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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世无雪  第十四章:七世    眉目明净,仙姿佚貌,即便听了那所谓的最终惩处也晏然自若,未露一丝仓皇。  天君厉目如剑,言语却又留有转圜,“苍夙,若你弥缝其阙,亲手将妖物擒来戴罪立功,我可将七世轮回之苦减为三世。你藏妖多年,人神共弃,这点惩处已是轻如鸿毛。”  “天君,她从未作恶。”苍夙垂下失神的双眸。  天君嗤笑道,“那又如何?履霜之戒你难道不知?再说那只是你的化身沾了狐骨,本也算不得生灵,何须怜惜?”  是他忘了,他们这些仙神之辈可是轻而易举就能度过“无情”一炼,何苦再枉费口舌。他抬眸莞尔,扬起修长的颈,长身玉立,恍如云中孤鹤。  “七世无妨。”  天君的目光本还微含期待,听了他这一句瞬间寒下面色。  “既无妨便去吧,可惜从此人间七世无雪。”天君轻摇首,目光轻蔑地望他清挺背影似云流去,清冷松香却如水漫来。  他不由在此刻忆起那白衣女子。  ...... ......   “作恶多端,难得善终,我自然知道。你们这些只知道摆架子的仙族继续在云上傲视苍生吧,坐稳了,哪日不慎掉落凡尘沾了一身脏,可是什么江河湖海都洗不净的。”  ...... ......   倒真让她一语成谶,他哑然失笑。  五百年来,他都对让雪本能地厌恶,那确是他无可辩驳的污点。可若真要让他亲手除她,又难免心慈手软。  他法力被封,又被押送至斩月宫暂封灵魄,仅以此身跌入浩瀚尘世。斩月专门处决受过仙神,与苍夙也是故交,如今看他落魄至此不免在旁黯然叹一句:“何必为她至此。”  “是我害了她百年,她素来命苦,在我掌中不得自由,离了我...又被四处追杀。”垂眸落笑,那冰蓝眼眸如水,即便身陷绝境也不含一丝怨怼,“我打伤朗华,纵容妖孽,轮回七世算得什么,相比之下她却只怕...还是逃不过一个命字。”  斩月幽幽转着眼眸,话音清寒如天末凉风,“可要我帮你带个话?”  “告诉温冽,找到让雪,叫她速去冥界避祸,莫再留恋人间。”  斩月缓缓笑了起来,“苍夙,该有万年之久了吧?我可不记得你几时是这样重情重义的性子。你是雪啊,哪来的温热心肠?”  “你我云上飘零万年,孑然一身,潇洒恣肆。可即便是有狐尚知护短...”他喟然叹道:“她若是奸恶之辈也就罢了,可她从不给我动手剪除的机会。”  “我倒更怜惜人间那些豆蔻少女。”话锋一转,她菀然笑言,“你这副皮相在人间要惹多少女子错付钟情啊,真是造孽啊。”  他仿佛听不懂这句调笑,只淡漠道:“七世不过光阴几百载,弹指须臾,我一去便回。”斩月将他引向云阶,颔首笑道:“好啊,待你归来,我再与你讲这百年里又有哪路神仙犯了天条。”  ...... ......   “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来。”她幽幽道,“救下我只会给你招灾引祸,不是说什么得之无幸,失之无憾吗,何苦来呢。”  ...... ......   “我不会再回去了,什么寒川,什么让雪,都不会回去了。我不会成仙,也不会再折腾说去什么灵鹫山,你放我去吧,任我天生天灭,求你了,别再用结界困住我。反正不管是在你那里还是被那些狐狸捉去,都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你说得对,我不该存活于世,根本不该...”  ...... ......   他阖眸,纵身跌入那片珊瑚色的云海。白衣簌簌狂飞,如断翅之鸟。清风终会吹散他的魂魄与记忆,再被云海上的斩月小心翼翼地采集。他不知七世后人间是否还有让雪,只能擅自将这一跃当作诀别。  ...... ......   “可知神灵为何无敌?断情舍心,无求无欲,是以无弊,不容倾覆。”  “那我是什么?你掌管世间雪域,每片雪都是你的化身,为何我却是妖?为何...神灵的一部分会是妖孽?”  ...... ......   这一切恐非天意,谁叫他们天地不容。  ************************  天上须臾风过,人间却已数日。  让雪还未急着赶往冥界安身立命,因她从温冽那听闻那雪狐一族已被有狐搅得昏天黑地、自顾不暇,暂且无法将手伸到她这。  她苦求了温冽许久,那毒蛇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她苍夙下落。  “你急什么?怎的,还想看看将他害得够不够惨?要我说啊你去了也是枉然,等狐族两界决出胜负,下个目标必定是你!雪神说要留你一命,我可留不住!可为免他七世轮回重回神位后得知你灰飞烟灭的消息黯然神伤,我还是好心提醒你一句。”血色的唇一开一合,笑意残忍而清冽,“与其浪迹人间找他,看那无足轻重的一两眼,还不如把本事练到家,要么斗得过那些雪狐,要么就让有狐捉不到你。也不枉他费尽周折救下你这么个废物。”  她翻个悠长的白眼,幽幽扑散一缕血雾。  让雪无可反驳,她确实该精进修为,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他争气一次,等她终有一日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好重返人间护他周全。  可在闭关修炼之前,她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她法力低微,总将那白衣女子身处何地算错,扑了整整三十次空才破天荒地成功了这一次。  在一条雨雾蒙蒙的深巷,她堵住了撑伞徐行的白龄绥,笑得满面生花,“总算找到你了!”  白龄绥握伞的手微微一僵,斜飘的雨丝瞬间沾湿了右肩。接着落下乱玉碎琼般的小雪,她讶异地笑了起来。  “找我寻仇?我是鹰犬走狗,俯首听命而已,你有仇要报去找有狐吧。”  “我知道拂归已经...什么灵鹫山就不必胡扯了,如今我要离开人间一阵子,走前只想问你...他为何知道复活薄素凉之策就在有狐?是你将他骗到那的?”  白龄绥瞧她神色凝重又透着委屈,不似前来寻衅,便松了口气,淡然回道:“不谋而合吧,他本就有意前往,我只是为他带路。”  让雪的眼睛“腾”的一声亮起,“那、那他可曾提起天虬?有一红衣女子约他冬至在那...”  白龄绥默默摇首,并未多问。  让雪明丽的笑微微凝住,“...啊,人已离世,本也不该多想,可我就是想不通他既复活白狐心切,本该掉进一个耍他的小仙的圈套,冬至那日赶往天虬...为何却披荆斩棘地改道杀去了有狐?为何无故绕远...还选了条绝对的死路呢?”  白龄绥微微侧首,让雪话中那些碎成渣滓的过往她不甚了了,其意大致就是陈拂归本有一条更妥帖之路可走,却宁可以身涉险,亲自找上有狐。  那“冬至”二字勾得她微微一笑,瞬间了然。  “会不会是他太贪心,既要复活薄素凉,又要在冬至之前赶回去与你相见呢?”  雨雪霏霏,深巷回声犹响,一黑一白对峙而立,天地为之一亮。  让雪干笑了两声,“...怎可能呢?既是为我,又为何要死在有狐?你分明骗人。”  “人心之变,疾如旋踵。”她好脾性地一笑,哄着明明几百岁了却仍爱弄性尚气的小姑娘,“我信他初心是为两端周全,可能当初只想将她复活,后来贪心不足,又渴求见她一面...便也只能视死忽如归了。”  让雪眼里涌动着往事的温度,陷入静止的沉思。  “他只说你是友人,你这友人倒是称职,千里迢迢地追来就为这点事?”那双飞扬如翼的眼勾着浓墨重彩的笑,媚得不可方物,“你可是动了凡心?倒也合情,他神清骨秀、古道热肠,除了那个烈火轰雷惹不得的性子之外哪都不错,招人爱,更惹人疼。”  让雪试探地问,“那...往日他可曾,与你提起过我?”  “啊,提过。”她驾轻就熟地扯起谎来,这次动机难得纯良一次。  “他说此生无缘,只盼来世,又紧着说此念只是一己之私,对你实在不算公平。”她只是姑妄言之,哄她听罢了,却不料恰恰切中了陈拂归的心理。语声甫毕,让雪眼光微亮,白龄绥又菀然一笑:“让雪,来世又能如何?