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章 谁人终可住我心(1 / 1)伽蓝雨首页

第二十章谁人终可住我心  白青慈第三次见到阿那瓌的时候正坐在大帐外面缝补兰陵的貂裘大衣。现在已经开春,气温渐渐回升,太阳和煦,她抱着一个暖炉,感觉相比起沉闷的房间,自己更愿意坐在户外。  与上一次完全不同,阿那瓌悄无声息地进来,没有惊动任何人。白青慈一抬眼就看见了他,不由得起身惊道:“可……可汗!”  阿那瓌以手势制止她出声,走进她身边耳语道:“公主可在?”  白青慈见他神色凝重,知道有事发生,便压低声一说:“公主昨日去哲敏部看望奇兰公主了,大概明日返回。”阿那瓌眉头一锁,没有吱声。白青慈心中慌乱,不由问道:“可汗,出什么事了?”  阿那瓌看看四周,将她扯向角落里道:“王子遭人暗杀,现在重伤不起生死未卜。”  白青慈大惊,怀中的暖炉和裘衣几乎脱手落地,她抓着阿那瓌的衣袖问:“怎么会这样?王子不是出征了么?身边那么多高手,怎么会遭人暗杀?何时的事?公主……公主可会受牵连?”  她一次问出这么多问题,阿那瓌也无从开口,只是凝眉道:“你收拾一些常用物品,到西南方向去等赤鹄,我叫它来接你。”说罢不等白青慈再问,他已经迅捷离开。  白青慈来不及多想,赶紧回到毡房胡乱收拾了一些东西,避着外人离开了菴罗辰的领地。谁知刚出了这里就碰上了挤奶回来的茹娜,她见白青慈神色不安,还抱着一大包东西,便停下来问她道:“白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啊?”  白青慈一愣,没想到自己躲过了重重防锁,却被这个心思通透的小妮子给撞上了,于是重整表情,拍了拍怀中的包裹,平静地对她道:“今天又有些冷了,我刚给公主做好了春天穿的貂裘大衣,正准备找人给她送过去。”  茹娜听闻转了转眼珠道:“那正好啊,我有个朋友就是哲敏部的人,他就在附近当值,叫他去好了。”  白青慈一滞,却没想到茹娜这般好心。她不动声色地盯着茹娜,却没发现她有何不妥,甚至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还散发出能帮上忙的期待光芒。白青慈放松戒备,觉得自己太敏感了。她笑着对茹娜道:“下次再请你这位朋友帮忙吧,今天我已经找好人了。”说罢准备提步离开。茹娜也没坚持,只是回过身一直目送着她走远。  终于离开了茹娜的视线,白青慈飞也似的跑了起来,果然没过多久赤鹄就找到了她。这马儿仿佛受了命令一般十分安静,见到她也不嘶鸣喷响,只是围着她打转,等她上来。白青慈不敢耽搁,上马之后赤鹄便四蹄腾空一骑绝尘,片刻之后只听不远处一道嘹亮的口哨声将它唤了过去,原来阿那瓌是躲在远处等待他们。  他二人共乘一骑,赤鹄不愧为马中龙凤,虽然负重增加,速度却不减反增,仿佛感受得到主人焦急的心情。白青慈虽然已经学会骑马,却从没有经历过这般的疾驰与颠簸,她握着缰绳的胳膊渐渐酸麻,十指冰凉发痛,还被呼啸而来的风沙抽打得睁不开眼。没过多久她就支持不住了,胸腔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几乎堕下马去。  正在这时一双大手从她腰两侧穿过,围着她牵起了缰绳,一面护住她,一面控制着赤鹄的速度。虽然难受至极,可白青慈还是忍不住一阵脸红,只是这种情况也由不得她扭捏不从,她只能咬牙坚持。  不知道过了多久,赤鹄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白青慈早已忍耐不住,跳下马去跑到一边呕吐起来。阿那瓌没想到白青慈因为这个难受,赶紧走上前,声音里透露出遮掩不住的懊恼和担忧:“你……没这样骑过马?赤鹄的速度更快……真是抱歉,我把你当成我柔然的女子了……”  白青慈慢慢缓过劲来,身上出了一层虚汗,被风一吹有些发冷。她擦擦额头,抬眼看着阿那瓌满脸担忧的神情,忽然觉得有些心悸,似乎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将会把她拖入万丈深渊。她赶紧别开眼睛,慢慢朝另一边走去:“我没事了,有劳可汗挂心。”  阿那瓌看着她刻意疏离的样子,忽然像踩空楼梯一般闪了下去,说不出的失落,便也没再跟上去,只是回身将赤鹄牵上,站在离她数米远的地方道:“再走十几里就到我的王庭了,你什么也不用做,跟着我就行。”