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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世无雪  第十五章:龄漫    他对这城门是没留半点好印象,每次见都逢横祸当头。正是晌午,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却个个满面颓丧如游魂野鬼一般。那守卫还紧着赶急欲出城的百姓,气急败坏地嚷着“无令不可出城”。白龄漫自然想不到是陈秭镇失踪后南梁与邻国陷入苦战这一层,大摇大摆赶着牛车就要进城,那守卫将眉一横,罗刹般吼道:“嘿!你个没爹没娘的小叫花进城干什么?讨饭吗?滚远些!”  白龄漫口中叼着半截松枝,听后乐得将松枝唾在脚边,笑道:“怎么,不让出城还不许进啊?”他本也不想进城,只是黎丘到陌上一路都是荒郊野岭,又要耗上整整一日,本想进城偷些吃食衣物,谁知这狗眼瞧人低的还拦着不许。他轻蔑地掉头离去,却被个尖声尖气的叫声险些吓到——  “小兄弟!我带你进城!”  是一位珠光宝气却粗鄙庸俗的半老徐娘,罗衫翠裳,还披着迷人眼的大花袄,发紧肤松,满头珠翠,脂粉味浓得熏人。白龄漫听她蔼然可亲便也放缓了脸色,怔怔道:“你与我说话啊?你...带我进城?”  “是啊。”那妇人笑容可掬,却怎么都不似善人。白龄漫闻言也笑:“我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何帮我?”  妇人耸肩冷笑,“你倒有趣,罢了,怕我害你就走吧。我还能是人牙子不成?再说你脏兮兮的样又能卖几个铜板?”白龄漫也不再争辩,乖乖随她进了城,只见那妇人含笑塞给守卫几个铜板,原本瞪着一双牛眼的守卫就默默无声地任他进了。他驾着牛车,冷笑着心想果然还是姐姐说的有理,世上就是小人横行、鬼怪当道,比起这些时阴时阳、两面三刀的小人,邪恶贯穿始终的妖还是有可爱之处的。  他定睛一望,只觉先前的黎丘并未如此萧条。布庄茶馆青天白日的也不见开门迎客,还有的索性就关了。街上行人多愤慨激昂地谈着时下战况,他倾耳一听,十个里有九个都在呼唤陈秭镇。  “黎丘城里怎么了?”  妇人走在头前,含笑回望,“呦,哪来的乡巴佬还不知南梁如今战祸接天?”  他若有所思地扬起下颚,“所以那些人才急着出城?”  “可不是么,杞人忧天。”妇人浑不在意地一笑,“生逢乱世,逃到哪去算个安稳?要说没那个陈将军南梁就能亡国?笑话!我都半截身子埋土里的老货了,他陈秭镇无声无臭的那些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些人啊,大惊小怪,我看就是虚惊一场。大不了就割地求和呗,把那些无足轻重的边境划给赫铎又能怎样?这可是黎丘!天子之都!便是怎样的祸事都不会殃及这里半分!”瞧她津津自得的神色,白龄漫的眼珠缓缓转完一圈,不屑地搔着头,懒置一词。那妇人见他唠叨了一路难得此时沉默,便调笑道:“呦,怎了?怕了?瞧你这皮包骨的也是个可怜主儿,去我那吃些东西再走吧?”  白龄漫紧忙来了精神,猛点头,“好啊!不过我可没银子给你,一路上都花完了。”  她应声嗤笑道:“用得着你说?瞧你这泥猴儿也变不出一枚铜板来!”他始觉可能是误会了她,或许是个罕见的好人也未必,便亮着一对小虎牙问:“你还真是善人,婆婆,你叫什么名字?”  那妇人笑着啐一口,嗔道:“叫我婆婆?!该打!我姓花,叫什么早给忘了,就叫我花姨!你呢,小泥猴儿?