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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美人骨  第三章:国破    月落参横,白龄绥独立窗前,凝神想着如何不费一兵从这地方全身而退。偏是此刻,四面八方似雷劈到脚边的嘶吼震得她茫然四顾,龄漫眼疾手快地按住她手腕,肃声道:“姐姐莫怕。”  打铁似的铮铮作响,好不热闹,她试探地推门而出,恰好撞见那衣衫不整的乌察夕赤脚乱跑,一众美人纷纷惊如林中鸟,瞪着铃铛大的眼匆匆飞至他身边,不过多时便拥拥挤挤地灌了满堂人。白龄绥本着看戏的心也携龄漫晃晃悠悠地倚门观望,且看他又作什么妖。  乌察夕手背鲜血淋漓,赫然一道蜈蚣长的伤口划破了小半手臂。医官飞奔而来为其包扎,口中念咒似的滚过古老而晦涩的字眼。她回身一望,迎面一袭素白卷风而来,那女子长发尽散,面色倨傲,全不似白日那柔怯作态,被身后两名士兵带到堂前,灯下一照方能看清她雪白胸脯上血迹未干,侧脸也有泪痕似的残血。苍白的唇紧抿,傲然自立,余光都不肯扫那乌察夕一眼。  商娆不知何时就鬼使神差地就挨在白龄绥身旁,“作孽啊,竟是个刺客!怪不得今儿晚上刻意留他临幸,原是这样歹毒的狐媚子!”  白龄绥欣然勾唇,“有趣。”  乌察夕那刀挨得着实深,医官跪地忙活半晌才长舒口气,吩咐他不可动怒,谨防伤口裂开。话音未落乌察夕一脚将他踢开,与那女子眼神对峙,满眼熏红,竟又突然悲痛难当地哭了。  “你到底是不是她?是不是?!”  商娆冷冷一嗤,眸中却嫣然生笑,眼风扫过白龄绥面无表情的侧脸,曼声一叹,“瞧吧,这才叫无药可救。险些没命了,却只在意那刺客身份是真是假。”  那女侠瞧他惴惴不安,仿佛随时要吓得魂飞魄散,心中难免痛快,便只顾着拿话当飞刀使,非扎得他千疮百孔。  “下流色胚听好!我不是什么将军夫人!那人只怕早死了!你却无赖似的向我南梁索要此人,横加刁难!便是白骨也挑不出来了,去哪给你捡尸?!”  白龄绥狐目半眯,幽怨亦似含情,龄漫则在旁恨得磨牙。却看那乌察夕好似万箭穿心,他一哭一笑都比常人凶猛百倍,如今更是惨不忍睹,额上青筋暴突,涕泗横流,怒气如困兽冲撞四肢百骸,五内俱崩,如丧考妣,魂儿都随那几声痛吼飘离了铁打似的身躯,其势可令灵堂前声泪俱下的孝子自惭形秽。白龄绥毛骨悚然,杵在原地听他为自己哭丧。  那些莺莺燕燕少不得软语安慰,商娆也幽幽移步去为他拍背顺气,唯恐其一时气短昏厥。白龄绥半身倚在那扇厚如城砖的朱门,笑淡如烟,似有所思。此人戾气冲天、绝非善类,却独独折腰女子裙前,害一身痴病无药可医,似狂似癫,实是亘古难求的有心郎。  可若对谁都是千篇一律的深情,深情又与无情何异?  “...姐姐,他会杀她吗?”龄漫忐忑不安地看来。  白龄绥冷眼溜了他一遍,那哭天抢地的架势可真令人发噱,她嫌恶得眉头一抽,“不会,要杀何必等到现在...我说他怎么还没哭够?!”  “疯子。”龄漫搔搔头,浑不在意地笑道:“八成也是傻子!”  痛哭流涕的一国之君接过身旁红颜递过的第五张香帕,在泛滥成灾的脸上胡乱滚了一圈就揉成了团,紧攥于掌心中。果真如白龄绥所言,他半点未曾为难那刺客,那女子自己都万般费解,冷笑威胁道:“马贼,你不杀我,我可不会对你留情!”  白龄绥兴致盎然,她也心有疑虑,毕竟不是每人都似商娆那样好打发,若有人对他的万般殷勤无动于衷他又当如何呢?打不得骂不得,难不成囚她一生?  