白青慈点点头,而后又问:“那长公主呢?”阿那瓌道:“这个你放心,我回去后立刻派人去哲敏部接她回来。”他看着白青慈苍白汗涔的面容,心里十分不忍,不由得问她:“你还能走吗?要不要歇一会?”  白青慈赶忙摇头:“不不不,不用……我可以的。”  阿那瓌看着她,没再坚持,将她扶上马后催马前行,但速度毕竟慢了下来。  进入王庭的领地之前已有重兵把守,阿那瓌将外套脱下罩在白青慈头上,她虽不知其意,也没询问。众士兵见可汗归来,纷纷上前帮他牵马执兵,一个侍卫见到看不见面容的白青慈,问道:“可汗,这是……?”  阿那瓌冷眼相向,停了片刻才道:“是我从余孽部掳来的女俘,绑起来带进我大帐吧。”侍卫一听心领神会,铁掌一擎便把白青慈拖走了。阿那瓌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她,冷着脸边走边问身边的将士巴图:“王子怎么样了?”  巴图道:“回可汗,满都大人已经给王子换了药。只是余毒未消,他还没有醒来。”  阿那瓌点点头。满都是他儿时的玩伴,也是他一直以来贴身的巫医。满都是个奇才,在柔然算是精通巫术和医理的第一人,如今有他在菴罗辰身侧,自己总算不用那么担心了。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嘱咐巴图道:“去给我帐里送些蔬菜水果,再拿几个暖炉,我晚些回去。”  巴图领命走开,他边走边笑,可汗身边的可敦之位已经悬置数年,自从菴罗辰的生母去世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可汗将女子带回大帐,何况是个所谓的“女囚”!看来可汗挡着她的脸是想保护她,毕竟周遭危机四伏情况不明,说不定还有内鬼,过早将她暴露绝不是明智之举。巴图越想越激动,可汗对这个女子的用心竟到这种程度了啊!如果真给他们娶个可敦回来,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巴图迈着欢快的步伐去给心目中的“准可敦”准备美味佳肴了。  阿那瓌先去了菴罗辰的寝帐。满都正在干劲十足地磨药,见她进来便起身道:“你回来了?把人带回来了?”  阿那瓌点点头。自己对满都从无隐瞒,就差把自己对小慈晦暗不明的情愫也和盘托出了。他赶紧隐藏自己突如其来的心动情绪,走到菴罗辰床前,见他的睡颜祥和安宁,终于放心道:“把你请来真是明智之举,他当日的情况太吓人了。”满都擦擦沾满药粉的手,站到阿那瓌跟前道:“你对我还真是信任,那么凶险的状况,你也坚信我能力挽狂澜?”  阿那瓌负手而立,没看自己的老友,而是一直盯着儿子,片刻才道:“我知道你的实力,如果你都不行,那我真的没招了。”  满都轻轻一笑,有些腼腆道:“你这样说,我还真名不副实。他的伤虽然缝合好了,但毕竟毒没拔干净,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药的笨办法,而且还不知道何时能见效。”  阿那瓌半晌不语,许久才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知道你尽力了。”  这有些沉重的话题让满都有些黯淡,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坐回去继续捣药,忽地他又想到了别的事情:“他老婆怎么不过来?自己男人都快死了也不着急么?”  阿那瓌一滞,只是无语。满都看到他常年不变的寒冰脸上竟有些窘迫,大为惊奇道:“怎么,不是接过来了吗?”见阿那瓌依旧沉默,满都忽然灵通道,“难道你去接的人……不是魏朝长公主?”  阿那瓌着实不想搭理这个心如明镜的老无赖,转身就走。满都起身追着他喊:“喂别跑!你给我说清楚!”  阿那瓌回去的时候,发现白青慈竟然半卧在火炉旁边睡着了,她身上还披着他的衣服,桌子上的吃食一点也没动。他尽量放轻手脚,把她抱到了榻上。白青慈在睡梦中缩了缩身子,阿那瓌心细如发,看到之后立刻伸手去试她的额头,她果然有些低烧,脸颊病态地微红,身上却不住发抖。阿那瓌赶紧展开被子细细把她包裹起来,又将两个暖炉放在她身边。  