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三章 此去经年成陌路(1 / 1)伽蓝雨首页

第二十三章 此去经年成陌路  斛律坐在屋中,看到宋怀信进来,她笑着起身相迎,顺手替他取下湿冷厚重的大氅交给了一旁的苏吉,像个主母一般道:“拿去火炉边烘干了,这阴测测的怎么好穿。”  苏吉双手接过,低着头出去了。  宋怀信倒觉得有些尴尬,自从那日摔碎了斛律的茶杯之后他都没回来住过,但又怕外人发现所以一直到处躲藏,多数时候都是在草棚、仓库、废屋中过宿,今天回来却见斛律神色如常,仿佛没有之前那回事一般。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站着,终了还是斛律先开了口。  “那个,她……怎么样了?”  宋怀信一愣,没想到斛律能用这样平静且略带关切的语气询问白青慈的情况。  “我不清楚,没有去过,也没有打听过。”宋怀信闷声道。  斛律却如同受到嘉奖一般嘴角上扬起了抑制不住的微笑,她虽未动,一颗心却早已扑进了宋怀信怀里。她按捺不住悦动的心,伸手就把宋怀信拉了过来,撒娇地按着他坐下,一边给他端茶倒水一边道:“正好有个事要跟你说。”  宋怀信接过茶杯,兴致缺缺地看着她,斛律却难抑兴奋,依偎在他身边继续说:“昨日我去看哥哥,他已经大好。听他的意思是想把那个女婢收了,正好咱们刚刚完婚,不如趁着喜气再办一场。”  宋怀信一颗心仿佛踩空楼梯一般跌落下去,手中的茶杯几乎握不住。他侧目看着斛律激动的神情,一时间不能相信她说的人与自己心中所想一致。  “你是说,菴罗辰要娶了……小慈?”  “对呀,她跟着兰陵长公主过来,本就是我哥哥的人了,现在不过走个形式,纳妾还要行礼,哥哥真是有心了。”  宋怀信倏地起身,退到毡房的最边缘离斛律最远的地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深深呼吸了几次才迫使自己能保持冷静地开口。  “公主,当初你我是如何约定的?我说过小慈是我的妻子,我已没有二心,与你成婚不过是责任所迫,你不是都同意了吗?”  斛律不置可否,娇小纯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挑着自己的指头,缓声道:“没错啊,你我是有约定,可是这件事能让谁知道呢?不能啊!你若昭告天下,岂不是想让那个女人早死?!她能‘再’嫁给我哥哥已是三生有幸,没人知道她已为人妇是对她最大的保护。如若不然,你想怎么样?就让她在痛苦折磨中孤独终老?能得到我哥哥的宠幸,她应该感天谢地了!”  宋怀信一时哑然,浑身的血液有如冻住一般,寒冷的感觉从内而外渗透出来。他看着斛律那张倾国倾城的韶华容颜,竟然想不出来什么反驳之词。  若命运如此,那岂不是自己亲手制造的!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宋怀信仰天大笑,眼角却逼出了泪。忽地他感觉胸口血气凝滞,一阵剧痛袭来,忍不住喷出一口血。  “信哥哥!”  斛律吓得一声尖叫,赶忙跑过来扶住瘫软无力的宋怀信,费尽力气将他搀到床上,又恨又气地含着眼泪给他擦拭喂水。她知道宋怀信对白青慈专情,在这么不合时宜的时候提起这个话题也不过是想树立自己的地位好叫宋怀信不要表现得太明显,可没曾想他对白青慈竟然到了这种地步,能为她呕出血来!  “你……你怎么这样!!”斛律委屈地哭着,手上却不曾停下帮宋怀信擦拭嘴角,“我,我是骗你的!哥哥他虽然大好,却没有说要娶她!哥哥心里只有兰陵长公主的!”  宋怀信一愣,暗暗苦笑自己是天下第一号傻瓜,就这样因关心而乱被斛律耍得团团转,但毕竟松了一口气,呼吸也顺畅了许多,他强咽下仍旧翻涌的气血,涩声道:“你何苦……欺我至此……”  斛律本就难受,又见宋怀信面色灰黄,整个人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眼底青黑,哪还有半点自己初见他时飞扬的神采,不由得愈加难过,又想到自己深爱的男人正为着另一个女人苦受煎熬,仿佛自己经受着双倍折磨一般,一时忍不住哀恸,伏在宋怀信身上大哭起来。  宋怀信无奈,斛律虽然狠辣,但更多时候毕竟是个心性初成的小女孩,还没经历过生活的摧残,只当自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霸王,但凡想要的没有得不着的道理。他轻叹一声,抬起软绵的手臂轻抚她的秀发,心里想着这人生就是如此戏剧,总叫你受着求不得的苦,还只能无可奈何地咬着牙活下去。    白青慈在朦胧恍惚间觉得有个人在自己床边坐下,她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却发现竟是个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的来客。  “王子……”她哑着声音道,一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菴罗辰按了回去,她抬眼看着他,“你怎么过来了……”  菴罗辰披着狐裘,内里却是亵衣亵裤,嘴唇发白,看样子应该是刚从床上下来。