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九章 此去一别难再见(1 / 1)伽蓝雨首页

第二十九章 此去一别难再见  白青慈醒来的时候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她环视了一圈四周,感觉这屋子有些眼熟,想了片刻才发现这里原来是阿那瓌的藏身寝帐,三年多前自己刚到柔然的时候救了他就是来到此处躲藏。  帐中燃着几支蜡烛,没有别人。白青慈坐起来苦苦回忆脑海中仅存的印象,那时候他们在睡梦中听到骇人的呐喊看到冲天的火光,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就被冲进来的宋怀信带了出去,外面早已乱成一团,蒙面入侵者见人就杀,到处都是凄惨的哭喊和毫无人性的掠夺。  自从宋怀信在王子偏帐养伤,自己就再没见过他,一是为了避嫌,二是她知道斛律公主已经到来,虽然已经知道了她与宋怀信之间的曲折,但毕竟这件事仍然没有头绪,自己可不想为宋怀信平添烦恼。但是危难当前,宋怀信仍一心只顾自己的安危,说不开心是不可能的。但他从来不是明哲保身之人,见到这样的惨烈的场景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何况他名义上的妻子还在后院毫不知情,他不可能撒手不管。   然而敌人偷袭太过突然,宋怀信一时没找到菴罗辰,途中倒是遇上了巴图,他已经和阿那瓌走散,身上挂彩。宋怀信将白青慈交与他手中,盯着他的眼睛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要将他吸进去一般。  “替我照顾好白姑娘,我去后院救公主。”  巴图当然不知道宋怀信和白青慈的关系,但他日日守在阿那瓌身边,知道这个女子对于可汗有多重要,此时他只当宋怀信在乱中救了白青慈,便毫不犹疑地郑重道:“驸马放心,这里有我呢。”  宋怀信不敢耽搁,与白青慈对望一眼便朝后院跑去。白青慈了解他的心意,何况在这身不由己的战乱中也无法思考那么多,便跟着巴图走了。  巴图不愧为阿那瓌的心腹重臣,知道他的行事作风和活动习惯,不消片刻就找到了以一敌十的阿那瓌。巴图立刻加入战斗,二人合力,将这一波敌人消灭。  稍作喘息的阿那瓌见白青慈安然无恙,便也无心恋战,他已经知道土门带着四个儿子倾巢出动,菴罗辰领地的防御不够,原本也保不住了,此刻他便以口哨唤来赤鹄准备撤离。  “王子呢?”  “属下不知,但兰陵长公主也不见了,应该与王子同在。”  说话间赤鹄已经飞驰而来,一路上还撞翻好些敌人。它速度之快有如电掣,那些人只闻风声不见踪影就已经被掀翻在地,这给阿那瓌留出了宝贵的时间。他将白青慈举上马背又同乘一骑,飞撤之前对巴图吼道:“不要恋战,保存实力!”  菴罗辰领地被三面围攻,阿那瓌从唯一的缺口杀了一条血路跑出来。白青慈从未经历过战事,这一路上心胆俱裂又担心宋怀信的安危,加之赤鹄腾飞颠簸,她支撑到甩开所有敌人之后终于捱不住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便到这里了。  回想至此她才反应过来不知道宋怀信如何,一颗心如同重锤擂鼓几乎跳脱胸膛,她失神下床朝外面跑去,只见一望无际的草原正被一轮红日映衬得飞霞满天雄浑壮丽,大风呼呼然从耳边刮过,天地之间的辽远壮阔让她心生敬畏,从而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渺小。  “你醒了?”  