她正暗自揣度乌察夕心思,忽听得外头铁链铮铮作响,脚步声沉重而哀怨,仿佛子夜的丧魂钟,夹杂着潮水般模糊的哽咽。探头一望,见一队囚徒被赫铎士兵驱赶而来。带到堂中方能看清有十二人,最出众的不过一个脸上狼狈、眼神却亮如水光的孩子,看上去不过龄漫那般年纪,被那士兵一脚踹在腰上,登时踉跄着趴倒在地。  乌察夕疯狗似的愤然而起,抽出士兵腰间剑,眨眼间削下一人头颅,鲜血似红雨碎珠,离得近些的士兵满脸漠然地擦去半张脸上的热血,默默退得远些。白龄绥无声地张大瞳孔,龄漫面容扭曲,满堂佳丽却不似他们这般安静,惊叫哭喊穿云裂石,刹那间天下大乱。  “美人皆是仙子下凡,我岂敢有半点唐突。”乌察夕仰首朝天,剑尖触地,嘴角流出血色的笑,盯着那女刺客的眼珠都舍不得多转半圈,痴笑道:“美人犯错便由世间男子代为偿还,这是我赫铎规矩!意欲行刺者,我斩人三百。意欲逃跑者,斩人二百。私通者,斩一百。直到我杀遍南梁俘虏,屠尽男丁,南梁也就沾光成了净土!”  白龄绥眼瞧这儿鸡飞狗跳,门外守卫松懈,她便扯住龄漫手腕意欲出逃,却不料龄漫反手将她按下,恳切乞求道:“姐姐他说逃跑者斩人二百!”  “杀他南梁蝼蚁,与你我何干?”  “姐姐!不能走...”他急得原地跳脚,“正因那些人与咱们不相干,所以才无辜啊,为何要为我们送死?”  “为谁送死?”白龄绥厉目含笑,飒沓流星般一闪而逝,“你还真对乌察夕言听计从啊。为你我送死?他乌察夕嗜杀,怎么罪过悬在我们头上了?你以为无人行刺、无人逃跑、无人私通,那些俘虏就能逃过一劫,怎么被捉来的再怎么放回去吗?只分当面杀和背后杀而已。他明知女子心软,见此惨象愧疚难安,故而心生这下作计策。可我比他冷血,比他心狠!想威胁我?就这点儿手段!”  说话间乌察夕又枭人一首,那寒针穿耳似的尖叫唬得她心慌意乱,抬起一双杀气沉沉的眼,龄漫还在拼命扯她衣袖,心急火燎地哀求道:“...那、那人还是孩子,姐姐...他看着都不如我大!不能想办法救救他吗?”  “行啊,不就是威胁吗。”她媚眼冷露横流,唇微微半斜,拂袖未能甩下紧抓不放的龄漫,便只能被他拖着,步步逼向乌察夕。群芳恨不能躲到十里开外,唯恐溅血污了衣裙,只她一人突兀地冲破人群,着乌衣,披道袍,飒然如仙,戾气似鬼,嫣然若白骨生花。皮囊如缎,笑却似甲胄,整张脸媚而阴森。乌察夕见她走到眼前,不禁一愣,情不自禁地咧嘴笑道:“...仙人。”  “成王败寇,原不容我置喙。可龄漫心善,见不得那孩童弱体轻身,想是被南梁抓壮丁赶到战场上的。我若向你讨要此人,不知你可否网开一面,把他赐给我。”  她其实明了龄漫为何情绪失控,那确实是个可怜见的孩子,小猫似的轻弱,吓得噤如寒蝉,喘气都不敢重了。不过,恐怕更多还是为这张藏了陈拂归阴影的面容,秀气如梅,眼亮如水,少了些真主的疏狂,不过单看这张小脸,恍然间还是那年血染陈府、命悬一线的少年。  她厌恶这样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移情,却又难抗拒。谁也不愿做他人阴影,就像她不喜陈秭镇视她如薄素凉的皮囊,这孩子又何尝甘心被别人当作某个短命鬼的替代品。  乌察夕斜着眼仔细溜着她,慎之又慎地温柔道:“仙人,我赫铎自古规矩,俘虏不赦。”白龄绥早有所料,不愠也不恼,迅疾垂下双睫,骨节分明的手捏住了他的剑刃。他惊得细细一抖,惊愕万状地去盯她忙着偷笑的唇角。  “这样可好?我来受这一剑,若我被你一剑穿心后安然无恙,还望你能看在我这坚强的份儿上,且放这十二人还乡。”  乌察夕还未回神,人群中倏然吹来一股甜风,商娆娇容含怒,脆枣似的字字坠地,指着她骂:“你疯了!