺而孤绝的树直挺挺地杵在悬崖边,冷观百里无人。   他的眉眼是郁积弥厚的阴霾,顽固得令春风暖阳皆束手无策。  “哥哥,你为什么不急着找素凉姐姐?你们...不是要成婚吗?”屋内的少年将碗筷轻轻搁在桌上,探头向门外那个落寞的背影望去。  他盘腿坐在石阶,身影微微佝偻着,背对他促狭地笑起:“那年为找她跑遍了黎丘,有用吗?她逍遥惯了,不甘偏安一隅。你那么喜欢她,便该随她心意,让她像一阵风来去恣意。”  陈拂归小口喝着药,苦得将鼻子眼睛皱成一团,闻言轻咳了几声,低头望着药碗茫然道:“那她...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一身青衣被长风吹拂得叠叠荡荡。倚门阖眸,再难抵挡排山倒海的倦意,只想和风入眠。半晌,轻如飞絮的声音被风涌着吹到天边——  “会回来的。”  ...... ......   “在下陈秭镇。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芳名?什么意思?”  “就是...名字啊,姑娘的名字?”  “哦,名字啊。薄素凉。”  ************************  辰王府内室精致奢华,却全无王爷风范,反是女儿柔媚细腻。最为醒目的便是那硕大的梳妆台和瓶身花纹繁复的香粉胭脂。  她眉心微蹙,尾音清冷如雪,“你说皇宫?”  “没错,正是皇宫。那皇帝老儿从西海新得了一颗鲛珠,他却以为是夜明珠!真是蠢透了!夜晚会发亮的便是夜明珠吗?粗鄙凡人!粗鄙至极!”雪狐痛心疾首,快咬碎了一口森白的牙,“我可扫一眼就知道,绝对就是鲛珠!虽不及鲛鳞那种与狐骨齐名的宝贝稀有,毕竟还是妖界名物,复活你那四十几人不在话下。他!还拿出来当夜明珠好一顿炫耀,恨得我牙根痒痒!”  “好。”薄素凉坐在一张至纯寒玉椅上,淡漠地一根根掰着骨节细长的手指,冷然抬眸,“既然他不识货,宝物就该易主,别枉费西海鲛人的一滴泪。”  雪狐乐得长眉一挑,连忙道:“此等宝贝定然存放在奇珍阁,不会错的。”忽然,他又垂眸忧叹,“可最近黎丘狐患四起,宫里人心惶惶,现在里面满是道符和一些法力高强的道士,实是危险至极...啊!尤其是后宫,应该活活被整饬成道观了吧。你可别掉以轻心啊。”  “狐患四起。”她唇角戏谑地一掀,清瘦的面容神色微动,眼底便冒起了细碎的冰碴,“是你做的?”  雪狐下意识地一怔,回过神来连忙笑意昭昭地摆手,无辜道:“我?!你怀疑我?你何曾见过雪狐嗜血?我向来只食日精月华和仙丹,那脏东西我会稀罕?!”  她眼神悄然飘向别处,好像也没认真听他的回答,只道:“你本是仙族,却妄自成妖。若不愿孑然一身便该寻个依靠,一个狐妖...”双眸冷含一缕狡狯,她直直望穿他,“他该认谁为依靠呢?”  尴尬的沉默弥漫在明亮暖融的内堂,半晌,他不愠不怒,言语间却有股清高傲气,“我是妖,可我向来孑然一身,也最厌那些乌烟瘴气的妖怪!在这人间游乐久了,谁还愿回去与那帮下作东西一起舔血度日?何况就算我认他为主,难道他能容我?毕竟我出身仙族,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每日看着我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会心头毫无反感?还不早将我的皮活活剥了坐在身下?”  “他确实心胸狭隘又性情古怪,你所言真假我不得而知,不过...”她幽幽走了出门,只留一张清癯背影,朦胧如雪的声音也难辨悲喜,“你是他的那把刀,或者不是,都无所谓了。人既已死,折刀何用。”  ************************  幽蓝夜幕,点点星子寒光微白,她赤足立于屋顶,清辉笼出一道白而剔透的孤影。  