他望向白青慈的眼神中满含关切,却又在下一瞬间别开了目光。  “你可好些了?”他撇开话题,“我听满都说是感染风寒,你们中原女子太痩弱,应该多穿一些。”  白青慈有些怔愣,她只见过菴罗辰飞扬跋扈杀伐决断的样子,如此温柔贴心的一面却是想都想不出来的。  “有劳王子费心,您也病着,我已无大碍,您就早些回去休息吧。”白青慈顺着他道。  菴罗辰站了起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缓缓踱到窗前,沉静了片刻道:“有件事情,我该向你道歉。”  白青慈不解,下意识问道:“什么事?”  菴罗辰沉吟片刻道:“那一日我大醉而归,却又听到公主在梦中呓语那个名字,我一时愤恨,加上酒劲上涌,就去了,去了你的毡房……”  白青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菴罗辰在说什么,但是恐惧仿佛本能一般已经把她淹没,她不由得往被子里缩了缩,好让自己更安全一些。那个夜色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她不堪回首的恐怖经历,现在被菴罗辰忽然提起,她似乎又承受了一遍那种毛骨悚然的惊吓,更何况现在她知道宋怀信就在自己身边,而自己仿佛已经失贞了一般更觉得羞愧和悲痛。  “为什么……为什么——!”白青慈没忍住大喊出声,惊惧而心碎的哭腔如利刃般刺进菴罗辰的心中,他一阵瑟缩,肩甲上本已愈合的创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护住伤口转过身来看着白青慈,却见她止不住地往床里躲,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剧痛,只好停在原地不再往前,也不再看她,就这样沉声道:“那时候我已经失去理智,只想着你同她一样来自中原,叫你伤痛便如叫她伤痛一般,好能减轻我的苦楚,但是毕竟非你所愿,用强也不是我们草原男儿的作风,我便清醒了。现在经历过生死,我早已无所畏惧,所以想跟你道歉,也让我自己也少些愧疚。”  白青慈缩在锦被里发着抖,虽然身体上抑制不住地害怕,但理智尚存。她知道自己在来的那一天就已经是菴罗辰的侍妾,他根本不需要对自己以礼相待,这些原本是她该承受的。但是现在他不仅没有做出格的事,还将真相说出来请求她的原谅,自己已经不占理了。  “你,你没有错……”白青慈觉得头痛欲裂,有些恶心,那些刚刚抚平的心伤又再度被撕碎,却不得不咬牙坚持道,“是我还不能接受……你不用道歉。”  菴罗辰见她难受,却也不敢再上前了,停留片刻觉得再多的话语都是多余,只好道:“打扰你了。”而后贴着墙边离开了毡房。  他一走,白青慈的防备瞬时瓦解,她浑身脱力,又觉得心中酸楚难以支持,只得不顾头痛蒙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哭到最后早没了力气,又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过了几天,白青慈已经好得差不多,天气也渐渐转暖,就算是春色不眷顾的柔然之地,小草也开始发芽,整个草原上一派生机活力。白青慈生病之后,她教过的那些孩子经常来看她,其中最常见的就是塔柔和慕合。这一日白青慈正在房中烧水煮茶,只听外面一阵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她许久没感受过欢笑的滋味了,这时候不知不觉被那爽朗的声音吸引过去,她掀开棉帘,却见几个小孩正玩得起劲,追逐嬉闹着不知在抢些什么。慕合也在其中,他追到另一个小男孩,从他手里抢过来几支羸弱的小花,正准备跑开,却被那个男孩一把抓住,不依不饶道:“你把花给我!”  慕合甩开他,不屑一顾道:“这是我给塔柔采的,你要想给宝乐送的话自己去摘!”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躲在棉帘后面的白青慈不禁失笑,这帮孩子才多大啊,都已经知道追女孩了,看来慕合喜欢的人是塔柔,也难怪,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整天形影不离的,这份情谊别人无论如何也比不了。她忽然又想到自己认识宋怀信的时候不过九岁,而且从那时候就有了婚约,便再没注意过别人,自己与他的情谊何尝不像慕合与塔柔这样呢?可是现在,现在又成了什么?  正兀自伤感着,却见有个人走近,是阿那瓌的座下将领蓦腾。白青慈赶紧擦擦眼角的隐泪,正欲进屋却被他叫住了,蓦腾抱拳道:“小慈姑娘最近恢复得怎么样?”  白青慈从未与他交谈过,见他来找自己还有些惊讶,但仍不失礼节道:“有劳蓦腾将军挂心,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蓦腾点点头:“请跟我去一趟大帐吧,可汗……可汗有事找你。”  白青慈听是阿那瓌来找便没多想,跟着他去了。待到大帐门口时蓦腾却不再送,帮她掀起帘子就退开了。白青慈朝里看了看,阿那瓌的大帐是套间,外间无人,她停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阿那瓌正斜靠在床边捧着一个酒袋豪饮,人已经有些不清醒了。