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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美人骨  第四章:将离    “龄漫!双翼!”  白龄绥破门而入,步下生风,面上一团煞气,似要与人寻仇一般。龄漫紧忙应声,路双翼则是直接跟在她身后,惶恐地瞪着一双溜圆的眼,刚微微张口,脸上的伤就牵得火炙似的痛。她朗声喝道:“收拾行囊!值钱玩意儿多拿些,别拣太重的!”  龄漫满脸惊诧,又怕挡着她路,一面后退一面问道:“姐姐...出什么事了?路哥哥这脸...”  她麻利地把乌察夕赏的金簪玉钗一应扫进囊中,口中絮絮念叨着,“从黎丘到芒山一日行程,我无所谓,却不能饿着你们两个。啊,如此说来这些也够了,行了,随我冲出这里。”她策马扬鞭似的利落,忽然回首与路双翼四目相交,眯眼细声道:“伤就路上再看吧。”  龄漫听了要回芒山,乐得拊髀雀跃,忽又对上路双翼的眼,登时又转向白龄绥,“姐姐...他?他随我们回去?”  白龄绥恍然大悟,停下快如将飞的脚步,逐渐愁眉紧锁,打量着他。正茫然无绪,忽然外头一声通报惊得她心头一怔,宫人小跑着低声奏道:“留君姑娘,是羊姑娘来了。”  这头话音未落,那头羊平楚脚已越过门槛。她脸色煞白,进来先攥住白龄绥的双腕,“朱雀楼里传话了...徐氏的孩子没能保住......”  白龄绥面色狠厉,当即回头对身后两人喝道:“走!立刻就走!”羊平楚拼劲将她往回推,语速快如飞,“你这是为何?!还收拾了行装?却别与我说是要逃!”  她咬牙切齿地回道:“不逃不是坐以待毙?我害那人一尸两命...”羊平楚急切打断,“什么一尸两命,徐氏只是滑胎,人还在呢。”  她浑不在意地扯个笑来,“是吗?无所谓。反正我害他失子,他又岂能容我?逃命要紧。”  “你又能逃到哪里?”羊平楚苦口婆心地劝着,与一心拔腿欲跑的白龄绥僵持不下,恼得她直接拔高调门喊道:“深宫离离,你能迈过几重门?我连一死都难求,何况你要众目睽睽之下强闯宫闱?他拿你无可奈何,若又迁怒我南梁子民可该如何?”  “乌察夕呢?”白龄绥寒着面色问道。  “正在朱雀楼,兰衡、商娆还有那群与徐氏交情尚好的人都在。”  白龄绥啮咬下唇,眼中淅淅沥沥淌过阴寒的细流,死死盯着羊平楚,“保重,以后别再求死了。”说罢一把推开身前美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羊平楚惊呼一声,踉踉跄跄还未摔倒,忽而路双翼几步奔来,扶稳了她,面色急切道:“姐姐,皇上召见,说是请您去朱雀楼。”  她卸下行囊扔进了路双翼怀中,龄漫见她提步前去也一心要跟着,她却恐那朱雀楼血腥太重,污了龄漫的眼,便吩咐他留下,寻医官来为双翼治伤。羊平楚自然不肯她孤身前往,再说她早被视为帮凶,便索性跟着主犯一同认罪去。  宫人备了步辇,白龄绥却始终觉得这慢吞吞的东西不及双脚快,便挥手谢绝了。  “今日之事实在无理,那点秋毫之末就闹成这样?”羊平楚叹道:“再说她自己有了身子都不知道,竟还与你胡闹。”白龄绥并不挂心此事,一门心思在这算着杀多少人才能冲出宫闱,想来想去难免于心不忍,又恐阿芒许久未曾见血,狂性难抑。这朱雀楼她从未来过,她向来懒与这些闲人走动,后宫人都认不全,譬如今日这个胡搅蛮缠的徐氏她就觉得很是面生。  