冷风中肆意飞扬的裙裾如招魂幡一般几欲挡住她的脸。她甩袖,动作凌厉而优美,似一只纤弱白蝶迎风振翅,不畏乱流。水墨般落笔清淡的面容在夜色下泛着清冷的光,长发肆意翻飞飘落,瞳孔一抹霜色涂开满目妖异,通体在子夜凄厉的轮廓下泛着寒气。  浩浩楼阁,重重殿宇,这繁华原来只为衬得伊人寥寥清姿,再世难寻。  薄素凉粗略地望了望,觉得这皇宫秀气得很,处处皆如亭台楼阁一般清丽,想这皇帝大概极为文气,好似要将江南的柔烟疏雨都搬到他的皇宫里。  她特意问过雪狐奇珍阁的位置,可在亲眼看到道道宫门与那些大同小异的宫殿后她还是毫无头绪。若是以往还可捏个诀隐身慢慢探查,可如今这点落魄的法力需得省着用,否则到时连逃出去都成问题。  宫城守卫不绝,她处处胡乱穿行,却遍寻不见奇珍阁。忽见一伙禁军靠近,她便凌空一跃落在不知哪座宫殿的琉璃碧瓦上,暗想随便绑个人带路,这念头只稍稍逗留了一秒她便急不可耐地落于室内,白衫飘扬如雪,恰如仙气缭绕。  她早先在屋顶上查看过,只有一人卧于榻上。幽步移向床帐浅眠之人,还未及出手,他居然睁大了眼与她四目交汇,看来是睡意尚浅还不到任人宰割的地步。正欲直接绑了他带路,那人却低声笑了起来,“你是哪一宫的?为何从未见过你?莫非是新入宫的?这从天而降又是什么花样?”  明黄色亵衣,眼眸深邃凹陷,两鬓已见斑白,却是精神矍铄,声线浑厚,带着宽仁的笑意。他竟未衔一丝惊慌之色,还好奇地不肯移开眼眸,嘴角不知为何始终堆满了莫名其妙的笑意。  她瞳孔瞬间抹成浓黑,为省法力特地取出雪狐给她的匕首架在他项上,话音略嫌清冷——  “噤声,否则杀了你。”  梁帝饶有兴味地盯着她,毫不掩饰目光惊艳。方才此女飞身而下如雪舞,转袖回眸间一股清寒扑面而来,他竟不想躲开。淡如墨出的五官美得毫不刻意,肌肤苍白也不似妆成,长发尽散,不绾髻不饰簪,素得仿佛是从雪域荒川走来初涉人世,与这离离深宫中傅粉施朱、珠翠珊珊的女子真是判若云泥。  最致命的一瞬间便是那几绺青丝拂过她清冷眼眸,叫他想以白梅雪莲作比,又觉得欠了几分风骨;转念想起水岸旁孤零零的一株野姜,那单薄是形似,却又过于娇柔,少了几分荒寒;或许唯有紫衫的冷傲才算贴切,那无悲无喜的一双眼中分明流转着七分清冷、三分倨傲。  无论塞北疏阔还是江南隽秀在这宫中都不稀奇,独缺这抹惊鸿艳影,让人忍着心悸细细打量时总怀畏惧。  匕首的寒意清晰地从项上传来,他这才缓缓回过神来,泰然自若地笑问:“好个凌厉的女子,你是刺客?”  薄素凉来不及与他多言,只觉得浑身酸软、竟似一点点被抽空了力气。她才注意到殿中明暗之处皆贴着各色各异的道符,小小道符倒还能抵御,只是这黄衣男子枕旁还放着一块檀香珀玉,是道家寒霁一派的降妖之物,并非凡品。  匕首应声落下,她刹那间瘫坐在地,眼前地转天旋。  “终于反应过来了吗?”梁帝支着身子,垂眸与她笑道:“你这小女子,胆子倒不小,瞧你像刺客却迟迟也不动手,竟好像不知朕是何人。”  薄素凉挣扎着想要远离那块玉,梁帝却一把捏住她纤细的手腕,那片冰凉让他微微迟疑了一瞬,“怎么、怎么手这样凉?更深露重,你是不宜再沾染外面风霜。”  昏厥前的瞬间,薄素凉隐约觉得孤身闯入皇宫是个错误,可她尚无悔意。  只要,他看她的眼神再如从前疼惜。  ************************  她只不过晕了一晚而已,醒来便是这副难以解释的情景。  一间宫殿,锦衣玉食,宫娥环绕,无论去哪总有人低眉顺眼而坚定地跟着。如此情况之下逃出皇宫尚可,寻物却是万难。那位皇帝也是每日下了朝便火速赶来,更可恨的是还吩咐人在屋中布满驱邪的道符,她一张张撕下他便再一次次送新的来。  直到那日薄素凉忍无可忍,厉声喝道:“拿走。”  旁边的宫女悚然一惊,听了多少次也无法习惯这位新主子对皇上的脾气口吻。  “怎么?