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手里捧着个翠玉小花插,是一整块翠玉雕成的玉兰花形,大姐儿和周氏都见过,就放在东次间的多宝阁里,今年开春顾维驹才从库房里找出来的,平日里十分喜欢。 琥珀给大姐儿行了礼,却错开了周氏,说道:“太太让我把这个花插给姐儿送来,说是姐儿这里向来素净太过,正巧今儿园子里剪了几枝海棠送来,太太一瞧就说合适您。姐儿瞧,就放在这书桌上可好?”一面说着,一面将花插摆正了位置。 大姐儿知道这是顾维驹的补偿,她当众打了周氏的脸,却又给大姐儿做脸,就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大姐儿忙下榻给琥珀回了半礼,琥珀侧了身未受。 大姐儿便道:“有劳琥珀姐姐跑这一趟,这花插是太太爱物,我怎好据为己有。不如琥珀姐姐把花儿留下吧,我还有个太太从前赏的青花玉壶春瓶,未曾拿出来用呢。” “姐儿说的什么话,”琥珀笑吟吟地道,“不过一个花插罢了,我已经让奶娘给您上了册了。现在姐儿只瞧瞧,可喜欢我放的位置。” 上了册,就意味着这个东西是大姐儿自己的了,坏了不用想法子赔,转送他人也可以,就算以后出嫁,都可以带着走。大姐儿明白顾维驹这么做的用意,便道:“一会儿我再亲自向太太道谢。” 琥珀道:“时候也不早了,姐儿还是快些梳洗换装吧。太太头还略疼,懒怠起来,让您帮手看着弟弟妹妹们,也换身出门的衣裳。” 大姐儿明白这也是在抬举她,自然恭敬地应了。 琥珀也准备回正房去,临到门前,才像刚刚看到周氏似的,凉凉道句:“周姨娘也回去吧,姐儿还要忙,可没您这么闲。”说罢也不看周氏脸色便走了。 周氏狠狠瞪了琥珀几眼,轻声骂道:“这死蹄子,当初跟我一块儿当差罢了,还真以为到了太太身边就高人一等了?瞧她那个轻狂样子,我呸!” 大姐儿不欲听她絮叨,只得到:“姨娘不若回去换条裙子,坐了一上午,有些皱了。” 周氏低头一看,确实如此。她在霍阆风跟前一向注意,时时刻刻都要保持美丽,急忙起身就准备回去换衣裳。 “水边风凉,”大姐儿忍不住又提点她一句,“姨娘多穿些。” “我知道,我知道,不必姐儿挂心。”周氏娇笑一声,妖妖娆娆地走了。 大姐儿瞧着她的背影直摇头,却又无计可施,再瞧瞧案头的翠玉花插,和那几枝灼灼盛放的海棠,更觉无话可说。半晌,长长叹息一声,起身去了卧房,和奶娘丫鬟一起,找起衣裳来。 琥珀回了正房,顾维驹就问:“怎么样,大姐儿可有不高兴?”相处的这一段时间,她知道大姐儿是个敏感又早慧的孩子,因此便格外注意些。 “我的好太太,”琥珀压下看见周姨娘的不喜,只捡好的说:“您也太操心了些。姐儿有您顾着,哪里还能有个不好的。再说姨娘是姨娘,姐儿是姐儿,您才是她们正儿八经的母亲,岂有个您说姨娘两句,姐儿就不高兴的理儿。您可别再说这话了,教人听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姐儿不孝顺呢。” “瞧瞧你,”顾维驹摇摇头说道,“我不过说一句,招来你这么一大篇。我看你呀,也是被珍珠带坏了,学着她,话越来越多。” “太太好端端又说珍珠姐姐作甚,”琥珀笑道,“我得替她叫声屈。我也不过是白说一两句,咱们姐儿如何,太太您最清楚不过了。” “我就是清楚,才会问呢,”顾维驹正色道,“大姐儿乖巧懂事,但又多虑易感。我就怕她心里有事,又不肯说出来,自己白白受了委屈了。况且这女孩子若心神耗费太过,以后难免留下病根的。” 琥珀撇撇嘴:“您说的可不就是您自己么。您都知道,就少操心些。