理这些贱命做什么?!你当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再说你又能救几个?!”  “姐姐!别...别管了,我不救他了不救了!”白龄漫被她吓得六神无主,要去夺剑又怕划伤她手指。  “仙人,你若敢自戕,我必不会放过他!”乌察夕被逼无奈,只得以白龄漫性命相要挟。她却付之一哂,“自戕?我几时说要自戕,只说让你一剑穿心,难道我就必死无疑?乌察夕,我若死了,你大可拿龄漫开刀。可我若无恙,这十二条人命尽数归我。你若出尔反尔,设计加害,到时别怪我杀了你。”  她声音艳如血水,不安分地冒着冰碴,笑容渐渐合拢,没入唇色。抬剑,再不与他费口舌,手腕带起凉风,还未抵达心口乌察夕就崩溃地缴械投降,“停手!停手!!这十二人我放了!放了!你切莫弄伤自己!”  白龄绥也不与他客气,当即甩开剑,只听落地声多突兀,便知堂中多死寂。众人皆是拼命使着眼神、却钝了口舌,龄漫面如白纸,眼中默默铺了一层水光,风吹过激起紧涩的凉。他搂紧了龄绥的腰,如劫后余生般大喘着。  “乌察夕,愚蠢的威胁罢了,谁不会呢。”  ************************  白龄绥深知世事不仅无常,还无情。  “夫人!夫人就让我跟着您吧,我若回了南梁他们会折磨死我!官府会来捉我的!没有人会信...会信赫铎肯赦免战俘,定然把我们视为细作严刑拷打!夫人...那夜官吏来村中捉人,家中两位兄长都在战场生死未卜,爹娘实在不肯任我再被他们擒去,便怎也不肯放手,竟被那恶吏生生打死了!夫人,我无家可回,又怕被官府盯上......您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您救了我,我认您做干娘...”  那孩子越说膝盖越沉,到最后竟迫不及待地跪下,龄漫眉头紧皱着去搀他,龄绥则看热闹似的笑道:“干娘?你多大?我瞧上去够当你娘么?”  他拿着脏手抹泪,“...十二了。”  白龄绥更是笑逐颜开,双掌交合,叹道:“比我的龄漫还长一岁,看来你也是命苦,竟瘦成枯骨了。姓名呢?”  “路、路双翼。”  “双翼?展翅飞翔的双翼吗?”这少年近观之下越发清秀可人,双眼清圆,睁得极大,无时无刻不是受惊的模样,像只小鹰。  龄漫可爱,拂归轻狂,而眼前瘦得令她不禁摇首的少年则是执拗。他身躯单薄,骨子却有股倔强,抱着她的一只脚怎也不撒开。白龄绥要生个好人家也就罢了,收留他,给他个遮风避雨的去处自然不成问题,可无论眼下作为一个鬼鬼祟祟的盗宝者被困此地,还是回到有狐,都决计不能带着这样一个累赘。  可他像只声声凄惨的雏鸟,噙着一双泪眼,叫得她备受煎熬。龄漫也在旁煽风点火,抱着她手臂撒娇要将他留下作伴,白龄绥只得草率地应了他二人。  赫铎有一怪奇风俗——没有婢女,在这佛塔伺候的都是身高八尺的糙汉,黑熊怪似的,每日服侍那些娇兰弱柳盥洗梳妆,看得白龄绥眉头惊跳。她断然谢绝了乌察夕送来的所有“婢女”,还被商娆好一顿嘲笑道,“不是将军夫人吗,倒是手脚勤快啊,可不像养尊处优的好命。”  至于为何羁留此地,只能怪给龄漫善心泛滥,每每想到他们一逃就会有二百人为此丧生,他就怎么都迈不开步。白龄绥只得改弦易辙,从乌察夕此人突破。  那夜之后,他似是被她吓出了好歹,对她恭敬有加、奉为上宾,半点调戏也不敢。她倒时常不请自来,与他座谈片刻,故作自然地聊起赫铎的风土人情,确认那宝贝身处国中,不禁一声短叹,撩人的眼波刹那覆上尘霜。