我瞧你虽说脏臭,底子倒还耐看。过会儿让你沐浴,把身上那二斤泥都褪掉!”  他漫不经心道:“我叫白龄漫。”  二人自此一番热聊,白龄漫权衡着占人便宜总要给人笑脸看,所以从来有问必答。唾沫横飞之际便到了白日里门可罗雀的琳琅阁,白龄漫比其姐更不解青楼之所,揪眉便问:“这是你家?”  花姨瞧他竟不知青楼为何物,乐得眉欢眼笑,也不解释,只吩咐他将牛车卸在后院。白龄漫与那要来抢他牛车的伙计恶声恶气道:“我警告你们,你们敢宰了阿憨,我就杀光你们这所有人!”那伙计瞧他年岁尚小却满身戾气,又是在外摸爬滚打许久的小无赖,竟不敢回嘴,只怔怔看他跑进大堂。  花姨吩咐后厨简单给他弄了几道饭菜,他饿狼似的扑上去,不顾菜还烫口,也不及执筷,只难民似的狼吞虎咽,弄得杯盘狼藉。花姨怒极反笑,口里一刻不停地骂道:“慢点啊小祖宗!你是要将自己噎死?!”用过饭后又给他烧了整整一桶热水,他也不避人,当即脱个赤条条钻进桶中,花姨急忙捂眼啐道:“没羞没臊的猴东西!”  龄漫惬意地眯起眼来,“你为何挡着眼睛?眼睛痛吗?”洗个清爽过后再一瞧,花姨险些惊掉下巴。这泥猴竟成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眉目清爽,虎牙可爱,面如白玉,齿如编贝,眼中一股精神生生往外钻,赤条条在她眼前,身上水滴细流。毫不认生,也无半点羞怯,纯净如晶莹剔透的米粒儿,温热散香,诱人而不自知。其实她最看中的还是他的猴精,放光的眼里殊无半分愚钝,这样的孩子用起来最是省心,手脚麻利、脑筋灵活又面相可人,怎有不可怜之理?  花姨由是递去一套小厮衣物,慢条斯理地笑道:“日后你便留下,我日日给你吃穿,叫你再不受苦受穷,如何?”白龄漫当即发笑,“我才不留。我还有天大的事做,黎丘都留不得,牵了牛就该走了。”  “哦?去哪讨饭?”  “讨什么饭?”他笑意骤冷,“我去的地界借你五百个胆子你也不敢!”花姨一笑而过,本也没指望他会痛快留下,食指微弯,朱唇速启,“来啊!”门外瞬间闪进来五个壮实汉子,龄漫这才敛笑屏息,“我还当你是善人!”  “这世道,善人早死光了。”花姨幽幽说着话,转身往外走去,心不在焉地吩咐着,“小心着点,别打脸,也别打得不能下床。还得用他干活。”  ************************  依照白的指示,龄漫是在那苦荞村中,南梁边境、穷乡僻壤之地。可白龄绥没想到她赶往苦荞村那日他早已离去多时,她找上那佟姓人家,开口便要人,那汉子虽不耐烦,却一时色迷心窍,未曾与她动粗,只瞪直了一双牛眼猛瞧,似是命中从未见过这般姿色。白龄绥被他盯了许久,冷笑道:“你将他关在哪里?说不说?”  那汉子只是莫名其妙地抽了半下嘴角,转身漠然不理,内心却是七上八下,不知这道姑打扮的女子可是上天派来惩治他买人孩子的?一时只急着逃之夭夭。白龄绥心想,她给足了他交出龄漫的机会,是他自己弃之不用,那便怪不得她。  柔声叫住那村夫,其音半媚半冷,如甘泉烈酒,似琼浆玉露,虽不见其容,不过任谁也可猜那冷花含露的脸上必定挂了一抹撩人的笑。他忍不住转头,果不其然迎上一道绝景——黑衣雪肤,芳华无加,不施粉黛而素面妖娆。他强咽口水,她却微启双唇,故作叹息道:“罢了,赐你生路你不以为意,非往死路上赶,我能奈何,随你去吧。”  那村夫慌了阵脚,听她话有玄机,急着求教,“道姑?道姑...有什么话请快直说吧!”  “你做了什么好事不是心知肚明?现在要你交出那孩子就是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愚昧不堪,我何必多言?