看着她的病容,他忽然怪怨起自己来,为什么那么仓促着急呢,就算在担心有人在暗处对她不利,也不能忽略了她毕竟是个娇弱的汉人,如何受得了在乍暖还寒的大风中颠簸一个多时辰,又晕又冻,不病才怪。  一边自责,他一边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小慈的场景,那时候她为了保护自己也因为脱下外套而生病了,自己总让她生病,真不是令人愉快的事啊……阿那瓌想着,忍不住伸手去拂她额前的碎发,心中荡起一片柔情。外面狂风呼啸,帐内温暖安然,他忽然就只想做个称职的丈夫而非称职的领袖,他只想对一个负责,与一个人相守。  电光火石之间他浑身一个激灵,仿佛被人当头棒喝一般猛地缩回手,看着白青慈依旧恬静柔弱的面容,却似乎碰上了洪水猛兽,阿那瓌起身后退了几步,远远地停在一边有些艰难地喘息,自己这是着什么魔了?儿子还重伤未愈昏迷不醒,自己却在这里对着他名义上的侍妾含情脉脉,何况这个女子跟菴罗辰是同龄人!先在柔然各处烽烟四起,他已经疲于应付,准备另择他法强力压制,又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力排众议我行我素地娶一个身为侍妾的汉人女子呢?!  他越想越心惊,越想越震颤,再也无法在两难抉择之中安之若素,便离开了大帐,想找一个没有白青慈的地方。  呵呵,真是可笑,自己怕她累受戕害,心急如焚地亲自将她接来自己的领地,现在却要躲着她……人啊,总是连自己也不认得!  守在外面的巴图正一个人美滋滋地幻想着可汗与那个神秘女子共度良宵,却突然看见可汗一个人走了出来,面色枯败。他惊了一下,赶紧收起脑海中瑰丽粉红的绮念,走上前去询问道:“可汗,这是……?”  阿那瓌却不理他,兀自问道:“派出去接长公主的人出发了吗?”  巴图一愣,随即正身道:“已经走了,应该明天就回来了。”  阿那瓌点点头,思索了一下又道:“你去叫阿吉嬷嬷熬点姜茶送过来,再准备一些清淡的粥。”  巴图张了张嘴没说话,阿吉嬷嬷可是可汗的奶妈,从小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自己怎么指使得动?何况现在看可汗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高兴,难道是自己想错了么?那个女人真的只是俘虏?可是可汗如此健壮粗犷的男人,何时要过姜茶清粥之类的东西?那既然是照顾帐中的女人又为何面露愁色呢…?  阿那瓌见巴图不回答,自己在脸上演绎百思不得其解的故事,不禁加重了声音:“听见了么?快去准备。”  巴图一震,赶忙回道:“是,可汗!我现在就去。”说罢赶紧走了。  阿那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羡慕起他年轻的样貌和健硕的身材,自己虽然不差,但毕竟年龄摆在这里了。如果……自己也是个与儿子相仿的热血青年,那是不是,可以不顾一切地去争取一下呢……?  愁肠百转,阿那瓌不愿再折磨自己,离开大帐去议事包了。    长安,醉仙酒楼。  柳如烟终于现身,此刻她又换上了曼妙动人的轻薄蝉衣,在温暖的五楼隔间为宋怀信烹煮新茶。宋怀信心不在焉,自己坐在一旁神游他处。柳如烟将沏好的滚茶奉上,声音柔软清恬:“宋将军,快来试一试明前金雀。”  宋怀信虽然兴致缺缺,但还是被这个新鲜的名字吸引住了,他看着杯中氤氲旋转的新绿色嫩芽,有些好奇地问:“明前金雀是什么茶?我只知道明前龙井。”  柳如烟嫣然莞尔,手上还在洗盏换茶:“说起来还请宋将军不要见笑,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明前春茶都是一两千金,已经是茶中极品,而金雀则是每年开春时高寒地区的茶树开出来的第一批嫩芽采制,可谓有价无市。山地茶树已经稀有,寒冷地区就更更难得了。又因这第一批叶尖脆嫩清香,所以唤名‘金雀’。其实清明节之后也有许多晚茶能产金雀,但是就完全没有冷冽的清凉感觉与千金不换的雪香气息了。”  宋怀信轻轻哂笑一下,有些揶揄:“柳小姐还真是精致,连喝个茶都有这么多门道,怪不得能以弱女之身掌管如此庞大星罗棋布的天星阁。”  柳如烟知道他还对乙弗皇后一事将他蒙在鼓里而耿耿于怀,便也不气恼,而是主动提起这件事:“王将军和韦都督都安然无事,你放心好了。”宋怀信仍不甘心,追问道:“那他们怎么不来见我?