你不信妖邪?”梁帝却不在意她的冷漠,负手温和笑道:“城中现已死伤无数,一片惨相,后宫如今哪里不是贴满了道符?你可别吓着了——”他凑得近些,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听道人说,是狐妖!”  素凉将此起彼伏的杀意按了又按,唇角冷冷一掀,似笑非笑道:“啊,真是吓坏我了。”梁帝怔住,隐隐觉得她唇舌间满是讥诮,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撕了。”她素面冷冽更胜往日三分。四下宫人小心翼翼地抬眸瞧着这脾气古怪的新主子,又看了看满面无奈的梁帝,不敢妄动,左右为难地僵在原地。  可他终是依着她,挥手道,“便听她的,撕了吧。”宫人松了口气,连忙麻利地将符纸都揭下。梁帝目光濯濯,带着闲和如风的笑意,从怀中掏出了那枚檀香珀玉递给她,“你若嫌那些符纸密密麻麻的碍眼,便随身带着此物,这是寒霁一派的道长...”  “烧了,别放这里。”  梁帝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她是在与宫女说话,厌恶地睨着那厚厚一沓的符纸,还下意识地退了几步。见他又将此物掏了出来她连忙退到尽头,冷漠而戒备地盯着他,像一只与猎户对峙的狐狸。  在宫人面前居然被如此折了面子,于帝王而言实属奇耻大辱。可他却不恼,自顾自地沉浸在惊愕中,握玉之手也尴尬地停在空中。  她贴紧朱红墙壁,神色恹恹道:“放在桌上。”  梁帝兀自一笑,忍俊不禁道:“你又不是妖怪,何必怕这玩意?”但他还是依言将那枚珀玉搁在桌上,向她踽步走来,“朕是天子,万民俯首,却头一次遇到比天子更骄纵傲慢之人。”  双唇间一丝蔑然应声滑过,“天子?你非神非仙,别妄借天之名。”  这话实在太重,饶是他再宠着她也难以平滑地咽下。空气凝固了无比漫长的一瞬间,宫女哗啦啦地跪了一地,长叩不起,瑟瑟发抖地等着陛下雷霆之怒发作。  薄素凉面容平整如镜,她惯是倨傲,傲得根本没察觉他在发怒。  梁帝面色铁青,只怕怒气已升至喉头。半晌却只听一声浓叹,继而强抑怒火道:“你究竟是哪里来的怪人?夜闯宫闱,朕不仅不治你的罪还如此善待你,可你非但不知感恩还屡屡口出狂悖,触怒天威!实是大逆不道!旁人若是说了这话,几颗头都不够砍!”  她长眸半闭,向来便是此时最显狐相之冷血多疑。乌瞳寒光一凛,瞬间爆发的杀意尽露兽性,令人寒毛卓竖。  “为你们主子准备一下吧,今夜让她侍寝。”  他终于耐心耗尽,甩袖而去,却不忘回眸一顾——果然她还是漠然而立,毫无懊丧之意。  “站起来。你们那时说奇珍阁在什么宫后侧?”他一走,她立刻回身,口吻如常地问跪了一屋的宫女,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回姑娘,贵妃娘娘的采薇宫...”  她淡淡一瞧,见她们还跪在原地便轻声道:“你们在地上找什么?”  那些水葱般鲜嫩的小宫女齐齐站起身来,有一个胆子稍大点的脆生生地问道:“姑娘问奇珍阁做什么?莫非有兴致去那看看?”  薄素凉本无意多言,可转念一想,问得详尽些也没什么,她们爱说出去便让她们说吧,反正得手后她就逃出去了。  “西海,夜明珠,你们可知?”她抬起纤瘦的手臂,轻轻动了动苍白的指尖,宫女立即会意走上前来。她斜睨那枚檀香珀玉,厌弃道:“扔了。”  宫女哪敢规劝她这是皇上的赏赐,扔不得,这就不是个能听劝的主,连忙乖巧地接过。  “你若不敢扔便收着,只是别戴在身上,否则我杀了你。”她抬眸幽幽瞧她一眼,小宫女吓得瞬间白了脸,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薄素凉不是很习惯她们动不动下跪这事,这样说跪就跪还得费口舌让她们起来,何苦折磨彼此。  