羊平楚自那闹剧过后又对她多存了一分迷思,此人身上无一处不怪,瞧她落落大方、心胸磊落,却转瞬与小姑娘缠斗起来;瞧她肯为素不相识的战俘不惜此身,却浑不在意自己失手摘掉一个婴孩。这三九寒冬,谁不是锦帽貂裘裹个密不透风,只她就衣衫简洁,沾了满身凉风。对过往只字不提,还当是个谨慎持重之人,可眨眼间行事鲁莽,还莫名其妙的成竹在胸。  白龄绥悠悠踏进这滚水乱沸的朱雀楼,堂内聚了乌泱泱人海,打眼一望,一个也不认识。羊平楚转着眼眸,满脸戒备,宫人将她们引进寝宫。那人海顿然泛起波,夹着酸笑、恶声恶气的风凉和啧啧惊呼,白龄绥视如不见,随那引路之人向进飘来血气的寝宫。  她倒还很适应,芒山便是个血缸,她也被扔进血潭泡了两次,有狐身上更是始终挥之不去这股铁锈似的腥。可她又不免胡想,有狐身上的血气可比这处的好闻,那是凛然,是邪性,不是伤口汩汩流血的狼狈和眼下的惨烈。  她窃笑一下,抬头,迎上十几双各自复杂的眼。  商娆正以笑眼相迎,似是忽然意识到此时不宜露笑,紧忙以袖掩唇,端正神色。那些瞧着略有眼熟可她依旧叫不上名字的女子或怒目而视,或是蔑然不屑,或幸灾乐祸,或是肃然起敬,兰衡精心照拂着刚从鬼门关爬回人间的徐氏,乌察夕撂下她苍白微颤的手,移目抬脚,迫不及待地走向正偏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白龄绥。  “是她!”徐氏拼命仰头,两肘在床褥上用力蹭着,挺直腰身半坐起,兰衡不住地劝她躺好,她狠瞪着一双硕大而空洞的眼痛哭道:“就是她!这贱人!贱人...害了我儿!”  白龄绥冷眼望着乌察夕逼近,活似一只与凡人对峙的野狐狸,收了下颌,眼神陡峭,好似刀光剑影,血流无声。  “我不会伤你。”他那煞有介事的深情叫她浑身不适,粗犷而浑厚的气息涌来火炉似的燥热,就像她最厌恶的羊汤,冒再多热气只是更惹人厌而已。  乌察夕执起她手,心疼地问道:“手怎么冻红了?你穿得太薄,这可决不允许。”  她抽回了手,嘴角轻扬,“有话直说,我认罚。”  商娆这回可是绷不住笑如花绽了,环珮作响似的,叫这短短一瞬的寂静更显尴尬。  白龄绥预感不祥,面色一凛,抢着说道:“有言在先,别说什么女子之错男子受过,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羊平楚在旁睨了乌察夕一眼,厌他到了极致,不情不愿道:“并非她一人之错,我愿一同受过。”  乌察夕神色委顿,长叹一声,垂首不语,倒是商娆起了劲,笑得肩头轻颤,“倒是姐妹情深,不过乌察怎忍心呢,这如花似玉的个个,能罚个什么呢?要么还是算了吧。”  那去了半条命的徐氏切齿愤盈地冲商娆一通乱骂,只见她笑吟吟地飞个翻花似的白眼。  白龄绥等他发落,羊平楚争着受过,乌察夕却沉吟不决。赫铎一族向来是兄位弟承,而非父位子承,何况他现在已有子嗣二十三人,实话实讲,再添一个消一个已是无关紧要之事。他只不愿寒了徐氏的心才在此绞尽脑汁地想些无伤大雅的惩处。白龄绥也瞧出他为难,索性自己提道:“一命还一命,还她就是。可我若死不成就再怪不得我。”说罢她转身去寻侍卫的剑,乌察夕毛骨悚然地按住她手,惊觉那日噩梦重演,不可思议地拧着浓眉问道:“你这性情也太刚烈!怎如此爱寻死觅活?!”  羊平楚显然也吓得不轻,小巧精致的五官僵得如同蜡塑,看她也仿佛初识一样。她长生不老的技艺难以示人,不免无奈地一笑,“这位陛下,那便由你来想。”  