等死吧。”  “那孽种早跑了!哪怪得了我!”他个庄稼汉竟急出了满眼热泪,“家里贱妇放跑了他!我不过动手为个解气,谁知打了一夜她竟重病一场,炕上躺了三日就一命呜呼了!这怪不得我!谁让那贱妇体弱多病,贱命一条还生个小姐身子,半点不耐打!”  白龄绥听得眉眼渐露狠厉,可她不屑与他动怒,只莞尔道:“跑的跑,死的死,真凄惨啊。”他点头如捣蒜,嗷嗷嚷着,“可不是!逼得我还得重新买个婆娘!”  “家中可有热茶?”  “啊...有!”那村夫躬身将她请入房中,背过身去煮那淡而无味的茶,不忘喋喋不休地向她讨教破灾之法,又忍不住心猿意马,总想摸一把她皓腕。待水沸后,村夫起身倒茶,白龄绥嫌弃地打眼一瞧,冷笑:“这么浑的水能喝吗?”  他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惊耳骇目,然后举起缺口参差的大碗一饮而尽,将明光铮亮的碗底呈给她看,“这有什么不能喝?!”  须臾之间,却见面前女子笑如妖冶无格的芍药,又似甘冽沁凉的毒酒。刹那间他心跳骤停,定格了那意味深长的一抹笑,眼前便再无其他,头颅猛砸在桌上。  迷晕他后,她在斟酌究竟该不该让他成为她平生亲下杀手的第一人。这种混账应该也没有活在世上的必要吧,若他能侥幸偷生,为何陈拂归就得化成一捧灰?其实此理难通,与陈拂归又有何干?可她就是铁下心来,霍然起身,一不做二不休去厨房寻把快刀直捅进那人心窝。而后眉眼漠然,旋踵而去,其从容不迫甚至远胜寻常女子杀只鸡。  她料想龄漫定是回了芒山,绝不会再返回让雪。此地遥距让雪百里不止,想来也是那人牙子怕卖个近地儿容易叫他跑回家里。相较之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村还离黎丘近些。白龄绥在那村夫家里趁火打劫,硬是卷走了所有铜板,又将几身女子衣物裹挟而去。  也不知芒山战况如何。于她而言,竟是徘徊人间叫做流浪,回到芒山才算还乡。路上所遇之人大多携家带口躲避战乱,她这才想起南梁正是岌岌可危之时,真是荒谬,没了那人竟就无力回天?那岂不是将黎民流离之苦都算她头上?那些犹如惊弓之鸟急着投奔远方亲戚的黎丘人见她还往黎丘去,没一个不苦口婆心劝她避难的。她形单影只,弱体轻身,又没个夫家,还悠然走在乡野阡陌之上,不免令人觉得怪异。听了他们发自肺腑的劝阻,她也疲于多做解释,只含笑离去。  日夜兼程了七日之后,她终于赶到那雾锁云深的小镇——陌上。芒山肃冷的轮廓如一场隔世大梦,招着僵硬的手唤她回乡。穿过陌上、猎人冢,久违的腥冷山风终于令她心安。细雨如织,拂了一身还满,令人脚步踉跄的大雾却仍旧浓得毫不逊色。问过了猎人冢的小狐狸,它们喊着,“我们赢了!”  白龄绥笑生双颊,还未盈盈笑满,又听它们叹惋道:“只是...主上不在。”只一个先起了头,其余不谙世事的小狐狸们竟争先恐后地哭了起来,听来还是像极了子夜闹鬼的笑声。白龄绥连忙告退,疾步赶往山上,先见他们委身的洞穴空空如也,问过山上狐狸也都说没曾见过白龄漫。她只好走入密道,彼时有狐洞中只有荡银和白,她便自然而然地问道:“青玉呢?”  荡银闻之暗笑一声,并不作答。白轻叹道:“他伤得重,正在休养。”荡银原本做好了不接这话的打算,听他这么一说又忍不住插进来凑趣,“哼,得了吧!什么伤重,我看就是气性太重,自己被自己惹的,听不得旁的谁说有狐半点不好。”  她面露急色,转头看白,“龄漫逃了,我不知道他...”  “别急。”他温言打断,声如湖心没入细雪,又似飞羽搔过心头。