只是枉然。隔世之人不该再有来往,那是一场新生,而你是旧人。”  白龄绥心神一震,忽然垂眸抿深了这抹笑。这话听着耳熟,仿佛从前也对一痴人说过。  “只愿他来世寻一女子相伴偕老,万万别再为情所累。”让雪眼神飘忽,唇角笑意悬而未落,总要哭出来似的。眼中明明还有鲜活的不甘,还有冥顽不灵的执念,也硬生生地放下了。  “他生莫做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白龄绥的鼻头猝然酸涩,听着自己声音慵懒道:“我倒宁愿他做一辈子混蛋,伤尽人心,狼心狗肺,却活得潇洒自如,把这一世欠他的都百倍偿还。”  让雪听了这话忍俊不禁,一笑将黑曜石般的眼眸擦得幽亮乌润,真心实意地附和道:“这也好这也好...那、那薄素凉......”她迟疑着问起,“她...还在芒山?”  白龄绥酝酿许久才轻描淡写地回一句:“...算是吧。”她片语只言将那千年狐妖性命被玩弄股掌之事告知于她,让雪听后眼跳心惊地失声大喊:“什么叫...什么?!灰飞烟灭?!那拂归...”犹如醍醐灌顶,她微仰下颌,顿觉不寒而栗,“他不知道...好在他不知道......”  “是啊,死得早也好。”她溪刻的眼冷冷一飞,瞧不出伤情愁绪,倒是溢满了艳若桃李的冷漠。斯人已逝,万事成空,她向来不肯在此时落入悲伤的圈套。她情愿双眼干涸、讳莫如深,就此将他抛在脑后。谁叫她自私冷漠,从不肯将真心付诸东流,何况是用以悼念一亡人。  “你...”让雪低眉,看起来乖顺柔和许多,“姑娘,我还不知你姓名呢。”  “你是我们的猎物。”她唇角看似温柔地倾斜着,包藏祸心的眼眸飘出一缕暮烟般的笑影,“猎物也好奇猎户姓甚名谁吗?我自知不该害拂归的朋友,可我更不能背叛有狐。你说要离开人间一阵,我倒倍感轻松,他绝不会放你生路,你最好就此藏踪匿迹,莫被捉去,免得他到时不得不再与雪神一战。”  让雪阖眸,笑已荡然无存,“是啊。我曾以为我存活于世一无是处,平白让苍夙蒙羞而已。最无望的那时候甚至想过找有狐自投罗网,让他了结了我,也算各取所需...可现在我要与他斗到底。我打不过他,他也休想捉到我!我会拼死逃亡,哪怕百年孤寂,哪怕颠沛流离,一定会活下去!有他为我至此,若再整日怨天尤人就是我活该命比纸薄。”  白龄绥听后不解地一笑,让雪拨弄着额前细碎的白发,少女的鲜眉亮眼吞吐着漫卷如水的阳光,忽又昂首道:“你转告他,我一定与他奉陪到底。”她转头粲然一笑,急着说道:“走啦。”  风停雪止,只有阴冷的雨丝弹在错落有致的石板路上。她撑伞而立,笑靥清媚又不失锋芒。  转眼便是月末年尾,这几日的雪倒是矜持如闺阁淑女,一片不肯轻许,也是咄咄怪事。  ************************  冥界,无涯。黑水怒浪,百丈横波,如千年文人的墨,如万鸦尸坑的羽,茫茫无际只这一色,浓得令她不自觉地咽下口水,紧张得浑身发抖。  这海看起来浊臭不堪,虽然细细一嗅并无异味...她贝齿紧咬,不管不顾地纵身一跃,没入这吞纳了三界群妖的魔海。这海的好处自不必提,轻而易举便是抵御神灵的绝好屏障;可也有致命弊端——隔绝世事。妖邪只要置身其中就休想再测探半分世事,只能做苟安一隅的懦夫。海中多是修炼养伤的妖魔,若非穷途末路畏惧灰飞烟灭,谁会甘心躲到这茫茫海底。且这海可模糊光阴,海底十年不过人间须臾,更是仙人一笑之间罢了。  传闻海底有座万鬼之城——红舌。即便各路妖邪本出一家,可此地绝无通情达理之辈,凶险毫不逊于与那些神仙正面交锋。谁都想独占红舌鬼城,谁都以我为尊、心比天高,根本演不了和睦相处的戏。  让雪大摇大摆地遨游,身旁满面疑惑的邪灵们也只能心有不甘地放过她。最麻烦的便是这种狐骨碎片的宿主,就算能轻而易举将她打个半死,也永远只是半死而已。这费力不得好的主儿并不招这些小妖小鬼待见,她竟就这么傲气冲冲地游到了苦寒海底。眼前朦胧浮现出一座斑驳宫阙,据说万年前曾是神仙的琼楼金阙,不过如今已沦为群妖厮杀的修罗地狱。  