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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高烧银烛照红妆  大统六年(540年)春,西魏丞相宇文泰收当朝安东大将军宋怀信为义子,皇上敕封其为柔然国郁久闾·斛律公主驸马,袭爵位,择良辰吉日举行大婚仪式,然后随公主回柔然。  消息一出,长安城内上下一片哗然,多的是为着宋将军已经婚配而以泪洗面郁郁寡欢的女子。但此乃天子之命,谁人都无法更改,包括驸马宋怀信本人。  大婚当日,他白衬叠绛衣,金冠束墨发,剑眉入鬓,神色冷然。门外的迎亲队伍早已恭候多时,但宋怀信迟迟没有出来。他自己一个人站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从崭新的喜服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荷包,上面绣着有些磨损发毛了的青瓷柳枝,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想打开,却忍了忍又放回了贴身内里。荷包中是当日在瑶光寺中他与小慈束结为约的头发,是他时刻不离身的东西。  人生还真是戏谑,他年方二十二,已经娶了两次妻,第一次甚至连一块喜帕都没有,他却成为天下最幸福的新郎;如今珠光宝气万事俱备,他却成为最不幸的那一个。  院外的事官已经催了又催,宋怀信看看铜镜中英姿勃发的自己,竟然有点不认识这个冷若冰霜面色无澜的人了。整整衣冠,他终是走出了屋子。  长街三十里已经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大家你争我抢,都想在最好的位置上一睹传闻中天神一般的宋将军的姿容。  许久之后,只见宋府中出来婚礼仪仗,数十人均着红色喜服,一边在前面开道一边彰显魏朝大将的赫赫威仪。队伍当中的正是宋怀信,他绛衣白马,黑发皂靴,整个人冷硬俊美得仿佛神话中的三山仙人。街边的百姓都看痴了,一个个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音,只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转动。魏朝民风淳朴自然,许多未婚女子也都大着胆子跑上街头,来亲眼瞧瞧这个大街小巷都在传颂的男人。  就在这样挤挤挨挨却不算混乱的场面中,宋怀信目视前方,沉稳地御马前行。从宋府到斛律公主府沿街站满了围观人群,他也只能视而不见,将人们发自内心的赞叹和祝福都当做是给他与小慈的贺礼。  另外一边也早已准备就绪。宋怀信是汉人,斛律就一切按照汉人的习俗来准备婚礼。今日一大早她就凤冠霞帔整装待发,甚至都不敢喝水吃食,生怕破坏了精致的妆容。  就这样在激动和忐忑的心情中等了又等,等了很久,久到她脖子酸痛脑袋发晕,把苏吉叫进来好几次询问情况,才终于听到了事官的声音和外面的嘈杂声,她心如鹿撞,一双手止不住地冰凉发抖。一想到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是宋怀信,她的脸上就不自觉漾出甜蜜羞涩的微笑。  很快有侍女来搀她出去,她忽然就从那个飞扬跋扈犀利无比的柔然公主变成了娇羞妩媚小鸟依人的模样,正好带着盖头也什么都看不见,便顺从地跟着喜婆走向她的新生。  宋怀信看着款款而来的红人儿,一瞬间心思荡漾,那场景幻化成他梦寐以求的样子,他浅笑着,伸出手去接自己的新娘。  周围的人何曾见过冷面如铁的宋将军流露出这般如痴如醉的表情,一个个都不禁捂着嘴笑起来,一时间鞭炮声、锣鼓声、人们的喧闹声、喜官的吆喝声响作一团,好不热闹。在这种喜庆的氛围中谁都会被感染,何况是身为新郎的自己,他看着那个浑身大红、温柔可人的女子渐渐靠近,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兴奋与满足。  小慈,我终于让天下人知你是我的妻子了。  两个人顺利地进宫叩拜皇上皇后,接受朝臣庆贺,又去丞相府上给宇文泰奉茶行礼,最后回到宋将军府完成了迎亲仪式。礼成之后宋府大宴宾客,甚至还给来往的行人发放果品茶点。