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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回到菴罗辰的领地之后,白青慈再没机会见到宋怀信了,不过这样也好,他们已经走到了相见不如怀念的地步。  想开了之后,白青慈的日子好过许多,正好天气转暖花草丰茂,她不由得心情也好了许多。这些日子她每天劳作、教学,越来越融入柔然生活的她觉得这样简单的日子也很安宁美好。  经过宋怀信的事情之后,她开始理解起兰陵公主来。虽然之前觉得她已经同菴罗辰成亲,就不应该再心属他人;可是现在自己也遇到了这样的情形,她才知道有些人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就算这一生再无相见之日,那个人也不会随着时间淡去。  兰陵虽然恼恨宋怀信负了小慈,可她自己也同样负了菴罗辰。回来之后她更变本加厉,经常借着去其他各部疏通关系的机会夜不归宿,尤其与哲敏部的奇兰公主交好,每每过去总要住上十几天才肯回来。菴罗辰宠她,虽心有怨言却也从不表露。白青慈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虽然觉得兰陵这样做不妥,然而自己也受够了命运捉弄之苦,便也不能指责她什么。  自从郁久闾齐丹薨逝之后,阿那瓌的心思变得很沉重,他开始感到自己已经渐渐过了精力最旺盛的壮年时候,身心都时常疲惫,感慨人生和犹疑江山的次数越来越多,还会按捺不住地想催促儿子或者侄女赶快为王族增添新的血脉。除此之外,他想要迎娶小慈的念头愈演愈烈,已经快到了不受控制的地步。但毕竟自己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又怎么能跟儿子开口讨一个女婢呢?所以虽然因为这件事日日焚心,却也一直耽搁了下来,并且小慈跟随菴罗辰离开王庭领域之后自己也一直坚忍着没去看她,所以能拖一日便算一日了。    日子就这样平静而迅速地划过,经冬复立春,又是一年光景。阿那瓌虽然觉得自己大不如前,但毕竟势力犹在,所以草原上相对和平,最多只是部落之间互相争斗,并未掀起大的波澜。最不如意的就是一年过去了,王族也未添新丁,他虽有心催促,却毕竟不能像妇人一般点明此事,而他的可敦之位虚悬以致后宫无首,所以也只能得过且过顺其自然了。  中原大地却一直硝烟不断,长安与邺城两派政权互相撕咬,连年战火四起,尽管互有胜负,但战事毕竟劳民伤财,以致双方都愈加亏空,实力越来越弱。柔然与两方都有姻亲约定,就乐得隔岸观火,明哲保身。宇文泰当年是随着魏主元脩定都长安的,人力物力财力都较高欢相差许多,自从遣走王思政、派出宋怀信、雪藏韦孝宽之后他负多胜少,渐渐难以支撑,竟萌生了召回宋怀信的念头。既有了这个想法便再难消除,他一连修书数封送达阿那瓌处,俱陈自己的危机形势与思“子”之痛,希望阿那瓌能放宋怀信回魏,助他克敌。  阿那瓌如何肯放,但又找不出合理的拒辞,便不得以将此告知侄女斛律公主,叫她赶紧怀上麟儿,这样才能牢牢拴住宋怀信。  斛律公主当然更有此意,她从来没放弃过争取宋怀信的心,但无奈宋怀信竟是柳下惠在世,两个人同床一年多了他也向来恪守礼制,就算是酒醉之后也从未碰过她,何来子嗣?只是她为着宋怀信,不能把这件事和盘托出,便只好想其他办法来曲线救国。  这些天里斛律将自己已经有喜的假消息放了出去,盼着这样能死了白青慈的心,从而掐断宋怀信的非分念头。  这消息果然迅速遍布草原,可汗日思夜想的王室血脉终于有了新的枝叶,大家都当做天大的喜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白青慈也收到了风。结婚生子,这原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虽然五脏六腑犹如火烧刀绞般剧痛,却也强忍着难过接受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中闷了几日,最终还是决定要去一趟斛律公主的大帐,跟宋怀信做个了断,也跟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    斛律公主没想到白青慈能亲自前来,她放出消息不过几日就有了成效,心中难掩窃喜。正好宋怀信这些日子跟着阿那瓌外出打猎,斛律便独自接待了白青慈。  