听到动静的阿那瓌从马棚里出来,两个人并肩而立,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来我柔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见过落日余晖的壮美景色么?”阿那瓌声音柔和,低头一看却发现白青慈跑的着急,竟连鞋也没有穿。他自然而然地蹲下去准备给她套上自己的鞋,却被白青慈闪身躲开,她动作做之大,两个人一时都有些尴尬,白青慈忙说:“不碍事,来这里久了不似以前那么柔弱。”  阿那瓌被她不经意见流露出来的疏离中伤到,自己了无志趣地蹲了一阵才起来,白青慈也觉得自己反应太大了些,找补问道:“王子那边如何?”  阿那瓌目及远方:“当日走散后就失去了消息,此次突厥偷袭的是他的元营,离王庭还远,所以他有可能去王庭了。”  白青慈道:“现在过去几天了?”  “第三天,前日午夜逃出来,白天才到这里,你睡了一天而已。”  白青慈又问:“公主呢?其他人呢?”  阿那瓌踟躇片刻才道:“我不知道……只是将你带出来了……”  白青慈沉默。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和态度,阿那瓌如此不加遮掩地表露心迹,只能让她觉得浑身被缚,想尽快逃跑。  “可汗接下来有何打算?”  “这一次两败俱伤,或许是土门的损失更大。到现在都不见追兵踪影,咱们可以回去了。”    宋怀信在混乱中失了自己的战马墨云,当时与巴图分开之后因为着急追赶白青慈,故而随手抓了一匹白马风驰电掣。谁料草原上的战马性烈无比,根本不认主人之外的人,宋怀信上去之后它就一直甩蹄嘶鸣,想把背上的男人扔下去。宋怀信带着一身的伤和几欲崩溃的精神与它搏斗许久才将它制服,然而这个时候无论是白青慈还是斛律公主早都不见踪影了。  宋怀信不清楚她们会朝什么方向躲避,只知菴罗辰的元营几乎被毁坏殆尽,所以一夹马腹朝可汗王庭方向而去。  越烈的马越是千里名骑,这一路风驰电掣,在晨光熹微的时候宋怀信遥遥看见了前面一群马队,再近一些发现正是斛律公主和蓦腾等人。他追赶上去,几个逃难的人来不及寒暄,继续沉默着往前跑。  就这样快马加鞭地赶了一夜一天的路,傍晚时候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王庭。菴罗辰和兰陵长公主先他们而到,几人相聚,发现除了可汗与白青慈之外的重要人员都已聚齐,心中也不免松一口气。  宋怀信虽然郁结,但知道白青慈与可汗在一起不会有性命之虞,便也不再想其他,安然留下来休养生息了。  这一放松他就再也支持不住,撕裂的伤口有些感染,加之连日来殚精竭虑,当晚就病倒了。  这一夜昏昏沉沉,伤口火烧火燎地疼,头痛欲裂,身上却如置冰窟。之前在王子侧帐的时候都是苏吉照顾他,现在他游走在清醒与混沌之间,随口就道:“苏吉,水……”  仿若听到他的召唤一般,额头果真被人覆上了清凉的布巾,他灼意顿消,舒服了许多。紧接着又有人揭开他被冷汗和血渍浸透的衣衫,给他上药为他包扎。宋怀信睁不开眼睛,只觉得伤口处一阵清凉雅香,接着又被人细细喂了水,他才觉得睡意萌生,根本支持不住,才说了一句“苏吉,谢谢你”,就昏睡过去了。  这满足又惬意的一觉睡了整整两天。待宋怀信清醒的时候已经退烧,肩甲的伤也不疼了。他只觉得胃中空虚,饿得有些难受,刚叫了一声“苏吉”,却猛地反应过来,那个一直低调内敛却其实光艳四射的女子,再也不会出现了。  正怔忡着,大帐帘子被掀开,一阵米粥的馨香飘了进来。宋怀信腹如擂鼓,抬头一看来人却怔愣道:“是你?”  斛律没有答话,她把粥放在床头,仔细扶宋怀信起身。宋怀信有心想躲,奈何浑身酸软无力,只能任由斛律摆布。  “这是我刚刚熬好的粟米红豆粥,趁热喝了吧。”  宋怀信把脸别到一边,躲开斛律伸到跟前的勺子,两个人僵持片刻,斛律败下阵来,把手缩了回去。  “你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怎么养伤?”  难得的斛律如此温柔贤惠,宋怀信有些惊讶,但毕竟心中有个苏吉站在那里,他仍是冷着脸不愿看她。  斛律知道他的心事,也不再坚持,出去片刻复又回来,怀中多了一件白绢衣服。  “我不知道,她对你用情如此之深……”斛律看着已经被泥土、杂草、血迹、污渍沾染得脏兮兮的亵衣,眼中不知不觉蒙上了泪水,“她是我最亲近的人,是从小陪着我长大的人,她为你而死,最痛苦的人应该是我吧!”  斛律没忍住带上了哭腔,两行清泪滴到了衣服上。她将衣服紧紧抱住,似乎在汲取那上面最后一点熟悉的温暖。  宋怀信看着她,一时五味杂陈。对于苏吉对自己深沉的感情,他其实和斛律一样震惊,但毕竟是一个鲜活美好的生命啊,难道就谁也不怨,让她这样白白去了吗?  哭了一阵斛律平静下来,她摩挲着衣服,仿佛自言自语道:“这里面有我最重要的东西,我原本想用它拴住一个人,却不成想失去了全部……应该是她教会我,什么才是真正的爱,与成全。”  宋怀信有些茫然,不知道斛律话中的含义,他只道苏吉临死都心心念念着这件看似平常的衣服,应该是其中有什么故事,但现在听斛律的语气,又好像这件事跟他有关。  “喝了这碗粥你就走吧,”斛律终于下定决心,“得不到的人无论怎么样也得不到,不如放手。”她将衣服递给宋怀信,眼中依旧噙着泪,但脸上却是真诚的倾国倾城的笑容,“愿你长命百岁,有爱相守。”  说罢她不再留恋,留下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寝帐。  宋怀信将衣服展开,上面斑驳的污渍还在提醒他当晚惨烈的战况。他平复一下心情,很快发现衣服有两层,中间夹着一个厚实坚硬有棱有角的东西。他赶紧将夹层拆开,里面赫然是他当年写给斛律的誓信。  颤抖着手将已经有些发黄的纸笺展开,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和内容,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宋怀信只觉得时光倒流了一般,又仿佛一切就在昨天。  原来苏吉拼死想保护的是这件东西,是能放他自由,与爱人回到故乡的东西。他的心思、他的忧虑、他的焦灼全被她看着眼里,他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殊不知在幽暗的角落有一双深情的眼睛一直关注着他守护着他,急他所急,忧他所忧,爱他所爱,想他所想。  情不自禁地把衣服和书信抱在怀里,宋怀信狠狠忍着眼泪,却又觉得头痛无比。  “你自己没有感情么?你不需要被所爱之人来关爱么……?为什么这样傻啊!!”终于忍不住,他埋在衣帛中痛苦出声。  哀恸了一阵,宋怀信渐渐平息下来,他将信笺仔细折好收起来,又把衣服抖开准备清洗干净。里面的衬布已经被他拆开,他干脆全部撕了下来,谁知里面还有一张小条,看墨迹是新写的,正是斛律的笔体。  “红色奇石乃长公主所赠之物,恕不奉还。”  宋怀信一滞,思忖了片刻才想着,所谓红色奇石,除了自己送给小慈的离别信物还有什么呢?而自己当日与斛律大婚所收的礼物也决计没有长公主那一份,如此想来,只可能是白青慈假借长公主之名给斛律送了贺礼,祝愿她……祝愿她什么呢?有了身孕?  心念至此,宋怀信又是一阵烦闷。自己与小慈总在误会中错过,已经错过的太多,错过的太久了。斛律散播有孕消息,逼得小慈拿出了信物相送,自己竟然从来不知,这又对得起她吗?  