还有乙弗皇后如何?你的计划成功了吗?”  柳如烟没有看他,声音依旧平静如水:“王将军已去弘农上任,至于他为何对你不告而别我就不清楚了。韦都督仍然告假未归,其他事情我认为宋将军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宋怀信有些无奈,凄然道:“我就要离开长安去柔然了,知道什么,于你于我都没什么影响了。”  柳如烟摇头,否认道:“宋将军这样想就偏激了,我不是不懂感恩的人,既然求你帮忙,就想着你有朝一日能回来而我还能回报你。不去我们这样约定,若他日你遇到困难,只要在魏国境内,我都提供庇护,宋将军觉得如何?”  宋怀信听她这样说反倒觉得有些不安:“姑娘的意思是,我以后会遇到缠身的困难?”  柳如烟淡淡回他:“人生如梦,世事无常,我只是给你留条后路。就算不需我帮忙,我也希望能与你再相对饮酒的日子可以期待。”  宋怀信一时难过,似乎现在已经开始怀念当初他们四个人在一起谈天说地谋划大事的时光了,便没再说话。  “你和公主开拔柔然的日子也快到了,准备好了么?”  沉默了片刻之后柳如烟问他。  “准备什么,”宋怀信悻悻然,“一介武夫孑然一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什么都不需要。”  “我是说,你准备好见她了吗?”柳如烟把话挑明。  宋怀信一愣,这事情是自己一直在逃避的痛,怎么可能光天化日之下拿出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是柳如烟的意思他明白,逃避根本没用,他总有要面对的一天。  “我不知道……”宋怀信觉得身心俱疲,“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解释,我只能求她相信,可是连我自己都不信,又怎么能让她相信呢?”  柳如烟也感同身受,这事虽不是因她而起,但毕竟她也是推波助澜的人,现在让两个相爱的人如此相见,她也非常难受。  “远去柔然我就真的无能为力了,但若你有朝一日回到大魏,我一定竭尽全力护你们周全。”  宋怀信苦笑一下:“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柳如烟定定地看着他,目不转睛:“现在是我用生命起誓,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宋怀信看着她,不知道自己遇上这样的人是幸也不幸。可一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本就在命运的洪流中颠沛流离了,若再无二三挚友,那将何其悲惨。  “宋某谢过姑娘。和亲一事我本就在劫难逃,与你无关,你不要太自责。”  柳如烟没有答话,而是转身去了里间,不一会拿出个四方锦盒交到宋怀信手中。宋怀信不解地看着她,柳如烟道:“这是我天星阁的总符,你可以用它调动任何天星阁的人,与我地位相同。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见,你就好好收着吧。”  宋怀信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块黯淡无光的深灰色铁板,上面有些粗糙,什么图案都看不出来。  “这……?”  “总符要对着月光,上面的凹凸纹路和小孔会显现出天星阁的图令,阁中人都认识。”  宋怀信将锦盒盖好推了回去:“这礼太重我不能收,若我遇到麻烦来找你就是。”  “天星阁虽然遍布各地,可我只有一个。你需要的时候我还不知身在何处,远水怎么救近火?”  宋怀信见她坚决,便也不再推辞,起身将锦盒收入怀中,又将已经微凉的明前金雀茶一饮而尽,对着柳如烟抱拳道:“保重。”说罢便不再留恋地离开了。  柳如烟始终没有看他,她的目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注视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天又一天,平凡的百姓似乎总是那么幸福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