兰衡忽然默默起身,仰首含笑,虽站得稍远,声却洪亮清朗,“乌察,我没记错的话,这二位姑娘都还未侍寝吧?”  羊平楚戒备地收紧目光,声也涩了些,“你是何意。”白龄绥听不懂她话里意思,目光慵懒,漾着一点波光,向她递去个询问的眼神。羊平楚见她不言语,急道:“我宁死不事昏君!”  此言一出满堂阒寂,乌察夕却是满不在意的模样。他向来不喜强迫女子,故而从未对她二人有过分之举,只是不遗余力地装着君子风范。可这二人一个心中唯有故国,与他有不世之仇;一个不冷不热,若即若离,看似有情最无情。  乌察夕直觉本欲拒绝兰衡之言,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吞了回去。若将此视为惩处却也无何不可,除此之外他实在也想不出更妥帖的。  徐氏在床榻之上猝然一声厉吼,“这算什么?!侍寝算什么惩处!”乌察夕紧忙又堆笑回身去哄她,只听呜呜哭声伴着温言软语,白龄绥烦不胜烦,挥袖便走。商娆的眼睛溜来溜去,最后竟悄悄随她一同出去了。  “白姐姐!”她碎步追来,笑道:“姐姐这样急,急着回去沐浴更衣?”这本是调笑,谁料白龄绥因不解此意,目光便平静而微凉。商娆咽下了笑,又吞了口水才说:“羊姐姐执拗我是懂的,可你却为何也这样倔呢?事到如今也不肯接受乌察。”  白龄绥听得两眉相挤,莫名其妙地打量她,“什么?”  羊平楚才僵着脸缓缓走出,转眼不见竟成了形削骨毁的惨状,三魂失了七魄。商娆见势不妙,紧忙溜走,白龄绥缓缓迎上她不情不愿的这几步,半笑不笑着问,“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她笑中带泪,削薄的肩冷冷一颤,面如死灰,“刚才你未听清么,侍寝!我才不叫那昏君脏了身子!死也别想!若他过来,我这次必将刀插进他心口!”  白龄绥却嫌她小题大做,双眼半眯着,似是倦了,“不就是服侍就寝吗,何必动怒?端茶倒水、宽衣解带,也不算太折辱你。”羊平楚眼神顿时化一把刀,“你说什么?!”  白龄绥被她惊得不敢言语,悻悻然闪远了眼神。羊平楚却扳过她窄小的肩厉声追问,“难道你不知侍寝何意?怎能...你不是陈将军之妻吗?明明也不是姑娘了...”  她这才觉出一丝异常,暗暗皱眉问道:“不是服侍就寝?还有何意?”  羊平楚语塞,与她面面相觑半晌才细若蚊声道:“总之还不如一死...你与将军...你们、你们......”她喉头涩然,腹中空落落的编不出什么词,只茫然转着眼眸,苍白无血的面色冷得惊心,迅疾凑到她耳畔撇下一句,“你与将军未曾行房?”  这话听得如堕云雾,她只把羊平楚当怪人打量,敷衍地勾起笑来,“这又是何意?”  羊平楚万念俱灰,只能死死攥住白龄绥冰凉刺骨的手,“白姑娘,你可有办法叫你我二人免去侍寝?我此生嫁不得将军,难道如今又要被马贼糟蹋?我宁死不从!他若严加相逼,今晚我便先杀了他,再寻条白绫做个了断!”  白龄绥才觉出事态严重,使力将她拉回身旁。脸上秋霜侵花似的渐渐寒了下来,精致眉眼如著铠甲,小巧削薄的唇吐着淡淡幽香,似笑而未笑,“羊姑娘,你这命归我了。”  **********************  乌察夕所居之殿名为昊苍宫,自然地处中央,与一众宫妃的这座楼、那个阁成众星拱月之势。他这人性情古怪,誓死不肯称佳人幽居为宫阙,只把这世俗浊水泼向自己,因此偌大皇宫之中竟只这一处以“宫”字作名。  白龄绥直闯他寝宫。