此地便是百闻不如一见的万鬼之城——红舌,这名字来得奇怪,似是因为宫阙万年前的原主名为泓麝,万年之久在口耳相传中走了样,就变成了简单易懂的红舌。  她沉到城中,但见各色妖物齐齐缠上,有的狞笑,有的冷漠,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上来挑衅...她烦不胜烦,正欲逃身了事,却听得一声环佩轻音般的笑,叫她通体沁凉。  来者展袖而飞,青衫黑袍,瞧着万分稳重,偏偏笑意毛躁又撩人。那双惹尽人间富贵的含情桃花眼依旧光华璀璨,一张惹人怜的娃娃脸,眼波一横是藏不住的千伶百俐。长着这么讨喜的面孔,当真瞧不出一丝夺命判官的气质。  “蠢物退下!”灵落怒视着身后意图对让雪下手的妖怪们,“自己寻一处修炼去!或者自相残杀去!别在这碍我眼!”  那些穷凶极恶的妖怪一溜烟影儿都不见了,让雪瞠乎其后,惊喜道:“这还真是...威风凛凛啊!”  灵落的眼里满是她这张惊呆的可爱面容,拉过她手好一番打量,越看越是欢喜,与她亲昵道:“在这混沌久了我都不知道耗了多久了,自你我一别有人世几载了?”  让雪苦思半晌,斩钉截铁道:“十年。”  他挑眉怒道:“才十年?我都给闷疯了,居然只是十年?!唉...这该死的无涯,简直是地狱啊!”让雪窃笑道:“你不就是地狱来的?有何区别?判官在无涯也这么威风啊,那些妖怪的名字又不在生死簿上,他们为何怕你?”  灵落媚态独具一种娇憨,分唇启齿之间又言辞爽利,不失男儿洒脱,与她不怎上心地提了一句,“嗬,倒忘告诉你了,冥皇是我老爹,你说那些脏东西为何惧我?”  “啊?!”  “傻东西,快将嘴合起来!不然谁恶作剧拔你舌头我可拦不住!”灵落掩唇嗤笑。他虽面如冠玉,美似娇娥,却性情顽劣、又不乏慷慨豪爽,平生最喜交友,风霜雨雪他都攒齐了,却不料四个里最活泼的居然是面前这朵雪。  “十年啊...”他眯眼望向头顶那阴森森的黑海,面色微醺,笑道:“还有五年便该重返人间了,还有一事未了。”  让雪自然跟着问了一句,“何事?轮回还是索命?棘手吗?”  灵落大笑,“那有何棘手?真是作孽啊,我那旧友竟瞎了一副好眼,平白无故爱上一凡人!我还得赶回去快些拆散了他们!不知她见了我又该怎样犟嘴,肯定不会老实依我与他一刀两断!我还当啊狐狸是最聪明冷血的妖怪,呵!全毁于她一身!还不知有狐这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儿会怎样报复她...”  又是狐族之事,让雪疲倦扶额道:“可别与我提他...你猜我为何会流落至此?”灵落先是神情夸张地惊讶一番,而后不禁流露天神般慈悲为怀的目光,“不会吧...他也稀罕你的小命?啊...也是,狐骨...”  让雪哀哀欲绝,脸上却仍是木然,盯着他求道:“灵落,能指点我如何修炼吗?我并无非分之想,只求躲过他天上地下的追杀便好...”灵落急躁地摇晃着头,避之唯恐不及,蹙眉诘问道:“哎等等...这事怎如此怪异?你那靠山呢?苍夙呢?!他无力护你周全?”  他不提此事还好,提及让雪又是心里一酸,跟着浮于面色。灵落瞧她丧气的脸不由开始胡猜,“不会吧?!他真忍心叫你自生自灭?”  让雪苦笑着颤了颤削薄得见棱见角的肩,“你在这深海鬼城,还真不知世事沧海桑田啊...”她硬着头皮与灵落讲了来龙去脉,细致得连白龄绥什么模样都说清了,灵落听后神情丝毫不亚于她听闻他是冥皇之子,秀口大张,惊耳骇目,如遭雷劈,又似被冰冻。  “灵落...求你教我修炼吧!我绝不能窝囊地躲在海底,终有一日我要重返人间找到他的转世!不能让他受半分委屈,有半点不快!七世...也不知我能赶上第几世,有一世算一世吧,反正我不能让他受一点苦!”  灵落被她这番宏图大愿吵得总算醒了神,瞳仁仍留半分木然,猛眨几眼才惊魂未定地说:“好...你还真是天性乐观......若是我那阎王被天帝罚去人间受苦七世只怕我早崩溃了...”他含笑捏着她微圆的脸蛋,轻轻掐起那些细肉,满目怜爱,“所以我一直觉得,你是我见过最可爱单纯的小妖。真该让素凉学学你这身灵气!整日像个冷面罗刹似的,我地府里最恶的厉鬼都比她表情丰富...