打量她这村姑装扮,白忍不住蹙起两弯秋月眉,却是在笑,“好滑稽的衣裳,不过你穿倒不可笑。放心,我会同你去寻龄漫,不叫你孤单一人。”  “同她去?”荡银不敢置信地侧目而视,“他不是吩咐你我在此留守以防仙族回攻吗?怎么,现在要随小丫头去人间玩?那不成,我也得去,要不然...”  “二位主心骨留下待命吧。”她见他们还有心思说说笑笑,想来是风波已平,总算雨过天晴,“我只打听个去处,自行去找就好。”  “去处嘛,倒是可以告诉你。”荡银粉润光嫩的小脸上春意正浓,没来由地抿了一抹坏笑,音调抻得好似江水长,“却只怕告诉了你,你也带不回来他!小家伙正在青楼享福呢,被那么些个娇嫩可人的小姑娘围着,哪还舍得回我们这乌烟瘴气的荒山?哎呦见鬼了,就是你曾待过的那青楼!我说你们姐弟什么命啊,前脚后脚地往青楼里钻!”  白的眼神宁静而无奈,龄绥蹙眉问道:“...琳琅阁?”  “待了好一阵子啦,温柔乡,富贵窝,可真是开眼界了!”荡银悠悠地笑:“野丫头,可知那黎丘发生何事了?”说罢又等不及她答就自顾自地笑得更欢,“真逗趣儿,那与南梁交战的那什么国的头头要梁王准备美女三千!不然就攻进黎丘!人家打打杀杀都是为天下,为皇权,怎么这些癞子是为美人?”荡银仰天大笑,白龄绥满脸漠然地问:“你关心这鸡毛蒜皮干什么?有狐呢?”  “......”荡银白她一眼,不情不愿地昂着下颌说:“又与那些神族上天入海地一顿胡闹呗,这事儿早不新鲜了。现在这是打到了...嗯,还在人间呢,放心吧,丢不了。”  白龄绥不懂他们行事规矩,故问道:“你们不必帮他?”荡银耸肩冷笑,“帮谁?那鬼都怵的性子,你帮他他倒会对你出手!可不是能并肩作战的主儿,弄不好哪招把我们烧个灰飞烟灭,化成灰了他才想起来忘了知会一声。他啊,都固执千年了,觉得除他以外芒山一众就没有不弱的,就连我们也只是稍微不那么弱的,所以只能留下保护那些更弱的。”他眯起眼,忽又酥声笑道:“多可靠啊,多霸道,多唯我独尊!真是令我把持不住...”话锋凛然一转,他自带七分媚笑的脸盘刹那结霜,咬着一口森森白牙狠厉道:“还有,我刚说的嗜好美人的那什么国的头头,你可知他们传国宝物是什么?”  白龄绥怔然答道:“...胭脂盒?”  荡银恨不能将白眼抛到九霄云外,“不是!是片狐骨啊!”她心下震惊,不自觉地就翘起了唇角,“当真?!”  “所以啊丫头,救下他后也别太急着回来就是了。谁知道有狐还要打上几百年?我们几个都是真真走不开,现在又折了一个青玉,只有白、流焰和我能派上用场。那帮虚张声势的小仙就等我们松懈,所以这次也是对不住你了,就算没了结界,还得委屈你再受回罪。”  白龄绥扬眉笑道:“不委屈,去去就回。”大话说来容易,不过那毕竟是人家传国之宝,岂是她说盗便盗?但无论如何,相较从前的日子,天南海北地擒来那些无辜之人,由着有狐为一小小碎片无情地将他们也撕成碎片,只偷个宝贝显而易见仁厚得多,也算行善了。  字字精辟的白终于微启双唇,只说了一句,“如遇危险,唤我名字,我便在你身旁。”  他不说“来”,也不说“去”,更不是“出现”,一个不起眼的“在”字,仿佛他自然就该如此,仿佛她不必因此默默感动这一番。  白龄绥一笑,褪去欺瞒、冷毒和刻意耍出的媚态,返璞归真,艳若桃李,满如月轮,灿若榴花,烈似野火,尽是不容人喘息的美色。白微凉脸颊与她相贴,深埋她颈窝间,惬意地眯眼细细嗅着,淡淡笑着。  “还好他救下了你。”  她忽然心起一念,想问他当时若是有狐执意不救,他又会怎样呢?可她只低眉浅笑,缓缓回应着他温柔似水的亲昵,那笑像洗过妆的美人,风韵依旧,只是不再有惊天动地的能耐。  