白青慈一愣,赶紧上前扶住他,担心道:“可汗,你这是怎么了?”  阿那瓌在朦胧的醉意中看到是白青慈,便一把扔了酒袋将她蜷在怀中,仿佛想汲取她的馨香和温暖。白青慈毛骨悚然,菴罗辰带给她的惊惧再一次浮现上来,她几乎没忍住要把阿那瓌一掌推开,却听阿那瓌忽然呓语起来,那音调里竟带着哭腔。  “她走了,我的宝贝走了!”  白青慈一头雾水,原本抗拒的双手也渐渐放了下来,任由阿那瓌在醉梦中这样抱着,她不解地问:“可汗,你在说谁?”  阿那瓌却答非所问,只将白青慈箍得更紧,絮叨着:“我只有你了,我只剩下你了……”  白青慈见他醉得几乎不省人事,又觉坐在地上阵阵发凉,只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阿那瓌扶回床上,给他除掉鞋袜盖好棉被。阿那瓌神志不清,只是朦朦胧胧觉得有人影在晃,一把将白青慈忙碌的手擎住,死死不放。  白青慈看着他孩童般的举动有些无奈,谁料阿那瓌竟然就这样沉沉睡去,她的手怎么也抽不出来,只好陪了一阵,等他睡熟了才起身离开。  出到帐外早已夜幕四合,白青慈裹紧衣服正准备走,却发现巴图和蓦腾还守在一旁,见她出来,两个人急忙上前询问道:“可汗怎么样了?”  白青慈轻叹一声:“喝了太多酒,已经睡着了。”  两个人相视一眼没再说话。白青慈问道:“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么?可汗遇见什么事了?”  蓦腾看她一眼,想着可汗在酒醉中唯一想见的人是她,便也不再隐瞒:“可汗的长女,魏朝的郁久闾皇后,前不久去世了。”  白青慈愣了一阵,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后是谁。蓦腾口中的魏朝应该是宇文泰所把持的长安政权,当时就是因为他们已经与柔然和亲,高欢才着急起来,进而兰陵长公主和自己才马不停蹄嫁了过来。这样分析的话,这个郁久闾皇后还算是推波助澜之人,只是不清楚宋怀信与斛律公主成婚,可也有她从中助力?  见白青慈怔愣,蓦腾以为她不清楚郁久闾皇后是何许人,便解释道:“郁久闾齐丹可是可汗的掌上明珠,她今年才十六岁,刚刚为魏主诞下皇儿便撒手人寰,难怪可汗悲痛欲绝,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巴图却不耐他解释那么多,暗暗使眼色他才禁了声。巴图见白青慈神情恍惚,也不知道听见蓦腾的话没有,只当她是大病初愈又照顾可汗累了,便道:“这里有我们守着,小慈姑娘就赶快回去歇息吧,外面风大又冷,你刚刚好一些,别又病得重了。”  白青慈一心只想着宋怀信和亲的缘由,半句也没听进去,只是顺从地点点头,木然走了。  回到自己的毡房她就缩在床角里冥思苦想,一阵是宋怀信意气风发的将军模样,一阵是他伤痛哀怨的隐忍表情,一阵又想到当初送他上洛阳从军时两个人十指紧握依依不舍,一阵又想到他昭告天下斛律公主是他的妻子……白青慈越想越乱越想越痛,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狠狠揉碎,便只能双手抱着剧痛的脑袋,又忍不住哭了一场。  就这样清醒复昏沉,昏沉复清醒,她带着泪痕一晚上辗转反侧睡不踏实,那些骇人听闻的噩梦总是来侵扰她,宋怀信不是血流满面就是春风得意,但她总是靠不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或孤苦地死去或幸福地过自己的生活,而她,始终只是他的陌路。    第二天整个王庭素缟玄缁,上下一片萧索,阿那瓌要为自己的女儿发丧。巴图将所有人召集起来,共同为远在魏朝的连尸身都回不来的郁久闾皇后祭奠。  人群之中,白青慈看到了同样身系纨素的宋怀信,他站在队首,就在小鸟依人的斛律公主身旁。其实现在也挺好的,至少他能出现在现实中,能在自己眼前。也许不该想那么多,在这战火纷飞孤苦飘零的年代,每个人的力量都那么渺小,既然改变不了现实,不如让自己顺心一点。  雩台上巫神说些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进去,恍恍惚惚的时候人群就开始散了,她还站在原地,就见宋怀信和斛律公主转身走了过来。宋怀信也终于在人海中看到她,他脚步一滞却未停,只是眼神哀痛而躲闪。她被身边的兰陵拉扯着却依旧不想离开,只想就这样看着宋怀信,只要能看见他就好。  宋怀信带着斛律公主,白青慈觉得他们走得很慢很慢,仿佛一辈子也也不会跟她擦肩而过,然而下一瞬他们就走过去了,跟着退去的人潮一起离开了王庭大院。  ……  “小慈——!”  “……啊?”  茫然之中她才被兰陵急切的声音和使劲摇晃她的手臂给拽回来,她的目光许久才集中到兰陵身上,苦笑一下道:“公主,我……”  兰陵见她终于回过了神,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走吧,王子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向可汗辞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