眼瞧她神色愈发冷冽骇人,身后一个稍机灵的宫女连忙匆匆上前扶起那个跪着发抖的,嗔怪道:“跪什么啊,不知道姑娘心疼咱们奴婢,已经说了不需咱们下跪了吗?姑娘宽仁,你可别枉费了姑娘的善心。”  薄素凉听着“宽仁”“善心”这类言词,连忙冰冷地制止她:“住口。”  那宫女却盈盈笑道:“姑娘提起夜明珠,可是对那夜明珠有兴趣才问及奇珍阁?可夜明珠现在不在阁中,因贵妃娘娘爱极了它温润生凉,光华如月,陛下前些天刚把它赏给了娘娘。”  素凉越听面色越冷,储物之地不会有太多道符压制已是不幸中的万幸。现在却要她潜进一个龙潭虎穴的贵妃宫中吗?以她现在的本事恐怕只能被道人生吞活剥。清冷眸光幽幽掠过眼底,仿佛一泓冰泉,她颦蹙双眉,怫然道:“为何那皇帝会把自己的宝物给她?”  起初,回应她的只是一片掩藏惊讶的沉默。  “...回姑娘,贵妃娘娘得宠,自然可得陛下恩赏...”  “姑娘仙姿玉貌,陛下又这般爱宠,今夜侍寝后来日恩赏定远胜贵妃...”  “侍寝?”刚才那皇帝说的时候她便没在意,如今听了第二遍才想起来漫不经心地问一句,“什么意思?”  “......”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那灵动的宫女眼珠一转,语笑嫣然,“姑娘不是喜爱夜明珠么,今夜侍寝后就有了封号品级,陛下便会恩赏,到时姑娘趁陛下欢欣讨要那夜明珠,定然顺遂呀。”  原来还能白给?薄素凉豁然开朗,眼前都擦亮了几分,秀淡的眉轻轻一挑,笑开一缕黠意。  见她终于眉目舒展,宫女皆长抒一口气。这位古怪的姑娘在她们面前虽不像对陛下那般棘手,可总归是难相与的,她从不动怒,也从未责罚任何一人,可那咫尺天涯的疏离才最为可怕。她眼中自成一片冰色,看什么都是那副冷淡,偶尔添一抹杀意,偶尔含一丝冷笑。  致命的问题又来了。薄素凉将自己蜷缩在宽长白袍中,像一只缩成团的小狐狸,只露出清清冷冷的一张小脸执意问道:“那侍寝到底是什么?”  一片偷笑声不约而同响起,她淡淡睥睨一眼,“笑什么。”  “姑娘放心,过会儿更有资历的妇人会来教姑娘一些应知之事和礼仪...”  薄素凉冷眼一横,兴致缺缺地撤开目光,忽然嗅得一阵浅淡而熟悉的妖气,她立即弹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跃窗而出,果然就在琉璃瓦上看到了那只矜贵又做作的雪狐妖。  他手腕如清水翻波般转着折扇,遥望着她莞尔一笑:“我今日进宫与那傻皇帝下棋饮茶,顺路飞到后宫来看你。哎呀,怎么就被困住了呢,小白狐,可要我救你出去?”  “出去有何难,鲛珠还未到手。”  “可你已虚弱至极了啊。”他曼声哀叹道:“看这苍白的小脸蛋儿,真是可怜透了。本就是天劫之时,还要钻进秘术士布下的天罗地网,我真心疼你的千年道行...”  薄素凉淡然打断他的虚伪,“那个什么贵妃的宫中可易潜入?”  “定然不易啊。”他扁扁嘴,委委屈屈地说道:“你想啊,在这后宫中越是贵重之人的宫里就越多降妖之物,都生怕自己有所闪失。等过段时日狐患一事过去,那些破符就该撕了,那些道人也就被遣出宫了。”  “我等不到那时。”  雪狐“啪”的一声合扇,轻轻在手心里磕了几下,风流旖旎的眸中飘起一丝狡猾,“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你去讨好那老头子,他自然任你予取予求。”薄素凉还未将话意听全,他便火急火燎地叫道:“哎呦,我真是一刻不能多待了,这铺天盖地的道符要命了要命了,你也不能再耗下去了!很伤元气啊!拿到鲛珠之后赶紧撤身啊!若真到要紧时就别管鲛珠了,可别人命复活不成,你也折在宫中了。”  “我知道。”  彼时正值脉脉黄昏,金红暮光竟体缭绕,将那一抹霜白染成剔透的绯红,似浴血未干。她口上淡淡应着,眸中毫无温度,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他撇嘴,无奈地回望一眼,而后一道雪白光华飘摇而逝,隐没于流云火霞。  夜来风起,她枯坐屋顶。冷月如钩,寥寥清光慈悲地洒落,如一道怜悯的目光柔柔相望。她以前从无这般伤春悲秋的哀思,残月落红都不过是一景致,鲜华颓败都与她无关,未有一日如是将清冷夜色看成自己残破的心境。  风月无涯,夜空中似有一道人影如树,枝枝叶叶竟散开阳光的香气。  ...... ......  那年长街积雪未融,她正陷入急于饮血的狂躁,猛一抬眼正迎上他深邃而清澈的眸光。说来也是奇事,她感受得到他的气息,尤为强烈,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强烈。不知为何,她蠢蠢欲动的杀生之念竟如烛火在劲风中狠狠摇曳了几番后,灭了。  那少年容光俊秀,一袭蓝衣,身形清挺如树,宽肩窄腰,精壮瘦高,毫无文弱之气。蜜色脸庞堆满惊喜的笑容,高鼻薄唇,一双满荡浩然正气的眼深邃无波。正是最好的年华,落在她眼中是一股年少的英气,青涩的温热。  他那笑容越来越鲜亮,比积雪更清晰刺目,扬起一对剑眉,“是你?”  ...... ......   “你养我吧。我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  她静静欣赏着他的反应,只见他惊悚地瞪着眼,只剩两个快要裹不住眼珠的眼眶,下巴还没合起来,便涩涩地从口中抖出一个字,“好”。  这凡人倒是好骗,她轻蔑地想着,若刚才的抑制血欲一事只是凑巧的话,日后就顺势杀了他。  何妨一试呢。  ...... ......   “在下陈秭镇。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 ......   “我也不知为何...竟然不怕,在猜想到你是狐妖之后。我只是想着...”这话有些难以启齿,他的脸色不自然起来,强迫自己直视着她清冷的双眼,“想着,我不能失去你。”  ...... ......  “我?我哪是你的亲人?”  “你是你是,我说你是你便是。”他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牵住她的手,眸中有厚重如茶的温暖,厚实微粗的手掌温柔包裹住她的凉意,笑声朗朗道:“走,我们再去看会儿花灯吧。拂归自己都出门看了半天了,都抛下咱俩了。”  ...... ......   这双正气浩然的眼眸深情望来,双手覆上她的肩,笑道:“不出三个月,我定会回来。”他紧张地瞄着她的动作,看她没有拂去他手的意思,才轻舒一口气继续道,“...完好无缺地回来,你可千万别像我们初见那晚不动声色地离开啊,千万别,雪团。”  ...... ......   “素凉!”他连忙叫住她,下意识地攥住她的右手,生怕迟了一秒她就翩然消失。  她心头一凛,这感觉似乎与往常一样,仿佛又有哪里不同。山上火光冲天,杀伐声不绝于耳,他们却在山下独享片刻静谧,仿佛与那惨烈从无关系。遥遥的嘶吼打斗声都化作潮水般一片模糊,气氛有些怪异,他心思深沉,牵着她却又一言不发。薄素凉秀额一蹙,甩开他的手,也转头躲开他炽热的眼神。  可下一秒他再也无所顾忌,狠狠地拉过她抱满怀。  ...... ......   “素凉,我要娶的是你。你若不嫁,我便终生不娶,孤老至死。”  ...... ......   她身子被风拨得一晃,才惊觉自己已惝恍多时,莫名记起一张面孔,一些话,一堆没完没了的琐碎。