她永远不会问出口,因为自诩精明,猜得出他不会违逆有狐。  ************************  七日前。  他被打得浑身跌碎了一般痛,蜷缩在后院里,阿憨睁着一双温润的眼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勉强勾唇,“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之后他也像那天被拐进村里一样,尝尽各种计策逃出去。然而这毕竟曾是连白龄绥也关得死死的窑子,若那么容易就给逃出去,那这老鸨掳来的姑娘也都留不住了。南梁不尚男色,花姨留他也不是“逼良为娼”要他做小倌儿,只是见他机灵,时下城中又人心惶惶,跟她多年的伙计都趁她不备跑了三个,那些命比纸薄、心比天高的姑娘们少了人使唤,自然少不得埋怨,她这才起了掳他做小厮的心思。  起初并不敢叫他服侍那些达官贵人们,生怕他招风惹火,只叫他做些扫灰擦桌的粗活。听闻战事吃紧,可看这歌舞升平、倚翠偎红的太平景象,可瞧不出那些官员半点忧国忧民之心。  今夜有一金丝软顶马车来接琳琅阁的头牌进府过夜,他忘了那头牌姓名,只记得他被痛打那日偶然与她撞见一面,那人年幼得他还当是这青楼里的粗使丫头。貌如春桃,肤色晶莹,妆痕浅若无,唯有两颊吐露着不胜芬芳的粉,纵是不笑也扑面吹来一等一的娇俏,像那最爱争妍斗艳的海棠,容不得人眼里无她。眉如翠羽,浅浅蹙起,她在墙角外的阳光里脆声笑道:“你是新买的小厮?怎么挨打了?你若乖巧听话,就不会有人打你了。”  她俯身那一瞬像是谁倾下了一捧初春的花,忘乎所以地砸了他满头满身。  翌日晌午商娆才被宝马香车送回了琳琅阁门前,花姨亲自来接,乐得急着抚上她羊脂玉般嫩滑的手,“可是辛苦你了,美人儿,快回去好生歇着。那白燕窝啊我已吩咐人弄着了,用过后再睡。”  彼时白龄漫正面目僵硬地擦着大堂桌椅,商娆见他怏怏不乐,便存心戏耍他,随手一指,“那就吩咐他送上来。”  “你生的好俊啊。”过了片刻,她搅着燕窝,似笑非笑地肆意打量着,微微翘起玉簪似的小指。白龄漫满脑子都是出逃计划,懒得答话,商娆指了指对面那张檀木椅子,笑道:“坐吧,何必拘谨。你这模样倒让我想起了从前自己唯唯诺诺又卖力出洋相的日子,对着个三伏天都融不了的冰块儿,尽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他不明就里地坐下,听她絮絮道:“既来了这儿就安生待着,瞧你满身浮躁之气,难不成还谋划着要逃?我昨儿还跟花姨说了,晚上莫再把你锁在后院柴房,也让你住进个人住的屋子里去,花姨还跟我解释半通你多猴性,死不肯放弃逃跑。话说回来,你可有姓名啊?花姨好像提过,不过你恕我这脑子不开窍,记性总不大好。”  “白龄漫。”  “哦,我呢姓商名娆,殷商之商,妖娆之娆。如今花名叫桃灼。要叫哪个都随你。”她说话时喜欢拿眼神溜着他,他却目光闪烁,像个心虚的小毛贼。  “怎么?不敢看我?旁人有银子都未必赏他一眼,现在我就与你咫尺之隔,你却不敢看我?是太美了么?”  龄漫瞥她一眼,两颊虽红,话却自是冷淡,“一般。我姐姐才是美人。”  “这我倒信。”商娆不怒反笑,觉得他极是有趣,“看你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便可推想你姐姐是个美人胚子。不过...美便罢了,怎能及得上我?便是这偌大的黎丘城中,顶尖的美人儿唯有一人,便是我!先前有个略胜一筹的,不过早都不知所踪了,是死是活都说不清呢。”