苏吉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她,虽然已经知道他们三个人复杂的纠葛,但是见到白青慈落落大方淡雅恬静的容颜,苏吉仍旧暗暗赞叹,能配得上举世无双的宋将军,能让他牵肠挂肚魂牵梦萦的女人,果真唯一个白青慈耳!  斛律从小与苏吉一同长大,何况苏吉知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也不避着她,此时大帐中只留她们三个人,她端坐大帐正中,白青慈站在对立面,苏吉陪立在她身后。  白青慈的注意力当然不在不起眼的苏吉身上,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只见年岁尚轻的斛律如同天下王后一般威严又挑衅地看着她,她不禁难过又好笑,自己以命相待的男人就挑了这样一个肤浅的女子么?  “奴婢白青慈见过斛律公主。”她还是万福一下,不失礼节。然而斛律只是鼻孔朝天望着她不动声色,她也不纠缠,自己免了礼继续说道:“你我身份尊卑有别,但今日我是代兰陵长公主前来道喜,我就不以下人姿态来侍奉公主了。”说罢她稍停片刻,终是下定决心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了上去,斛律依旧不言不语,只是斜睨了一眼苏吉,苏吉心领神会地上前接过又双手奉给斛律,白青慈心中怒极,却也不露声色地退回原位。  斛律倒是真的被白青慈呈上来的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块雕工粗糙的红色玉石,上面是个憨态可掬的小婴儿,在襁褓里睡的正香。见多了奇珍异宝的斛律当然对这粗鄙的东西看不上眼,但是在手间把玩,竟觉得它馨香温润,甚是惹人喜爱。  斛律原本就是想给白青慈下马威,但白青慈此番前来不气不恼,甚至将她与宋怀信的关系隐藏得滴水不漏,而且还送来了如此寓意美好的礼物,斛律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不再咄咄逼人。  “替我谢谢兰陵长公主,这情谊深长的礼物我收下了,改天去回访她。”  白青慈长舒一口气,自己强装镇静完成了这件大事,已是一时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她想着没见到宋怀信也好,否则自己很有可能全线决堤立时崩溃。自己决绝地将他当年送的信物亲手转送给了他的妻子,就算是自己想要与过去诀别,也不枉这小婴儿被雕刻出来时原本的初衷。  她生怕自己反悔,便不敢再逗留,朝着斛律公主万福道:“奴婢既已完成使命,这便回去了。”  斛律一打眼道:“苏吉,送客!”  白青慈强忍住最后看一眼雨花石的冲动,果断地离开了公主的大帐。苏吉赶忙跟上她,待离开的远了才将她叫住。  “白姑娘请留步!”  白青慈与她没有交请,听到她汉话如此纯正,不由得回过身来看她。苏吉竟有些羞赧,在冰清玉洁的白青慈面前自己仿佛矮了一截,但毕竟能这样单独说话的机会不多,她还是抬起头来,用澄澈的眼睛看着白青慈道:“白姑娘,你……你要多保重,来日方长。”  白青慈当然不知道苏吉话中的深意,只是觉得这个侍女不像她主子那般蛮横跋扈,又见她并无恶意,便沉吟了片刻道:“请你照顾好公主……和驸马。”  苏吉有口难言,见白青慈难受得面色青白,也不敢再多说,只能用力点点头,两人相顾片刻,白青慈终是离开了。    宋怀信过了几日才回来。他虽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但论骑马毕竟比不上这些马背上长大的游牧男儿。阿那瓌有意试探他的实力,他又不想给魏朝丢脸,这几日风餐露宿不得停歇的狩猎下来,他已经累得虚脱,回到大帐只想好好睡一觉。  斛律公主却日日焦急企盼,就等着向他炫耀自己的功绩,这天终于盼到他,才不管他疲累与否,两个人吹灯上床之后非要缠着他说话,宋怀信不耐与她纠缠,自己缩在床边闭着眼睛忍受她的聒噪。  “信哥哥,前些日子兰陵长公主过来了。”她循序渐进。  仅仅是提到兰陵长公主,宋怀信已经浑身激灵,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平复着突如其来的疯狂心跳。  