她有意要他将国宝迁于此处,毕竟听起来那神坛也是棘手,若日日放于身侧,窃来便易如反掌。可她敏慎多疑,不敢频频与乌察夕提起国宝,生怕露了贼心。被他这样奉若上宾,又叫她不好意思对他痛下杀手,总有恩将仇报之感。  白龄绥被捉来容邪佛塔五日后,乌察夕撕毁梁帝再进贡美人两千的约定,引兵来犯,直捣黄龙。铁骑战马飙举电至,旌旗卷起腥风,血流浮丘,白骨如山,遇男则杀,女则掠美。赫铎一族善纵猛兽,马肥象奔,蟒巨虎猛,鹰击千里,鸮啼凄厉,生啄人肉,死啖其尸,其残忍难以言状。因赫铎驯兽有方,往往能不费一兵一卒力挫南梁大军,如有神助。梁帝早已苦不堪言,一心求和,那乌察夕却只阴沉地命使臣回他五字——陈秭镇遗孀。  使臣仰天长叹,又诚惶诚恐地俯首问道:“国君,您、您可曾见过此女画像?”  乌察夕理直气壮地摇头,使臣欲哭无泪,“那您怎知她必定美貌过人呢?或许不过姿色平平,只会讨巧逗陈将军欢心罢了...”乌察夕一个眼神吓跑了那喋喋不休的使臣,他心中坚信是梁帝好色,将白龄绥藏在后宫不舍得交出,非得他亲自杀去黎丘吓得那狗皇帝老泪纵横不可。  可当他心怀希冀,策马扬尘杀去后宫,那跪了满地的后宫妇人珠翠凌乱、泪溶脂粉,未有多大惊艳。乍看之下竟全然不及容邪塔中近日新得的那两个女子。  乌察夕乘兴而来却大失所望,黑着脸命部下在宫城中大肆搜刮,所掠即所得,无须分封行赏。一名部下神色狂喜地奔来,手握一轴泛黄古画,迫不及待地摊给他看。他定睛一瞧,画中美色如冰川流于眼底,又似寒风吹透肺腑——面若雪化,细眉冷蹙,长发未挽,宽袍赤足,真如一株水仙夺了人形。纯如稚子,却似妖亦仙,一眼惊心,继而断肠。  他如获至宝,深嗅画中墨痕,又觉唐突美人,回过神来满面羞惭,难忍心旌摇曳。此女气韵冷冽,白梅逊之,风雪应秽,穷尽古往今来诗家笔,难寻一句入心。  唯有遭逢美人,他才觉此命足惜。此刻双眸乌亮,拽过梁帝衣襟,笑得皱纹横生,“老皇帝!这是何人?!可是白龄绥了?!”梁帝颤颤巍巍扫了一眼,活似见鬼,一面向后乱爬一面哭喊“妖怪”二字。乌察夕白他一眼,又捩过一个老太监,恶声恶气道:“她!她是何人?!”  “...她...妖怪,九年前...九年前祸乱黎丘的、的的狐妖。”  乌察夕只爱美色,不惧什么妖邪,津津有味地盯着画中人,口吻都和缓了些,“她人呢?”  他那部下凝眉细思,回道:“九年前?怕是陈秭镇九年前诛杀的那只狐妖吧。”太监随着猛点头,战战兢兢道:“对、对,是那妖怪。”  “别叫我寻到他尸骨,非得将他挫骨扬灰!”乌察夕眸中森然,刹那间一股邪火烧起,收了轴画抱在胸前。  南梁上万军士大多葬于狮虎之口、蟒象之腹,而赫铎折损不过百人,此役胜负悬殊。乌察夕本为芳踪而来,此番一举灭国,却还寻不见白龄绥片影,好在得了一轴美人图,聊以慰相思。  二月初一,南梁就此亡国,赫铎吞而并之。乌察夕称帝,迁都黎丘,将黎丘改名虺城。从那地偏人稀的野凉镇将三千佳丽迎进都城,只是他不爱古代帝王那套,更不喜后妃等级森严,甚至将后宫改称仙池,不设皇后,只称一众花颜月貌为仙人,雨露均沾。当然也有未曾沾上的,除了那眼见故国覆灭、心如死灰的刺客之外,就是他心内莫名有些畏惧的白龄绥。  白龄绥可不在意自己是将军夫人还是宫妃,眼睛只对着那千里迢迢迁来虺城的国宝发光。乌察夕已在此地重建神坛,两座神坛相对而出,一名扶桑,意为日出;一名濛汜,意为日落。每一神坛皆有一象、二虎、三狮、四蟒、五鹰、六毒蟾、七壮士守护,却只有一处神坛里供奉着国宝。白龄绥始觉不妙,她不愿为夺狐骨徒添冤魂,对付这些凶兽壮士阿芒自然轻松自若,只是总有少死些人的周全之策。