正是申时,她与那羊平楚园中闲聊许久才来找上他,他全无预料,正沐浴热泉中与三五嫔妃嬉戏,冷不防白龄绥突然踏足,他又惊又喜,还未开口邀她一同戏水,她先蹲下身来笑道:“乌察夕,我与你商量一桩事,不会误你多时,先出来凉快片刻如何,反正你炭多得烧不完,水冷不下的。”  她身上捎来了朔风,乌察夕肩头一凛,笑着连连应声。白龄绥才说了几句就被水气熏得头昏脑涨、呼吸艰难,飞似的闪身出去了。乌察夕整饬一番,换上了宽松亵衣并一件银光斑斓的狐裘。白龄绥搭眼一瞧便冷下脸来,乌察夕回想起上次狐裘那事,慌张失措地紧忙褪下。  她本还存了三分礼让,如今也被搅得半点不剩了,直接寒声道:“做个交易如何,你免去我二人惩处,我送你一佳人。”  乌察夕一怔,俊毅的脸上残留笑痕,婉拒道:“仙人,今日之事我已过分偏颇了,刚才正有人说我此举不公,若连此惩处也一并免了,难以服众。”  白龄绥移目瞧那雕龙刻凤的香炉,说不上什么杂味,有些檀木,有些杏仁,有些兰草,烧出一缕佛经似的寂静,幽深而绵长,味淡而无尽,难料他这样横刀立马的莽汉会心喜这样寡淡如木的沉香。  她幽幽转出一抹笑来,没有看他,“话只听半句?我说了,送一佳人到你身旁。”  乌察夕瞪着灯笼似的眼,垂首,粗声大笑道:“世上岂有佳人再能及你!”   “那白龄绥何如?”她的目光终是随着无形的香一同飘来,幽幽袅袅,如龙绕柱,如水流村。  “你不是对陈秭镇的遗孀心心念念吗?我替你寻到此人,如何?”  乌察夕果然虎躯一震,仿佛眼见世外桃源。白龄绥先拦下他这冲动的口,先声夺人道:“当然,你必定怀疑我找来的人是真是假,我自有妙计可证那是本人,绝非强词夺理。”  再看那情种果然神魂驰荡,哪还有不应之理,白龄绥挑眉巧笑,“七日之后,你便能见到她。”  回了她那留君台,已是向晚。双翼和龄漫探头探脑,见她归来,纷纷拔腿狂奔。她仔细瞧过了双翼脸上的伤,其实脸倒无妨,只是眼角之处犹险,怕是要留疤。  她盘坐梨木椅中,龄漫特意支开了双翼,鬼鬼祟祟地凑来低声说:“姐姐,我问了羊姐姐那里的小白狐,它们...是芒山的狐狸。”  白龄绥怒目圆睁,“怎么可能!”龄漫神色葳蕤,撇着唇角说:“我也不信,连问了三四遍呢...似是趁白哥哥不备溜出来的,被那皇帝捉来宫中供人赏乐,委屈巴巴地和我哭诉,求我将它们放走呢。姐姐...”  白龄绥心乱如麻,手足冰冷。阖眸,脸上漫来一层厉色,拍案骂道:“小东西反了天了!随我去幽篁馆!”门槛还未迈过,她又突兀地停了下来,双眸阴鸷,“溜出来...溜出来白怎会不知?未将他们捉回,定是疲于应战,会不会现在芒山危急...”  眼瞧她急得原地乱转,龄漫忧心忡忡道:“姐姐莫慌,芒山不会有事。”  “我若放走它们,难保路上不会被人捉去。不行,必须回一趟芒山。”  龄漫蹙眉劝道:“可那皇帝怎会放我们离去?”  白龄绥裙袂横飞,冷笑一声,“谁还管得上他!芒山绝不能出事。”  “姐姐,可你一走那皇帝不是又要乱杀人么...”龄漫抬眸,小心翼翼睨着她,快步跟在身旁,想拦又不敢伸手。白龄绥火气上涌,声却冰霜刀剑似的冷,“你是何意?我们便留在这里一生一世动弹不得?”  龄漫刹那失笑,“当然不是...姐姐,我瞧这皇帝活着也是祸害,要么杀了他吧?”她瞠目以对,眼中起了浓雾,似是不信这话是从龄漫口中说出。  “...乌察夕待你我还算温厚,替天行道这事轮不到你我。”她匆匆说道。一路横冲直撞闯进羊平楚的幽篁馆,见了那两只小白狐便恨铁不成钢地拿眼神剜它们。