你怎的了?”  他只是玩笑几句,却见她面色骤凝,那双月牙眼也被来势汹汹的讶异猛地撑大,与他面面相觑,似欲启唇,又都堵在嗓子眼倒不出来。  “...你说谁?”她本就苍白的小脸面色更是惨淡,灵落惊笑道:“呦,这是怎了?我说谁了?我说你呢啊!夸你可爱!”  她急着打断,“不是...”她分明听见了一个名字,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名字。灵落疑道:“...素凉?哦,她是我朋友,一个狐妖。”提及她时他又难免抚掌大笑道:“就是刚才与你提起的那个爱上凡人的傻狐狸!”  她从未有幸得见薄素凉一面,至今仍对她魂牵梦萦,不知是怎样的天仙才令拂归那样痴狂。从来都只听她的名字染着拂归温柔而痛惜的语调,再后来又听白龄绥略带惋惜地提起,不料如今竟也能听灵落言及。  她还真是魔咒啊,挥之不去。  可她终究没忍心告诉灵落。她自知愚蠢,瞒又瞒得了几时?待他重返人间便是纸不包火。可她无法鼓起勇气对这样一个笑颜如花的他平静地说,“薄素凉?早化成灰了。”  他将她贬成不近人情的冷面罗刹,其实也该是对她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的,那孩童似的期待叫她怎忍破坏?也只好将噩耗封藏于口,对他尽量自然地笑一笑。  灵落提起素凉就满口恶语,与她笑着说了许多旧事,说那白狐怎样冷心冷面,与她初识时互看不顺眼、大战几日几夜。凌霄九重天、海底三万丈,哪里都与她厮混个遍,天涯海角皆是寻常。都是千年前的事了,提及时却新鲜得热气不灭,犹似三五日前。  “你说她对凡人动情?”让雪从始至终只对这一桩尤为在意,半惊半怒地笑道:“怎可能呢?!”  那白狐傲得连她最喜欢的拂归都瞧不上,世间哪还有胜过拂归的男子,她头一个不信。灵落冷笑道,“呸!我最不爱提的就是这事!她呢修行千年了,天上地下什么没见识过?怎么就对那个粗鲁不堪的武夫青眼相看了!”  “武夫?”让雪奇道。  “可不是么,好像叫...叫什么,陈...秭镇。”灵落艰难地回忆道。让雪刚还淡淡颔首,忽像中邪似的嚷道:“叫什么?!”  ...... ......   “...第二回呢则是口口相传了,据说九年前某日本应是他与一女子佳话终成之日,可正是那日陈府满门尽灭,没留一个活口啊!正逢黎丘狐患成灾,他那青梅竹马的小女子也被狐狸咬死了!唉,惨绝人寰!”  ...... ......   世间总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灵落被她大有深意的表情惊动,忍不住退了半步,“...你又怎的?怎么总是一惊一乍的?”  那日酒馆听来的那段,原来那遭人痛恨的陈秭镇是薄素凉夫君吗?不对...说书人说他克妻,除了最近那次之外前两次都成了泡影。还有什么被狐狸咬死...也巧得太过离奇了。  让雪愁得头痛,面皱如靴,灵落赶忙笑骂道:“莫不是让苍夙刺激了?怎么瞧你满是不对劲呢?”他笑着岔开了话题,“其实你要躲那有狐也是易事,我可教你一种法术,几无锐性,专用来逃跑。这等懦夫的法术那些狠角色们自然不屑学的,所以我敢保证有狐绝对不会!”  让雪淡笑,“那你为何会啊?”  灵落瞋目切齿道:“你究竟学还不学?”  她立即讨好地笑道:“学学学,天上地下哪个厉害得过你?便是有狐也及不上你...”他听得浑身不适,清喝道:“行了!那我便教你这门上天遁地无所不及逃命求生术,名叫起舞清影。”让雪嫌弃地皱起小鼻子,“这窝囊的法术却拟个好美的名字...”灵落刹那又翻脸,“与你何干?我拟什么便是什么!”  ************************  却说龄漫自从被人牙子卖给村中人家之后不出七日便逃了出去。起先也失败了三两次,还被那村夫好一顿毒打。可他惯是机灵,利用那村夫妻子的柔糯性子轻而易举就哄了她放他生路。  夜黑风高,月落参横,他本想直接掉头不顾,却咬牙纠结于那妇人被他活活打死解气怎么办,竟又折返回去。