斛律见他没反应,以为自己火拱得还不够旺,便小心翼翼地腻上来,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倒不是公主殿下亲自前来,而是她的贴身婢女白青慈……”  宋怀信浑身有如电掣,忽地一下坐起身,把斛律闪在了一旁,他深深呼吸几下,沉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斛律撒娇道:“她是来替公主送礼物的。咱们成婚这么久了,各方礼物堆满了寝帐,唯独没有长公主的,她应该觉得不妥,所以命人来送。”  宋怀信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又问:“长公主地位更尊,不送就是不送了,有什么妥不妥?你还有什么事,赶紧说。”  斛律见火拱到了,不想把他逼得太急,便娇声道:“你不想知道长公主送了什么吗?”  宋怀信的心没来由一沉,涩声说道:“她送了什么,不外乎金钱玉帛,来送礼物的态度更重要吧。”  斛律掩嘴轻笑,重新掌上灯,从梳妆盒里拿出雨花石摊在宋怀信眼前:“是份很有心的礼物呢!”  宋怀信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它,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死死盯着斛律手中的小婴儿,那憨态睡容在微弱昏黄的烛光中熠熠生辉,满足而放松的样子似乎正安睡在母亲的怀抱中,而白青慈明媚绝世的笑脸也浮现在眼前,与小小的婴儿组成一幅令人神往的画面。  宋怀信怔愣地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窒息般难受,他目尽眦裂,厉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他虽然对斛律向来疏淡,但很少发脾气,斛律被他吓得一哆嗦,小婴儿从手中掉了出去。宋怀信饿虎扑食一般将石头接住,护在手心里不停抚摸,仿佛那真的是个有生命的小人儿一般,然后又转过神来喝问她:“怎么回事?说!”  斛律只当自己打击了白青慈,根本不知道这石头的重要含义,此刻见宋怀信雷霆震怒,觉得十分委屈,泫然欲泣道:“哪有怎么回事,这是长公主送来的礼物,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  宋怀信一愣,他知道斛律所言不假,这石头是自己与小慈的离别信物,应该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小慈将它归还自己只怕是有诀别之意,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哪还管得了照顾斛律的情绪,只是颤声问道:“她可有带什么话?”  斛律流着泪摇头道:“不过是送了份贺礼,还需要什么话?你只知道心中有她,你怎么不想着日日陪在你枕边的人,是我啊!”  宋怀信虽然知道自己有契约书信相助,但斛律毕竟也是可怜人,此时见她梨花带雨,也不免心软下来,又想着令人痛苦的三角关系因自己而起,也不能全怪斛律,便放缓了语气道:“你既知道我的心思就别再做无妄之想了。我同意做你外人眼中的好丈夫,柔然的好驸马,不过是为了她的安全,这一点你早就清楚。我劝你最好别对她有恶念,不然别怪我鱼死网破。”说罢不再理会依旧哭泣的斛律,径自吹熄了灯翻身躺下。  斛律见他如此生气,想着自己可能有些过火,便也不再声息悄悄躺下了。  宋怀信紧紧攥着雨花石,一晚上碎梦连连,天光了也似没睡一般,心情沉重到了极点。    柔然王庭,议事大帐。  那些吵嚷的将领们都开完会出去了,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帐中此时鸦雀无声,阿那瓌独自一人在王座上环顾着这个帐厅,忽然觉得寂寞无比。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忙于政事,虽然孑然一身,但从未觉得不妥。可是自从认识小慈之后,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每天都想偷个懒,撒个娇,在另一个人面前卸下全部的伪装,不用强大也不用彪悍,就做自己。  这种焚心噬骨的感受让他坐立难安,他已经一忍再忍,忍了一年多,现在不想再忍下去了!