再说了,不是还有我们帮您看着嘛。” “我知道,”顾维驹也是信任身边几个大丫鬟的,“但我既为人母,不免想得多些。” “太太放心,”琥珀安慰道,“咱们姐儿是极明白事理的。您与其操这些心呀,不如想想换哪套衣裳好,再让琉璃好好给您上个妆。您呀,什么都好,就是不爱上妆,琉璃不知道说多少次,要是再不让她给您上妆,她的手艺都要忘光了。” 因为担心粉中含铅,顾维驹的确不大化妆,所幸这具身体天生丽质,肤白貌美,倒也还撑得住。因此道:“外头买的这些粉,颜色死白,胭脂又一股子俗气的香味道,我是不喜欢的。等改日得闲了,咱们自己做些米粉,熬点胭脂膏子才好呢。” 这时琉璃正好回来了,听见这一句,她原是最爱这些脂粉红妆的,兴冲冲地道:“太太说得可是真的,那可太好了!自己做虽然麻烦些,却要比外头买的合用多了。如今花开的正好,太太若是得空,咱们立马就能做起来。” “瞧你急的,”顾维驹也笑,这孩子也太容易高兴了,情绪都写在脸上,真好,“再怎么着急,不得找几个方子来,才能照做么。” “这倒是有现成的,”琥珀说道,“我听夏霖姐姐说过,太夫人年轻时也是极雅致的,就曾收集过不少方子,但凡是那制香熏茶的清雅事儿,都有涉猎。只是老太爷去后,太夫人就再也不曾弄这些了。” 顾维驹想想太夫人平日里的做派,倒是明白,便点点头:“那一会儿见到太夫人,我向她求一求。” 几人正说着,珊瑚回来了。顾维驹心想,这丫头自从回了家一趟,总是心神不定、日渐憔悴的样子,带着她做些玩意,换换心情也好,女孩子就没有不爱这些的。还在现代时顾维驹就有收集口红的癖好,市面上大大小小的牌子,各种热门色号和限量款,单单是为了装那几百支口红,她都专门买了三个五层抽屉的小柜子。 最近珊瑚的情绪非常紧张,沈三去后渺无音信;家里隔三差五就找人带话,除了要钱还是要钱;她向来准时的月事就像沈三一样消失无踪……这些事情让她变成了惊弓之鸟。 “珊瑚,”顾维驹笑着朝她招招手,“给我找身漂亮衣裳,中午咱们在蒹葭水榭摆饭。” 珊瑚一听“蒹葭水榭”这几个字,就不由自主想到了皓哥儿拜师宴时发生的一切,霎时间面色就变了,嚅嗫着道:“不知、不知太太今日想穿什么?” 此话一出,琥珀几个都觉得不妥,这是底下人应该想好的,否则太太那么多衣裳,哪里还能一一记得了,岂有个倒问主子的理。 不过顾维驹倒是不以为意,她想了想道:“头面首饰倒也不必换了,这件衫子也不必换,不过裙子和披风得换一换。你看着给我拿吧。” 珊瑚低着头退了下去,顾维驹又朝琥珀和琉璃说道:“我瞧着最近珊瑚不大对劲,你们住一个屋子里,可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 琉璃想到她发现的那些事,话都到了嘴边,又想到自己亲娘千叮万嘱,让她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只跟着琥珀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我瞧着不像只是家里的事情,”不知为什么,顾维驹对这事有些不好的直觉,“你们留神些,若是什么烦难事,只管来找我,我自会做主。” “都说让您别操那么多心了,”琥珀有些抱怨地道,“我一会儿问问她吧。” 琉璃也道:“我去打水来给您净面,您今儿好歹上点妆吧,那几个还不知道要怎么作妖呢,您倒是一点儿也不急。”她说着就急步出了上房,像是生怕晚了一步,就给顾维驹机会拒绝似的。 出了门,琉璃却也没有直接去打水,鬼使神差的,绕到了顾维驹放衣服的后罩房,不知道自己想求证些什么。