她这一叹倒是无限哀戚,眼波笼起寒水,眉间似蹙非蹙,“我倒还有些想她。”  白龄漫搁在龄绥跟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话痨,现在却像个榆木疙瘩,半晌敲不出一句话来。问他故乡、亲人之事和些过往,他也句句冷淡置之。倒是怪了,商娆从没见过如此伤她面子的人,一时之间更不肯放过他,缠着问她究竟美不美。白龄漫不胜其烦,也没见过这么黏人的,起身便走,商娆气得双眼浑圆,扬声叫道:“你这刁奴!我对你千百般好,还特意吩咐花姨多给你加饭菜,你却忘恩负义!小白眼狼!”  白龄漫从门外闪进半个身子来,满脸防备地闷声问道:“你为何如此。”商娆听了怒不可遏,顿时挥袖赶他,“滚滚滚,再别让我瞧见你!”  商娆从此对他留心,她平日服侍的都是蓄胡老翁,对他们卖乖弄俏,被他们揽在怀里都嗅的都是坟土味道。那些人胡子刺人,褶子深似刀刻,可她即便有千种恶心,最后不过化作一抹不胜娇羞的笑,与他们接着虚与委蛇。许是龄漫还比她小上几岁,她头次有了这种怜爱小人儿的急切,怕他冻着饿着,总叮嘱花姨多多照顾他,让他知道安定的好,就不必一个劲地往外逃了。  可他发现白龄漫简直应了“不近人情”四字,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每每见了她都权当没看着,恨得她牙根发痒。  元月十八,那则赫铎马贼索要三千美人的奇闻传遍黎丘,梁帝震惊之余毫不犹豫就应下了。比起割地赔款,只消三千女子息事宁人实在让他额手称庆。一时间满城风雨,各家青楼首当其冲,那些昔日里风光无二的头牌纷纷惨遭官府羁留,商娆与琳琅阁其余二十六人一并被掳了去。花姨痛哭失声、怨天谤地,还被官兵赏了足足五个大耳光。不过一日之内,城中各家风月之所纷纷不复存在,白龄漫也终于趁乱逃了出去,暗自庆幸之余却不免想起商娆那梨花带雨貌,撕心裂肺地嚷着,“我才不要被马贼糟蹋!”记得当时就是那掌了花姨嘴的官兵又狠狠一个耳刮子抽向她,蔑然笑道:“脏了的身子给谁糟蹋不是糟蹋!小浪蹄子,装什么闺阁小姐!”  那赫铎君王又命梁帝将这三千人都画了像,一轴轴呈给他看,只选中八百,吩咐先将这些美人送来边关,再命梁帝优中择优,选足剩余那两千二百人。  那被青眼相看的八百人里自然落不下名动都城的商娆,不知是谁点了赫铎君王一句,他又指名索要那临阵脱逃的陈秭镇新娶的夫人。梁帝自然寻人不见,便随意择一容貌姣好的宫女伪装,却被那赫铎君王一眼看穿,还杀边境小城五百小民以示警告。其实他哪知道白龄绥是何模样,不过是以讹传讹,听闻黎丘城中传那女子妍姿艳质,幽幽一眼便可摄魂夺魄,叫人不知人间竟有闲愁二字。这话传得过了,勾得那流连美色的赫铎君王心痒难耐,非寻到她不可。  浩浩荡荡的车队离了黎丘,他挤在围观人群之中。这些苦命女子要么出身风尘,要么是富贾官宦人家的贱婢,都是些无可奈何的薄命之人。车轮一路碾断她们的啜泣幽咽,百姓却喜眉笑眼、额手称庆,其中不乏拍手叫好者。他立在风中,听得风摇枯枝,眼望漫天昏黄,城门大敞,如一张巨兽的血盆大口,平静而理所应当地将她们尽数吞下,骨头不吐。  原来国还有这样的救法?他冷冷一笑,逃离了人群。  ...... ......   “我呢姓商名娆,殷商之商,妖娆之娆。”  “你这刁奴!我对你千百般好,还特意吩咐花姨多给你加饭菜,你却忘恩负义!小白眼狼!”  ...... ......   就是此刻,他忽然心生一个愚蠢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