这一天整个长安内街如同煮沸的大锅,持续着热情高涨的状态。宋怀信军中好友甚广,前来喝喜酒的人把宋府挤得满满当当,大家都不知道实情,所以虽然觉得他远离故土有些寂寞,但毕竟成了驸马,故而都真心实意地道喜祝贺。宋怀信有苦难言,整一日都在现实与幻想间穿梭,此时夜色降临华灯初上,又有同袍友人举杯共饮,他干脆放开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斛律公主坐在洞房里等他,这一日又累又饿又激动,早就支撑不住,见宋怀信迟迟不归,她只好自己退了盖头凤冠,倒在床上睡了。其实她还是抱了一丝念想的,原以为在这样的情境中,宋怀信很有可能把控不住自己而把约定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有没有踏入洞房一步,连这个后院都没进。  在困极睡过去之前,斛律心中还在想,虽然嫁给了梦寐以求的男人,但自己似乎什么也没得到,就算千万人目睹了她成为他的妻子,可是自己不可悲吗?……  她嘴角扯出一个酸涩的笑,湿了枕头的泪水也滴进了梦中。    了却心中一桩大事,魏主元宝炬松了一口气,轻松地从书房走出来准备回寝宫休息。  这个宋怀信真的为他排了巨大的忧愁结了天大的难题,为着斛律的婚事,郁久闾后终于把目光从承安寺移了出来。  满朝文武都知道他与自己的原配夫人乙弗皇后情深意重,可是自己却无力改变柔然国大军压境的事实,那郁久闾公主蛮横刁钻,和亲之后竟然非要坐上后位不可,否则就要请她的父汗阿那瓌带兵来攻。自己的王朝刚刚建立,况且疲于跟邺城魏朝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现在委身和亲就是为了争取柔然的支持,若因此引狼入室,那可真是悔不当初了。  可毕竟乙弗皇后母仪天下毫无过错,而自己对她的感情不减半分,自己怎么忍心做出这样的决定呢?就这样矛盾痛苦了一段时间,最终乙弗皇后听说了此事,毅然让出了后位,出家为尼。  那段时间元宝炬几乎心死,整日借酒浇愁,但毕竟这个结果熄灭了郁久闾公主的怒火,也让阿那瓌从边境撤了兵。元宝炬倍感自己窝囊没用,可是新朝无权无势,他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谁知道郁久闾是个变本加厉的人,她登上后位宝座之后,柔然虽然偃旗息鼓,但她仍不想放过乙弗氏。幸得元宝炬软硬兼施左右阻挠,才拖得这些时日。而自从斛律公主中意宋怀信之后,郁久闾的心思才算真正转移过来,这些日子他们都在用心准备两人的大婚,他觉得乙弗氏应该能躲过这一劫了。  元宝炬一边走在微凉的夜色里一边回想着往事,他仿佛又看到了乙弗氏那张娴静而温柔的脸,心中不禁漾起一片柔情。自己已经托人嘱咐她暗中蓄发,等风波一过,他就想办法把她救出来好生安顿,两个人再做一对不为人知的神仙眷侣。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寝宫。元宝炬正待进去,却发现守在外院的宫人小喜子的表情不对。这些小官一直都在他的寝宫当值,按理说都是鼻孔朝天的角色,现在小喜子竟然有些慌张,额角居然还有汗珠。  “怎么了?什么事情这种表情?”元宝炬有些不满地问。  小喜子赶紧跪下磕头,声音有些发颤:“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在宫里,等了您一个多时辰了……”  元宝炬心里咯噔一下,这个阴魂不散的蛇蝎女人竟然专门跑到自己的寝宫来,还不让人通传,怪不得把小喜子紧张成这样。其实他也有些慌神,但仍旧摆出一副冷傲的面孔,斥责小喜子道:“皇后来了紧张什么?她能把你吃了不成?”说罢也不等小喜子解释,甩开龙袍进了内院。小喜子连忙起身跟上,他年纪虽小却一直跟在元宝炬身边,知道皇上是外强中干,强自镇定罢了。  屏退了众人进到里间,卧室中昏暗无光,元宝炬走近了才看见郁久闾拥着衾被半卧在床上,香肩外露,酥胸隐约。她身边只亮着一盏如豆小灯,那火苗羸弱得飘忽不定几欲灭去。郁久闾见他回来,不由分说跪起来一把将他拉上床扑倒,上身的亵衣都滑落下来,春光乍泄。元宝炬惊愕地瞪着眼,还未做反应,她那一双不安分的柔荑就开始上下点火,元宝炬渐渐难以自持,却依旧保持冷静地盯着她那张准备看好戏的眼睛。  “皇上,春宵一刻,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  见元宝炬一直推拒避让,郁久闾像蛇一样缠上来,整个人盘在他身上,边说着便就要献出香吻。元宝炬脑袋一蒙,却下意识地把脸瞥向一边,郁久闾的唇瓣落在他脸颊上,却依旧满意地听到他变得粗重的呼吸。  “你还有孕在身,怎能如此随意?”  难逃色劫的元宝炬用双手将郁久闾隔开一些距离,一方面想让她的胸脯从自己身上离开,一方面是在保护她已经显怀的小腹。  郁久闾见他一副行不随心的样子,冷哼一声爬了起来,将自己的亵衣裹上,坐到一边整理有些凌乱的鬓发,神色冰冷,眉目含霜。  “你还知道我是个怀着龙嗣的皇后?那你还留着那个老女人是什么意思?”  元宝炬如被兜头一盆冰水浇下一般,冷得一阵瑟缩,浑身剧震,他定定看着眼前这个怀着自己的骨肉的如花似玉的女子,一时间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郁久闾一双媚眼斜睨着他,声音里带着刀锋:“看我做什么,你若真有心待我,为何还留着那祸国殃民的贱人?你不杀她,难道是想让我死吗?!”  元宝炬怔怔地看她淬毒的双眼,十指都开始酸痛发麻,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恨不得一掌扇得她满地找牙,可是,可是自己已经懦弱惯了,若真的不计后果与她对抗,那受牵连又何止皇家中人啊!  他心中激烈地交战,冷汗渐渐渗了出来。郁久闾就这样冷冷地等,等他再折断自己的骨头跪过来来重修旧好。  “皇后,何故逼我至此……我对你唯命是从,无不应允,你还要我怎样!”  “我不要别的,我只要她死。她死了我才能安心,否则我也叫你日夜不得安宁!”  “她已是废后,无法在世间立足,更无法与你争宠,我只是饶她不死,绝无半点私念,这样还不行吗?”  “不行,”郁久闾不由分说,“若不是为了妹妹的婚事,你当我为何能容忍她到现在?说起这个你还真得感谢我妹妹,让她在世上又多活了这么些天。”  这话毒辣得句句带刺,元宝炬忍无可忍,右手飞张起来就要对着郁久闾白嫩的脸蛋落下。郁久闾见他动了怒念,不仅不避反而直冲上去,逼得元宝炬在狭小的床上连连后搓,那只扬起的手也化作了保护她的盾牌。  “你还想打我?”郁久闾声音尖利,“你打啊,你敢打我我就叫父汗来踏平长安!我就带着孩子撞死在朝堂上!我就是化作厉鬼也要让你二人生不如死!”  这怨毒的诅咒像一柄柄利剑插在元宝炬心上,他浑身剧颤不住躲闪,仍避不过郁久闾凶神恶煞一般的叫骂和侵袭而来的身体。  “你如此处心积虑地留着她,莫不是想等我生产病弱的时候再卷土重来扶她上位?说到底,你根本从未真心待我,那还想借我柔然势力对付敌人,元宝炬,你可真是个好皇上啊!”  郁久闾丝毫不放,最终将避无可避的元宝炬顶在床角,一只胳膊横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却滑进了他的衣服里,一边挑逗一边凌虐,又满意地欣赏着他隐忍的表情。  “皇上,你怎么就不懂呢……?”她欺身而上,坐在元宝炬的大腿上啃咬他的耳垂,还呢喃地耳语道,“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太爱你了啊!我只是想要一个全心全意的夫君,生一个可爱的孩子,这你都给不了我么?……”  说着她的舌头就从耳边滑进了他的嘴里,前一刻滔天的怒火与怨恨都变成了此刻抵死疯狂的缠绵温柔。元宝炬浑身僵直,像个木头人一般任她摆弄,心却一块块碎裂,空洞得连点感觉也没有了。    大婚后五六天,无法与斛律公主同处一个屋檐的宋怀信又独自一人来到醉仙楼喝闷酒。礼成当日有太多人见到了他的样貌,他现在出来只能带着兜帽坐在角落,这也才不至于被人认出来。  当时王思政和韦孝宽都没有来,他为了不引人瞩目也没有专门去他们府上拜访过。但根据自己收集的消息,王思政意欲带领军中部将同去弘农,也可能躲避承安寺的风头,所以在离开之前会一直待在军队;而韦孝宽则因“家中有事”请了许久的假,至今未归。  宋怀信自斟自酌,现在也渐渐麻木了。这件事若真有宇文泰插手促成,那自己必然躲不过和亲的命运。现在虽然背叛了当初的承诺,但毕竟救了乙弗后性命,也算没有白白牺牲吧。  