听闻乌察夕只逢每年五月和十月的朔日才会开启神坛,朝拜他们一族的什么神女,她便有意将此事缓至五月,若到时神坛大开却依旧有人因此丧命的话,她便自认倒霉,也懒得再做打算。  此番迁都,她才有幸得见赫铎一族女子容貌何样,见过之后顿时理解乌察夕为何视南梁女子为天仙。他族女子肤如黑炭,体壮肩阔,个个蛮如铁牛,声如洪钟,难怪男子放心离家征战,从不担心别国暗中偷袭国中无人的赫铎,此地女子尽能横刀立马、舞蛇纵虎,正与男子势均力敌,甚至略胜一筹。唯一不妙之处只是赫铎女子稀少,所以必得掳掠他国之美,原是为繁衍考量,不料此事在乌察夕的带领之下渐渐变味,演变成了选美之争。  乌察夕发妻名为兰衡,已育有三子。虽其貌不扬,却居功甚伟,心胸开阔如男儿,从不弄性尚气、醋海翻波,甚至与乌察夕那些红颜佳人私交甚好,还传授众人生子秘方。可白龄绥实在厌恶这和乐融融的“大家庭”,她是独惯了的人,不喜与嘁嘁喳喳的女子共处一堂,与谁都冷淡疏离,只那刺客还算意气相投。白龄绥见她素日以泪洗面,只想以身殉国,却被乌察夕以家人性命威胁。起初只觉她可怜,后来敬佩她气节忠贞,这宫里八百余人皆是南梁女子,却无一人在意国破家亡,只知享乐至死。当然,也是无可厚非之事,毕竟身为国家弃之求和的筹码,谁不是痛骂狂哭着被送出南梁,踏上一场噩梦似的流离。  那女刺客名为羊平楚,与她聊后方知她竟是氏族之女,年方十八,略通武艺,主动向梁帝请缨假借白龄绥之名混入乌察夕身旁伺机杀之。如今家眷性命尽数握在乌察夕掌中,准其每月初、月尾与家人小聚两日,那两日便是她为数不多的笑颜之时。  “她们都道我怪,我倒觉得你才怪。”羊平楚面露病态,两靥却深而清丽,对她无力地一笑,“你不慕富贵,与我一样不喜这黄金笼。对那昏君冷淡,却也并非敌对。那夜更是侠肝义胆、令我惊艳,却怎么瞧你也不似善人...我总觉得你并非被扣留在此,而是自有所图。”  正是日长神倦的午后,白龄绥恹恹抬眸,似笑非笑地回她道:“那百兽园建成了,要不要随我去看看?你整日困坐于此又有何益,要么忘了那些糟心事,要么一刀捅死乌察夕,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羊平楚有气无力道:“...待我披件外衣。”见她伸手去探那嫩青色狐裘,白龄绥笑面微僵,急着拦道:“还是换那件银鼠皮的吧。”  羊平楚侧眸望来,似有所思地缓缓眨眼,柔声道:“啊,是了,听说你前日与乌察夕闹了脾气,只因他赏了你几件上好的狐裘?你不喜这物?”  龄漫忙扶姐姐坐下,他见了狐裘也同样脸色发青。羊平楚瞧她姐弟反常,不明所以地默默系好披风。  出了幽篁馆,外头天朗气清。乌察夕为讨羊平楚欢颜,知她心高气清,不喜世俗奢靡,故围着她寝宫左添两处假山,右引一道清泉,上搭一座小桥,过不得人,只是观赏之用。栽几丛白梅,放几只性情温顺的雪雕和白狐,可谓事事尽心、无可挑剔,让她活在世外桃源里。羊平楚却是毫不领情,该怎么冷脸就怎么冷脸,叫他出门都觉得冬日倍暖。  白龄绥的眼睛钩住两只小白狐就不放,羊平楚心细如发,立即问道:“留君妹妹,你莫非是极喜爱狐狸的吗?别说,我瞧你长得都有几分像狐狸呢。”  “...哪里来的狐狸?前几日还未见过。”  羊平楚双眼微微眯起,吐息如兰,冬日里化作一条淡淡的白雾。她眼形偏细长,却不似白龄绥那样媚,有种点到为止的阴柔。声音里流动着宽和的善意,暖香而妥帖,怎么听来怎么舒服,使人忍不住与之亲近。  “这就不清楚了...那昏君爱弄什么来都随他弄,我一概不碰,一概不管的。