真是难为了她,三千余年从没将任何细枝末节记得这般清楚,偏是这点矫情的小事如一层透明的膜裹住心脏,算不得沉重负累,也并无任何不适,只是当她立起指尖想戳破时却那样柔韧地受下,不生一丝裂痕。  ...... ......   “等我从古河凯旋而归,我们就成婚。”  “是你么?素凉,只要你说,我便相信。”  “为、什、么。”  “我...不恨你,我也不爱你了。”  ...... ......   我不恨你,我也不爱你了。  她眯眼瞧着那弯影影绰绰的残月,像在泪光中晕开一般。那日他哭得那样凶,那在他眼中她是否也是这么斑驳?  是否,她留给他的最后一面竟是容颜不清的?  她蔑然一笑,如遇了霜的花一般萎靡。细长的眼眸空洞却执着地望极天际,风乍然惊起,狠狠将她长发抚去撩拨那张血色尽无的小脸,宛如一株死在春夜的白梅。  道符之力如跗骨之蛆,从四面八方准确袭来。她管得住那位陛下不在她房中贴符,却管不住后宫那些数不尽的大小宫殿,好容易从上次的昏厥中醒来,这几日伤损却远超上次。  这样静静想着也不知过了几时,回到那牢笼时,那些宫女都急得焦眉苦脸,一见到她立即饿虎扑食般一拥而上追问她去了哪里,说侍寝的时辰早过了,皇上特意吩咐早些准备,可她却全无踪影。薄素凉这才如梦方醒地“哦”了一声,说:“忘了。”  “皇上驾到——”  他携雷霆之怒而来,在寝殿压着怒火等了她一个时辰竟然未见人影,平生还是头一次冲到后妃宫中兴师问罪为何不来侍寝。一滩血没过心头,脸上也血气上涌,浮上一层层红浪。  薄素凉却比他更急躁,如一阵冷冽山风拂面而来,“西海夜明珠,怎样你才能给我。”  “...什么?!”他的愤怒顷刻被迷茫瓦解。  “夜明珠。”  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来,可情况有变,就只能改为厚颜无耻地索要。  “你想要西海夜明珠?”他皱眉问道,目光闪烁犹疑。薄素凉颔首,淡然凝睇。  梁帝解颜一笑,只当她已接受侍寝,只是在先行撒娇讨要恩赏。于是垂眸洒下满眼笑意,徐徐道:“还未侍寝就开始讨赏了吗?倒是直爽。好啊,那就侍寝之后赐你西海夜明珠,朕为了你,可是要得罪贵妃了!”  她目光直接而锋利地射在他含笑的脸上,直到把那笑渐渐逼退,半痕不留,才漠然回身道:“记住,是西海的。”  ************************  天劫、染尘、道符,可还真是时运不济。  可纵使如此,身为狐妖总有无论如何都无法泯灭的天性,比如媚术——近身四目相交、散发入骨异香,会让受术者全身感官受到愉悦的蒙骗,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逍遥快活如置身云端。  狐妖独有之媚绝非别族可比,就算再不解风情的狐狸也精通此术,只分爱用与不爱用而已,薄素凉明显属于不爱用的那一派,准确而言是不屑用,往常都是不分男女直接杀了便是,哪来这样矫情的手段。  可当这位陛下双手覆上她肩头,想要褪去那身薄衣时,她本能地抬手一挡,他立即嗅到冲天异香,随即周身一阵轻快。  那细长得尖刻的狐目像两道假笑,噙足了不怀好意的诡魅。真要感谢有此天性,否则此夜便是国丧。  梁帝沉沉睡去,他会安稳地一觉到天明。薄素凉一刻不愿多留,索性飞出宫溜到辰王府去了。  雪狐听后抚掌大笑,一双如丝媚眼含情地望住她,“你可真有办法!我就知道那老色鬼不可能占到什么便宜!”  “我倒是想杀他。”她双腿一掀,娇小的身子全副蜷在寒玉椅中,散漫地看了看他,冷笑道:“但他应了我,会给我鲛珠。”  “小白狐。”雪狐话音一转,眼神也变得微妙,“真要用鲛珠救那四十五具尸体?只有一次可用的宝贝,何不留着,待天劫过后以此增进功力?这等名物仅用来救区区几十条人命,岂不糟践?”  