她与羊平楚含糊其辞地讨要来了这两只小东西,羊平楚正欣喜于乌察夕撤了那道侍寝的圣旨,还有什么不依她的。白龄绥没一句多余,风似的吹来,又风似的吹远,一手拖一只小狐狸,两个孽障怕得瑟瑟发抖,它们自然识得白龄绥,还当是主上命令要将他们擒回去。  路经朱雀楼时,有一长须老道格外惹眼。容长身材,脸也微长,双腮深凹,眉如远山,三角小眼,嘴角蓄满了谦恭的笑,虽是其貌不扬,却蔼然可亲。身旁还跟着两名道童,与那朱雀楼的宫人正神色庄严地聊着什么,不时望向楼内,不时仰首天外。龄漫抬起那段树枝,急不可耐地想要看清他面容,双瞳愈发涨大,唇瓣倏然分离,惊讶万状地指着他与龄绥说道:“这人我见过!”  白龄绥无意躲藏,慢慢从树后晃了出来,朱雀楼宫人虽一心为主,对她怀了千般恨,却不敢不敬,旋即垂首俯身道:“仙人。”道人见她身份贵重,也微微顿首致礼。白龄绥详问了几句,方知那徐氏执意要在自己宫中做一场法事,还设一口乌木灵柩送那亡灵往生。乌察夕不信佛道,却不会拦着那伤心欲绝的徐氏做这套麻烦事。白龄绥狡狯的目光止不住地溜着老道的脸,若有所思,抿唇一笑。  错身离去后,龄绥与龄漫四目相交,竟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龄漫眼睛夜猫一样幽亮,急不可耐道:“我有办法了,姐姐。”  “可他怎会帮我们出宫?”白龄绥乌紫眼珠悠悠一转,全不用点明,刹那便知他何意。白龄漫仰着脸笑道:“我说的办法,是连这个也能解决的办法!”  白龄绥驻足,与他相视一笑,“说来听听。”  ********************      商娆按下茶盅,凉透的眼神精明地将他上下一扫,“有话直说吧,白龄漫,先前你待我可没这么热络。怎的,还要携我与你姐弟二人外逃?”  白龄漫乳白的小脸蒙上笑影,商娆却起了寒颤,凛然嗅出阴谋的恶臭。  “朱雀楼那人请了老道士做法事,明日辰时送灵柩出皇城。你猜那道士是谁?”  商娆蛾眉紧蹙,粉白面容绷得僵硬,“少与我兜圈子。”  “就是从前每每来琳琅阁找你都要从后院悄悄翻进,不敢被人瞧见的长脸道士。”他飞快翕动双唇,还无辜地眨了两下眼,藏好了虎牙。  商娆花容失色,恼羞成怒道:“要威胁我?我倒不懂了,你那心如枯木的姐姐又不争宠,竟还在意这...”  他轻声截下话头,“你先别恼,我何时说威胁你?只想求你施个恩惠,帮我成个事。明日那老道要带好些小徒弟入宫呢,你与他说一声,叫我和双翼混在其间。姐姐太过显眼,女扮男装也不是办法,或可将她塞入那空棺中,一并送出皇宫。”  商娆失惊打怪地起身,“要逃?!你们姐弟二人怎么回事?乌察待她供祖宗一样,她还有何不满?明眼人都瞧得出...”  龄漫又满脸无奈地打断了她,“你性子好急啊,总等不及我话说完。我们并非一去不回,那道人要在宫中一连祭扫七日,七日之内,我们定会找个时机潜回宫。”  商娆惊笑道:“七日?你当乌察是个瞎的?还是当你姐姐是个丑八怪?七日不见了他还毫无察觉?他日日往留君台跑你难道不知?”  “那便三日。”他不以为意地偏过头去,“三日便归,绝不会叫他发觉。”  商娆头中一片怔然,此事漏洞百出,真不知他为何还敢如此波澜不惊。她眼睛慌张转了半圈,疾言厉色道:“我为何要惹祸上身?我才不管你们这事!”  龄漫早有所料,不紧不慢地笑了,“商姑娘,富贵尊荣的好日子过着过着也觉得没趣吧?给你寻点乐子?