雪雕和狐狸都有人好生喂养,我虽与他不共戴天,却不会拿这生灵出气的。”  白龄绥与龄漫使了个眼色,龄漫立即巧笑着与羊平楚求道:“羊姐姐,我想留下和小狐狸玩...可以吗?”  羊平楚微微一怔,而后失笑,“这是与我说什么,随你看随你玩,何须请示我呢?”白龄漫粲然亮出一对虎牙,疯跑向那两只柔柔怯怯的小狐狸。  过了幽篁馆便是商娆住的碧桃阁,大片琉璃灿若朝霞,粉绿红橘的好生刺眼,就像初初拿起胭脂的豆蔻少女,一心把颜色扑在脸上,什么都只图个热烈、图个鲜艳。商娆不喜什么雪雕狐狸这些清冷玩意儿,乌察夕赏了她一只翠羽红顶的画眉,最得她意。其余还有几匹小马驹、几头小鹿、几尾锦鲤,看了便心生欢喜。除了这些讨喜的灵物,商娆便最爱饮酒放歌,虽然现在已不必在青楼里那样被花姨逼着习练琴箫,可她闲时也爱谱曲填词,缠着要乌察夕品评。  羊平楚见是到了商娆宫阙,直欲绕道而行,倒是龄绥拉着她笑道:“正睡着呢,我们静悄悄走过,吵不醒她。又何必绕远?”  商娆宫前奴仆见了她二人忙不迭地行礼,也按乌察夕吩咐的一口一个“仙人”叫着,白龄绥听得浑身发紧,“他脑子不好也就罢了,你们也跟他学?怎么称呼别的女子我不管,以后叫‘姑娘’就好,行礼也免了。”  那两人受宠若惊,连连称是,羊平楚越发觉得她们是一路人,不由笑得灿烂些,“留君,你修道之前俗名叫什么?”  白龄绥睫上落了一溜被剔得纤细的日光,雪白侧脸笑意微颤,迅疾一个白眼飞过,“什么修道,我都快忘了。这鬼话你也信?随口胡说的。”  “那你真名...”  “白龄绥。”她不以为意地赏着好景,有所预料身旁女子必不会消停,却还是被她轰雷似的惊呼吓个措手不及。  羊平楚脸上血色一瞬流尽,不由自主地后捣几步,“你是白龄绥?就是、就是...就是那个白龄绥吗?为何从不曾告诉我?!”  她无辜地答道:“你也没问过啊,难道我要笑嘻嘻地逢人便说,你知道吗我是白龄绥...再说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你怎会...你怎...”羊平楚不可思议地摇首,“怎有这等离奇的事?也就是说我那日还当着你的面冒名顶替?你既是白龄绥,那陈将军到底出了何事?为何音讯全无?你又如何被那昏君捉去的?为何不肯与他实情相告?他可还天上地下对你穷追不舍呢。”  白龄绥悠悠走着,“谁知道他要陈秭镇遗孀做什么?我若承认,他将我关押起来严刑拷问陈秭镇下落,我岂不是自己犯傻?”  饶是羊平楚如此厌恶乌察夕都不由得摇首替他分辩道:“绝不可能...他怎会行如此暴殄天物之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白龄绥慵懒道:“再说他找得这样起劲,我也不忍打断。”  羊平楚轻嗤一声,“你倒有趣。”她眼中亮了几度,竟似大病初愈似的神清气爽,握着她手,急着笑道:“我先前只有幸见过陈将军一面,他...他、他那样好...”说着话,霎时羞得满面粉红,偏过头去,笑意无从设防地侵上唇角,生怕白龄绥见了取笑。  “我一向倾慕将军...他是天地间最...最好的男子。”羊平楚支吾了半晌,也只含糊地吐出个软绵绵的“好”字,突然词钝意虚起来,闹起女儿家忸怩。白龄绥瞧这气质高洁的美人忽然变成怀春少女,不免一头雾水,“倾慕他?他不是花名在外,臭名远扬吗?我看乌察夕都比他强些。”  羊平楚怫然不悦地甩了她手,佯怒道:“他那是命中多情,乌察夕却是实打实的衣冠禽兽!”  白龄绥惊喜连连地笑出声来,“你所指仰慕并非是百姓仰慕将军,而是女子仰慕男子?