她的似笑非笑总带着伤人的嘲讽意味,这次也不例外。  “你若是认识那区区几十人,或许就不觉得糟践。”  “啧啧啧,还妖魁呢,真没出息。”他鄙夷地抛出一记白眼,甩袖间忽然摸出一颗丹药,“这是我府中秘术士炼成的丹药,最是延年益寿了,你尝尝。”  “活了千年,还想延到哪里?”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一惊一乍地过来嚷道:“你看你这脸色苍白的!快吃一颗吧,保准吃完就是最鲜嫩的少女!”  她无视那修长的手,漠然道:“三千岁的少女?不必了。”他悻悻落座,独自享用各色丹药。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你可识字?”  “那当然。”他清凌凌的眼波欢快地漾着,唇角也立时弯成一条桥,心平气舒道:“在人间混迹这么久怎能不识字?我每日都读那个...”  素凉毫不留情地打断:“那好。”她从怀中拈起一张泛黄信笺,信封上笔锋瘦冷的四字飘逸如仙——书与吾妻。  室内未掌灯,只一些惺忪烛火摇曳着晚风,映她眸中清洌可鉴,剔透如寒冰化水,无一丝杂质。她抖着那信笺,眉梢眼角绽开几丛纯白的笑意,似有隐隐冷香,“可否帮我读一封信?”  ************************  天未彻明她便去了皇宫,翻窗瞧见他酣睡侧脸,心中顿然一阵嫌恶。  侍寝过后她的身份改头换面。虽是来历成谜,但就莫名其妙得宠,皇帝甚至还赠她原本赏给了俞贵妃的西海夜明珠。  他与她废话了半晌才命人献上宝珠,薄素凉刚瞥一眼双瞳便冷冷缩起,用力扭过头去疾声厉色道,“这不是鲛...夜明珠!”皇帝闻之万分讶然,怔怔道:“这...是贵妃差人直接呈上来的,难道能有假?”  “假的。”  可他瞧那成色却是上佳,不似赝品,不知她为何如此笃定。他讪讪地打量她神情,想多问一句的念头瞬间泯灭。她眼风一剜,他再不敢耽搁,立时沉声道:“宣贵妃过来。”  那贵妃架子也是不小,皇帝传召也姗姗来迟,容色华贵,步如幽莲,生怕踩碎了什么似的。进殿时震惊地瞥了薄素凉一眼才柔媚地向皇帝施礼,然后便傲睨自若,等着薄素凉向她行礼,却没料到她连手指头都没打算动,眸中寒气如朔风扑面,语气刚硬如铁,上来便问:“真的夜明珠。”  俞贵妃没见过这路数的女子,怒极反笑,“凉妃妹妹,虽说陛下对你百般宠溺,甚至让你这等出身卑贱之女一跃成妃,你也该对本宫尽些礼数吧。如此狂悖无礼,你眼中可有陛下与本宫?!”  薄素凉惜字如金,“真品。”  皇帝心急火燎地连咳几声,急忙与贵妃说:“爱妃!素凉说这夜明珠是赝品,可有此事?”  俞贵妃如同彻底钉在原地,夜明珠是被她调包了不假,可好歹那代替品也是前些年进贡的雪玉,同样是夜晚莹莹一室、皎洁如月,这乡野女子怎能分辨真假?她爱极了那西海夜明珠,绝不会拱手让给这无名氏,且她自信陛下不会为此斥责,毕竟她是氏族之女、出身显赫,更是当朝皇后的亲妹妹,盛宠十六年不衰,岂是她一个荣宠朝不保夕的民间女子能比拟?  薄素凉没心思与她重复同一句话,神色已是风雪将至。皇帝苦闷地扶额,求救般地转向俞贵妃,“爱妃,日后奇珍异宝随你先挑,只是这夜明珠你就依了她吧。”  她似被大庭广众之下掴了一掌,许久难以回神。她恼羞成怒地剜了薄素凉几眼才强压怒意与皇帝哽咽道:“臣妾何曾欺瞒陛下!这就是真的夜明珠!此女又未见过真品,您怎就凭她的话断定真假了?”  薄素凉将细冷指尖逐个拨过,动作缓慢而慵懒,淡雅的眉轻轻一压,一道寒光瞬间冲破眼眸朝那张浓妆艳抹的脸钻去。她声音仿佛冷水拍岸,混混沄沄地撞出空灵回响,将每个字都洗成最清楚的模样——  “你若不给,我便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