先前在琳琅阁你曾给我一张手帕,绣着朵红线海棠和一个‘娆’字,明日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此物塞那道人身上,再由姐姐向那皇帝告发你和那老头儿的私情,你猜...”  商娆怒目相视,拍案大喝:“白龄漫你威胁我?!亏你还记得那帕子,当日要不是瞧你被打得遍体鳞伤,我会给你扔下那该死的帕子擦洗?!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去栽赃吧,当我怕你?!别说乌察不信,就算他信了你姐弟鬼话,你当他舍得对我如何吗?到时候倒霉的只是那人模狗样的道士而已!”  龄漫眨巴眨巴眼,甚是无辜地放软声音,“他当然不会对你如何,我也未想对你如何啊。充其量不过就是杀了你爹爹、三位兄长和一个弟弟而已,就如他对羊姐姐那样,只要把她亲族的命都攥手心儿里,她还剩什么能耐?他疼爱你,可也只疼爱你而已,你的亲眷好友都是说杀便杀的,也不管你伤心断肠,不是说美人落泪都似梨花带雨吗,没准儿正盼着瞧你这出呢。”  商娆面色霎时白得触目惊心,无力滑坐椅中,眼也忘了眨。  “那又如何...”她抿唇强笑道:“他们将我卖到青楼!我还顾及他们的命做什么!要死便死,我连棺材钱都不会出!”  “哦?”龄漫笑颜天真,“原是不在意啊,那每次来琳琅阁你好肉好菜招待的六岁小童是谁?我瞧你乐得花儿似的,还以为你们姐弟情深呢。唉,原来是逢场作戏,那便不需在意他是死是活,失算失算,干脆我这就去找那道士...”  “白、龄、漫!”商娆咬牙切齿,恨得青筋发抖,“我当初待你不薄!”  龄漫一瞬敛尽笑意,“我也不想如此,所以你便应了我所求之事,岂不两全其美。”  “有何区别?他得知是我助你们逃出去,不还是会杀我弟弟吗?”  龄漫只得耐心道:“所以你得相信我们,他绝不会知道。”  出了碧桃阁,天已阴翳,冬风寒入肺腑,天际卧着一抹苟延残喘的灰白。他远眺前方,双眼微微胀痛,各宫灯火璀璨,坚守在海底似的冬夜里,总似也有一方是他归处。  恍然间他觉得刚才那杀人无形的威胁是别人所为。他本为救她而来,却莫名其妙走到今天这步卑鄙无耻的威胁。  慢慢溜回留君台,捷报传来,白龄绥妩然一笑,将他狠狠夸了一通。龄漫见她眉欢眼笑便也顾不上那点郁结,灵动的眼瞟向窗外刺骨寒风中仍在咬牙练剑的路双翼,“真要带他回去?”  “放他孤身在此,事情一旦败露,他就死无葬身之地。”白龄绥伫立西窗下细细剪烛,白日里明雪似的窗纸被烛火染个昏黄。外头夜色阑珊,不时风来,扯着窗纸哗哗作响。龄漫顿了顿,冷声道:“他去了芒山若心生胆怯,不与我们为伍倒罢了,就怕他三魂七魄都吓丢了,就此疯了可如何是好?”  她听了这话疲倦阖眸,以手扶额,长发从脊背渐渐滑落腰侧。清瘦见骨的手掌依旧留着昔日冻疮之痕,腕上全无手钏玉镯之器,素而细瘦,筋脉淡而清晰。  “姐姐,别忘了他们是妖!凡人见了妖哪有不吓得痛哭流涕的。”  她垂眸一笑,自觉是被陈府那两兄弟误导,世人并非都似那二人对妖情有独钟,惊恐尖叫、落荒而逃才是他们该有的反应。她并无任何理由去苛求他接受那满山妖怪,接受他们的故乡。  “知道了,那便将他扔在半路吧,留不得他,好歹也逃出了这怪里怪气的皇宫。”她面无多余表情,转身走向床榻,背影如烛焰细挑,和着清冷微光。  那夜梦得离奇,她见他飞在彩霞之中,远方有一轮蠢蠢欲动的明月,近得触手可及。而她伏在他背上,看彤云烈如胭脂,仿若江水东流,不肯歇脚地奔涌在他们身下。  