正苦中作乐,旁桌人的讨论声渐渐传进耳朵,宋怀信停下酒杯屏息聚神,却听一人道:“你们没听说吗,皇上已经下了圣旨,都将鸩酒送过去了,这新皇后真是厉害,把皇上迷成这样。”  另一个人插言道:“你小点声!这里乱哄哄的,谁知道被人听到怎么办!”  之前那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这件事世人皆知了,再议有何不可!况且这里这么吵闹,谁来专门偷听啊!”  桌边第三人着急道:“你快接着说,那后来怎么样了?”  第一个人说:“后来我也不太清楚,听说皇后饮酒自裁了,走前还留下要皇上好好活着的话,真是心酸啊……”  第二个人有些怀疑:“这么隐秘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人颇有些得意,酌了一口小酒道:“我小舅子在承安寺当值,公公来下召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班。”  几个人恍然道:“那看来应该是真的了,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皇后……”  宋怀信怔愣半晌,他端着的那杯酒几乎全洒在了前襟上。  这些人说的是什么事情?不可能跟乙弗皇后有关啊!柳如烟不是早就把她救出来了吗?怎么又被皇上赐死了呢?  难道说所有的人都在骗他?这段时间王思政没有出现,韦孝宽没有出现,连柳如烟也不见了!自己还以为他们分头行动隐藏踪迹,难道,难道自己才是国字第一号大傻瓜吗?!竟然被身边最信任的人给联合哄骗了!  宋怀信额上青筋暴突,几乎把酒杯捏碎。他身上泛起一阵恶寒,根本不敢再想下去,整了整兜帽,拿起随身的剑就准备上楼,却在三楼处被人拦了下来。宋怀信将脸露出来,那酒楼护卫认出是他,却还是毕恭毕敬道:“对不起宋将军,老板不在,您上去也没用。”  宋怀信压着怒火问:“她去哪儿了,何时回来?”  护卫仍然弓着身子行礼:“听说老板这几日在洛阳,未知归期。”  宋怀信一愣,完全没想过柳如烟会离开长安,而且听到洛阳,他不可遏制地想到小慈,想到瑶光寺,想到他们在那里短暂的快乐和难忘的约定,只是现在的自己,连见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虽然有一种难以磨灭的背叛感,他却依旧不愿相信王思政和韦孝宽是将他推入火坑的人,他还抱着一线希望,问那人道:“你们老板可留下什么话?”  护卫想了一想说:“老板交待告诉宋将军管好自己的事即可。”  宋怀信一愣,这句话绸缎庄的何掌柜也说过。可是她央求自己救人的时候怎么就不说管好自己的事即可呢?  宋怀信怒火中烧,只是无处发泄,他恶狠狠地盯着护卫许久,不甘地下了楼。  到了一楼他正好碰上穿梭忙碌的行远,他有意回避熟人,故而来的时候谁也没招呼,现在行远见到是他,高兴地凑过来小声道:“宋哥哥,恭喜你啦!”  宋怀信听他对自己改了称呼,并且也没有丝毫躲闪的样子,便又觉得略略放心,有些自嘲地说:“有什么可恭喜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能活着就算不错了。”  行远没想到刚刚成为新郎的宋怀信竟是这种心态,一时有些怔楞,他把抹布往肩上一甩,让着宋怀信到一张偏僻的桌子处落座,又打了一壶好茶过来,坐下问道:“宋哥哥有什么烦心事?行远虽然帮不上忙,但听你倒倒苦水也是好的。”  宋怀信不耐与他闲聊,直接问道:“你知道你家老板去洛阳做什么吗?”  行远撇撇嘴:“上面的事我哪有资格打听。只是……老板走之前叫人准备了一辆很大的马车,豪华精致,我倒觉得有些奇怪,她向来行事低调,这马车可不像她用的东西。”  宋怀信拧着眉头仔细想想,忽然眼睛一亮,拍拍行远的肩膀道:“你这小家伙真是块好料子,等我有机会定向老板把你要了去!”  行远受宠若惊,有些不好意思道:“宋哥哥,我,我……什么也没做啊!”  宋怀信笑笑:“你已经做了最好的事。你安定了我的心神,给我结了疑团消除了误会,还不够好吗?”  行远怔愣着,不知道宋怀信所谓何意,却见他又将兜帽带起,冲他点点头然后径直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