可是当她听到后罩房里刻意压低的啜泣声,还有珊瑚自言自语地说着“怎么办,怎么办”时,她心里好像有一块石头落地了,珊瑚一定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确定。 坐在房里的顾维驹,想了想,对琥珀说:“去把那盆玉雕的水仙花盆景找出来,送到蒹葭水榭去。” 琥珀转念就明白了,应声去了一会儿,回来见琉璃正给顾维驹净面,也未多说什么,只道:“我让他们放在显眼的地方了。” 顾维驹点点头,对琉璃说道:“今日的妆,照我说的来。” 霍阆风今天心情很好,昨夜和今早,顾维驹突如其来的热情让他非常享受。就连要和太夫人一起午饭,都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 所以等他到了蒹葭水榭,看见早早就候在那儿的几个姨娘时,态度也格外亲切些:“水晶戴了你太太赏的水仙花?不错,衬你这件黄衫子。” 周氏是了解霍阆风的,她知道这么做能够讨他的欢心,她想听到的也就是这样一句夸赞。可现在真的当她听到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的视线投向厅堂正中放着的案几,案几的中间,放着一盆漂亮的盆景:黄花梨木雕花的长方盆,几块棱棱砺砺的湖石,当中还有几支逼真的、翠玉做叶、象牙做花的水仙。 她瞬间就明白了顾维驹的意思:你周氏算什么呢,不过就是个玩意儿罢了,就像你头上戴的首饰,就像这盆摆在房间里的盆景,玩意儿罢了。其他人也明白了,所以她们纷纷投来了同情和讥讽的目光。 这让周氏感觉羞辱加倍了。 可霍阆风不明白,他只知道他的好言好语没有得到回应,遂也就不再理会周氏。反而是巧笑倩兮的吴氏,跟他说起了厨下新制成的点心,听说是太太给的方子,放了牛乳和鸡蛋,又香又软,霍阆风并不嗜甜食,但也感兴趣地尝了一块,难得地赞了声好。 周氏气苦,顾维驹哪里好,有什么好,做个点心也说她好,这还不是她亲手做的呢!说是她想的方子,谁知道是不是?老爷怎么就看不出来她的满腹心机呢! 吴氏还笑嘻嘻地道:“周姐姐也吃一块吧,平日里你不是最爱吃点心了,特别是这掺了牛乳的。你不是一直说牛乳子特别香嘛,还让人把大姐儿不喝完的,都送去给你了。” 周氏木着脸接了一块,吃了一口,唯心地称赞好吃,神情恍惚,全然没听出来吴氏话里下的套。 倒是霍阆风,听完这一句,看了吴氏一眼,吓得吴氏后面要上的眼药也咽回去了。但他却对着周氏露出了笑容:“水晶喜欢喝牛乳子?这我以前倒是不知。怎么,是厨下给你送的份例不够,竟要和大姐儿争这一碗喝的?” 周氏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她倒也不笨,立马换了副笑脸:“老爷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和姐儿争。就是我自己那一份,还怕姐儿不够,总给她送去呢。” “如月,”霍阆风笑着斜睨了吴氏一眼,“你周姐姐不承认呢。” 吴氏感觉到了霍阆风笑容里的危险,他是最厌恶女人在他面前耍心眼的,忙道:“许是我记错了,水晶姐姐莫怪。” “我怎么会怪你,”周氏浅笑,“我还要谢谢你呢,若非你提醒,我都忘了自己确实曾开过玩笑的,就是那会儿听着蜻蜓青蚨说羡慕太太房里的姐姐们,净手净面都用的牛羊乳子,全是太太喝不了赏下去的。我才跟着玩笑了一句,说若是大姐儿喝不完的,也赏了我就好了。我倒不用来净手净面,我是真心贪这一口,偏又喝不够,还得匀出来给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