她见他又翻墙回来,惊得目瞪口呆,还未及吐半个字就被他诡异的一笑抢了话头,“你放了我他能饶你吗?不然这样,我们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  那女子惊心悼胆,龄漫脏兮兮的花猫脸上笑意正浓,“那就当你默认?”她紧忙一把推开他,怒目圆睁,“疯了不成?!你要走就走,为何杀人?”  “他不是总对你拳脚相向?你何必护着他。”龄漫不屑地笑。一个要杀,一个要拦,龄漫甚至有意要吵醒他,叫他眼看他们撕扯,断她后路,如此一来他就非死不可。  那女子惊慌不已,“你这半大孩子,怎的满口杀人放火之事?”  偏那村夫今日贪杯,醉得死猪一样,怎么吵都不肯醒。龄漫与她撕扯累了,不胜烦躁地甩下衣袖,“好,依你!留他一命!那你好自为之,你的恩情我一定会报!姐姐说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来日我定会回来携姐姐一同向你道谢!我说到做到!”  听他还嫌稚嫩的童声坚决如铁,她总算心口一宽,像送河神一样战战兢兢地送走了他,唯恐他脑中一热又杀将回来,还心有余悸地翘首而望,直到他再无影踪。  这荒郊野外,又寒风凛冽,路上并无半抹人影。他形单影只却心无畏惧,本就是妖怪窝里长大的,有何可惧呢。一路哼着小曲,背着她为他准备的干粮。只靠双腿显然走不太远,不过他也别无选择,唯恐那醉汉起夜发觉他不见,紧着逃命似的飞奔。一路连咳带喘,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该去何方。回到让雪?可姐姐是否还在那里?果然还是该径直回芒山搬救兵。  天亮得很是艰难,披星戴月了一整日那么漫长才终于见些光亮。前有一赶牛车的农夫,白龄漫乐得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说给他银子,要把他送到黎丘。农夫面相凶恶,也不瞧他就骂了句粗鄙恶言叫他滚开。白龄漫早将那妇人为他准备的钱袋里的钱提前留出一半,只把剩下那半递到他眼前,毫不客气地骂道:“你这傻子,可识得这东西?钱全部给你,你将我送到黎丘!”那农夫一把抢过钱袋,赶车便走,白龄漫早料到他这德行,所幸早已悄咪咪地靠近他那牛车,身手轻盈如燕,一滚便翻到车上,见木板车上正好放着一把钉耙就直接抄起冲他劈去。那农夫吓得双眼浑圆,似是怎么也料不到一个半大不大的男娃哪来的这狠绝杀心。  白龄漫本就是个除了姐姐以外谁也不信的小无赖,也是和陈拂归朝夕相处了几日才对他慢慢卸下心防。他可不信人性本善,对谁都要暗暗留几手才好。姐姐什么都想将他蒙在鼓里,他便配合地乔装出不谙世事、听她信她的孩童心性,其实心里早就明镜儿似的。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做低伏小,把最单纯的劲儿都使出来。  他知道他们是奴,知道那些妖物嗜血,知道他们每次一去人间都是为了害人。可他并不在意,只要是姐姐做的统统毋庸置疑,正也好、邪也罢,一言以蔽之,他的姐姐怎样都好。  白龄漫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其实也未必死透了,不过是钉耙插在脖颈里拔不出来,也不知有救没有。他把尸体撂在路边,无比生疏地驾着牛车,颤颤巍巍,胆颤惊心,煎熬异常。提及驾车这事他就心有芥蒂,陈府那夜若非他对赶车一窍不通,姐姐和拂归哥哥本来或许没有后头那些糟心的事。都是他愚笨不堪,坏了他们的事。  寻人指路,一路北上,除了喂牛之外他几乎从不下车,只想一心飞回芒山。他给那黄牛取名阿憨,与它相依为命,什么苦水都吐给它,不遗余力地找着草料,唯恐饿到了哞哞叫的阿憨。看惯了那些阴笑连连的狐狸,阿憨这可爱面容真是令人倍觉珍惜。  三日后,蓬头垢面、被一路尘沙磋磨得已无人样的白龄漫终于看到了苍青城楼上赫然两个大字——黎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