他想现在立刻、马上去找菴罗辰跟他挑明此事,他相信儿子不会不答应。  拿定主意,阿那瓌霍地起身准备去马厩找赤鹄,却突然见到巴图进来,他按捺住激荡的心假装平静地问:“什么事?”  巴图行礼道:“菴罗辰王子求见。”  阿那瓌眉毛一挑,自己正想去找他,没想到他就来了,果真是心灵相通的父子啊!  于是嘴角噙笑道:“叫他进来。”  巴图领命出去。不一会风尘仆仆的菴罗辰就进来了,单膝跪地道:“见过父汗。”  阿那瓌摆摆手:“坐吧。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菴罗辰道:“去年偷袭我的漠北六部已经被我全部剿灭。”  阿那瓌眯着眼沉默不语。将菴罗辰偷袭成重伤这件事一直没有解决,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追查杀手,结果深入之后才发现这不是一个部落做的事,而是一个族群,里面分散着大大小小不下十个部落,菴罗辰所说的六个是这个族群中最强大几支。现在被他团灭,说明这个族群已经不复存在了。  “拓跋岩呢?”  “已经战死。在剿灭祁烽部的时候,他是最后一个战死的成年男性。”  阿那瓌默然。拓跋岩是祁烽部的族长,为人坚毅果敢骁勇善战,自己还曾经想把祁丹嫁给他。只是后来为了和亲,他们婚事未成,因而也与他带领的族群生出嫌隙,到后来拓跋岩竟然发展到想要取他而代之的地步,想要草原各部都臣服于自己麾下。阿那瓌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于是清剿了几次,到底心里爱才,没有把他们灭族。就是这一下心软,他差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菴罗辰这一次没有犹豫,经历过生死考验之后还是把他们一举歼灭了,阿那瓌虽然可惜英雄,但在前狼后虎的广袤草原上生存就是这么惨烈,总要拼个你死我活,所以他也无话可说。  沉默半晌,阿那瓌用疲惫的声音道:“厚葬了吧。漠北六部所在的族群全部计入你的队伍,善待妇女儿童,让他们尽量忘记冤仇。”  菴罗辰拱手道:“谢过父汗。”  阿那瓌看着他,想要迎娶小慈的话几欲脱口而出。只是他见菴罗辰并无离开之意,便又问道:“还有事?”  菴罗辰抬头看他,眼中竟有一丝闪避的喜悦。他难得地涩然一笑,再次跪地道:“我有一事,想征求父汗的意见。”  阿那瓌笑道:“正好我也有一事想征求你的意见。既然这样,那就你先说吧。”  菴罗辰有些羞赧地开口:“这些小事原本不该来烦扰父汗,但婚姻大事还是要由父汗做主。其实我这个只是形式问题,早就该办了,是我做事拖沓才耽搁到了今天。”  他越说,阿那瓌越心慌,到后来几乎离开了座位,十个指头狠狠抓着扶手,青筋暴起。他想让菴罗辰住嘴,不要再说下去,然而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的菴罗辰何曾注意到他惊惧痛苦的神情,仍是自顾自说道:“我要娶了白青慈!”  这最后一句终是泄了阿那瓌一身力气,他瘫坐在王位上,汗水满额。  跪在地上的菴罗辰良久没听到回音,抬起头来一看,只见阿那瓌脸色灰白,双眼无神,他急忙问道:“父汗,你怎么了?”他以为是父亲宵衣旰食疲劳过度,便带着歉意道:“这件事其实不必劳烦父汗,白青慈早就是我的陪房,我要了她便是。只是……我心中已经对她有情,想给她一个仪式和名分,这样她跟着我也能安心些,所以才来邀请父汗到时候再为我主持一次婚礼。”  阿那瓌看着座下鲜露喜色的儿子,一时间矛盾重重,不知是后悔还是庆幸,自己没有先说出口。只是那种密密麻麻的钝痛却是怎么也忽略不了的,他粗浅地喘着气,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菴罗辰根本不知道父亲的心思,见他神色有异,只当他累了,于是起身道:“儿子不该过多打扰,父汗您早些休息吧。”  阿那瓌费力抬起手臂摆了摆,不知是招他过来还是遣他回去。菴罗辰没多想,抱拳退出了大帐。  又剩自己一个人了。可是这一瞬间仿佛流逝了一百年,阿那瓌忽地就觉得自己行将就木了。草原霸主又如何,天下英雄又如何?如此凄凉惨淡的光景,还不如做个普通男子,和老婆孩子围在火炉边上喝奶茶聊情话。  于千万人中遇上那个怦然心动的,就这样不仅失去了,而且还成了她的“父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