梦里不知身是客,她竟也没好奇为何能乘他背上飞这一通。夕风吹得人双颊僵固,笑也渐渐艰涩,她却依旧兴高采烈地大喊着,心跳如狂,紧紧环抱他的腰,喊得累了便卧在背上嗅他味道,最后安心地阖上双眸。  蜉蝣也好,长生也罢,唯有如今灿烂,谁管明日何如?  他似曾回望了一眼,冷冷淡淡的没有表情,仿佛欲言又止,转回了头。  白龄绥梦中惊坐而起,瞪直了眼与床帏面面相觑。  她怎会梦见这种场景?这样不知好歹、这样僭越的梦,绝不该刻上他们两个的脸。而又怎会笨到错失良机,在梦里问一问他何时归来?  那一上午白龄绥都有些魔怔,路双翼还当她身体抱恙,又是探额又是寻医,直到医官试欲为她诊脉时她才针扎似的弹起,唯恐她的死人脉象暴露,起身退远,防备着说:“多谢,我无事。”  听闻宫中有一司职,专为解梦。白龄绥踟蹰许久还是半信半疑地宣来那梦官,彼时白龄漫去了碧桃阁去找商娆,双翼在外练剑,她屏退左右,与那梦官相对落座。精瘦的脸庞轮廓锋利,目光如电,却带着一缕痴人的惶惑。她盯着那人嘴唇,紧张地咽下口水方说:“我...梦见与一人飞在空中,他背着我,我心中有...些欢喜,这是何意?”  梦官捋着胡须笑道:“敢问仙人,那是男子还是女子?”  白龄绥喃喃道:“男...男子。”  梦官神情十分讶异,急忙咳了一声,“那...想必定是陛下了?”  她敷衍地点下头,那梦官才释然直言道:“可还有何难忘之景?”  “日落,火烧云...还有一轮月...”  “绮思入梦,彤云为兆,乃是情深之说。”那人含笑凑近些,笑容暧昧,“当是仙人与皇上情思缱绻,爱欲浓烈。”  白龄绥好一声嗤笑,摆明了就是不信,“我问你,倘若我梦那人不是乌察夕,又如何?”梦官脸色一白,她紧着笑道:“你这征兆不是分人的吧,梦了旁人就与情爱无关?”眼尾金钩似的挑起溪刻的媚,轻溜溜划过一记白眼,她口中念叨着那要命的两个字,还冷笑不止,“情爱...呵。”  她算是明白了,这司天监和司梦监都不过是拣佛烧香、逢人说话而已,梦的是乌察夕便皆大欢喜,梦个旁的男子便不知如何圆场。她也是病急乱投医,怎会用这蠢办法?  龄漫蹬蹬小跑进屋,鲜眉亮眼如雪如盐,卷了一身阳光进来,“姐姐!商姑娘已与那老道士通好气了,我们快走吧,去碧桃阁!”  白龄绥携了双翼、抱着两只小狐狸边走边问,“那道士真肯帮她犯这欺君之罪?”  “那怎么可能?”龄漫甩头笑道:“反正他若不从,商姑娘便随便找个法子弄死他。她乱杀人那傻皇帝也不会在意的,与其现在丢命,还不如全力一搏,盼他发现不了这瞒天过海的小伎俩。”  路双翼眉飞色舞地问,“我们真能出宫了吗?!”  她欲言又止,龄漫笑盈盈地接过话头与他聊个不停,眼圈却暗暗地红了下去。眼看离别将至,好不容易遇上个年纪相仿的好朋友,却还是免不了分道扬镳。  白龄绥瞧他二人有说有笑,也不免莞尔。眼前却渐渐虚化,清晰的是那人不请自来的脸庞身影。待她终于回到芒山,会不会恰好他也从那场浩劫中脱身而出,烟尘满身,沉默而凛然地落在她身前。没有早一步的苦等,没有晚一步的遗憾,就不偏不倚地嗅到了他的气息,眨眨眼,他与风共生共止,慢而稳地从有落日的远方步步靠近,容她先笑上片刻,选一个最好的面目面对他。  最好,抬眼的瞬间暮云万里,恰如昨梦。他身上淡淡腥味的血气强过这宫里所有奇花异卉,他一眼望来胜却乌察夕所有如履薄冰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