啊,我才懂。”  “他...如今人在哪里?你与他劳燕分飞,想是出了大变故吧?”她黯然垂首,呼吸极轻,怕是重了断肠一样。白龄绥见她情深至此,也不好再开玩笑,只道:“许是活着,许是死了。你也别问我发生了什么,这故事说不得。”  一路闲聊到了百兽园,那乌察夕恨不得把整个人间都安在皇宫里,唯恐美人愁生两靥,千方百计地逗她们欢颜。白龄绥倒还好,与人自生结界,便是与最投契的羊平楚都似隔层水帘,与乌察夕虽谈不得真心相待,倒也从未摆他脸色看,更无那隔三差五垂泪双行的毛病。这百兽园落成十有八九是为博羊平楚一笑,冬时花木凋瑟、绿意萧疏,能逗趣儿的也只剩这百兽园了。  羊平楚莲步轻移,忽一侧身,犹疑着问道:“你可曾留意,今冬到现在了还未见过雪呢?”她提起“雪”字,白龄绥就烫着似的神色一抖,想起那无始无终的雪野,那眉目冷漠而温柔的雪神,那无从遁逃的苍白,她几欲呕吐,羊平楚慌了阵脚,紧忙问道:“怎么了?闻不惯这些牲畜的味道?”  恰好乌察夕的原配兰衡快步赶来,无人知她神出鬼没从哪里钻了出来,身旁还跟着好些娇滴滴的美妾。她见龄绥呕吐就喜上眉梢,“好妹妹!可是怀上了?!”  羊平楚半笑不笑,略显尴尬,只抚了抚鼻尖,一时无话。还是兰衡身旁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幽幽凉凉地叹了口气,“兰姐姐,您糊涂了?人家冰清玉洁的姑娘,还不肯与乌察圆房呢,怀什么啊。”  兰衡不胜唏嘘,眼神也深暗了下去,“这么俊俏的姑娘,怎么不明事理?乌察待你们千百般好,难道是为了让你们糟践他的?”  白龄绥如今想到那雪牢依旧心悸难平、手脚发软,忍不住去够羊平楚的手臂。四周女子嘈杂的娇笑总算让她庆幸身在人间,噩梦已醒、雷云拂散,她的呼吸渐稳。  许是因他不在身旁,她本不是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孬种,与他退隐村中那几日也完全没有发作,若是得他身畔,便是那雪神回身杀来她也无惧。  “听着...”白龄绥无力地扶着羊平楚,面色惨白,嘴唇僵硬地翕动,眼却突兀地渗着一股狠劲,“我可从未求他待我好过!他大可不好,大可赶我走。你们算什么,监牢坐久了还当成家吗?”  那美妾登时怒气填胸,也是个惹不得的火爆性子,挥手就要打。羊平楚眼疾手快地拦下她,白龄绥却猛然伸脚去踹人,羊平楚目瞪口哆,攥着那人手腕恰好叫她逃脱不得,直接受了这一记,她便莫名其妙地成了帮凶。她慌不择路,赶紧撒开了手,偏偏此时那女子最该被扶一下才不致跌倒,这松手便叫她摔个结实。  羊平楚舌桥不下,兰衡高声怒喝着“住手”,那一众美人裹好貂裘看戏,像瞧斗鸡似的掩嘴嗤嗤一笑。  路双翼淌着热汗打远处跑来,白龄绥素喜衣衫单薄,也是从小冻惯了,冬日也不甚在意。可他唯恐龄绥着凉,特意从宫里一溜小跑过来为她加衣,却偏巧赶上这一幕,不及多想便冲去将龄绥拉开,那女子厉鬼似的长指甲就这样抓过他的左脸,险些戳进了眼里。她本对龄绥下手还留了三分顾虑,不敢太重,此刻却不知何处窜出个贱奴,倒够让她打个痛快。白龄绥彻底被激怒,拎着路双翼的衣襟把他扔到一旁,照前一脚踹那女子小腹上,下一眼便看她四脚朝天摔得极惨,身下竟渗出一滩浑圆的乌血。  在杀鸡宰牛般的惨叫声中,她半眨着眼,拨开扫在唇间刺痒的碎发,眼里淌出蜿蜒的笑,好像那一直披着人皮的狐狸终于从她乌紫瞳孔中破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