便是这一刻,知道了苏吉的感情,拿回了斛律的书信,了解到负了小慈一直以来的等待与期盼,才终是下定决心要尽快离开了吧!    过了两日阿那瓌和白青慈就回到了王庭,阿那瓌见子嗣重臣都安好,放下心来。他未做停歇,召集了所有人到议事厅开会。  “禀可汗,土门这次偷袭王子营帐,我方损失惨重,但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巴图从头到尾参与了抵抗,最清楚战况,“大儿子科罗已经战死,三儿子波多和四儿子库头被俘,女儿金荟在战场上寡不敌众,最后殉情而死,现在只有他的二儿子俟斤不知去向。”  阿那瓌抵着下巴思索着,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如何得知金荟是殉情而死呢?”  “听当时围攻她的士兵说,她口中喊着拓跋岩的名字拔剑自杀,想来应该是殉情而死。”  阿那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土门下了血本来攻打王子营帐,其中可有金荟为夫报仇的原因?”  菴罗辰也醒悟道:“土门四儿一女,他疼爱这颗掌上明珠是草原上人尽皆知的事。正因如此,我当初才留下祁烽部所有妇孺老弱的性命,就是怕土门气急寻仇,没想到金荟也是如此刚烈的女子,怪我当时心软了。”  阿那瓌眉头紧锁,沉声道:“我在意的是,突厥部短短几年的时间竟然壮大至此,已成了我心头大患,虽然王庭的防卫更加稳固森严,但若被他们这样搏命地偷袭一下恐怕也会损失惨重。”  这一番话说得厅内众人思虑繁重,谁也不再吱声。阿那瓌想了想问蓦腾道:“此次突厥部派出多少人?我方损失多少?”  蓦腾原本就心有戚戚,强撑着精神来参加可汗组织的会议,现在也心思漂移,想了半天才道:“事后统计他们攻进营里的大约有七八千人,驻扎在外的可能还有三四千人。王子营地的将士几乎全部战死,妇女儿童也被掳去不少,总体损失大约在五千人左右吧。”  “王子名下其他部落呢?”  “除了元营受害,其他地方没有损失,现在王子手下可调用的士兵应该还有两万人左右。”  阿那瓌点点头。再怎么想也是个骇人听闻的数字。一晚上战死了上万人,菴罗辰营帐被连根拔除,土门的这一记重拳真是打得他都气血瘀滞了,恐怕要休养很久才能恢复到以前的战斗水平。  见他许久未语,巴图又道:“可汗,土门的那两个儿子怎么处置?”  阿那瓌想了想道:“土门是亡命之徒,最好不要惹得他狗急跳墙。先锁着吧,不要弄死了。”  “父汗,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菴罗辰经此一役被凌虐得有些畏缩了。  “你同蓦腾去召集所有剩下部落的人马搬到王庭附近来,不能再让他们分散力量寡不敌众了。”  巴图又问:“那王子部落中被掳走的女眷怎么办?”  阿那瓌道:“虽然土门现在元气大伤,但毕竟死了两个孩子,也总有拼死一搏的可能。等以后吞并他们的时候再收缴女眷吧。”  几个人一直谈到夜幕四合才散,阿那瓌急不可耐地回到寝帐,发现白青慈不在,又出去寻找。  出了大帐才觉得自己行为不妥,白青慈目前仍是婢女身份,何况儿子的提亲自己也还未答复,就这样贸然找她又会引出事端,他想了又想,终是按捺住翻涌的心情回去了。  白青慈趁阿那瓌议事的空档逃离了他的寝帐,她知道兰陵也安然无恙地逃到了王庭,便不假思索去找她。兰陵见白青慈也毫发无损,同样欣喜异常。人在经历过大灾大难之后心绪思想总会有些变化,正值菴罗辰也去参会,兰陵便将小慈拉到里间,盯着她的眼睛谨慎又郑重道:“小慈,你快和宋将军走吧!”  白青慈大惊失色,没想到连兰陵也这样说,她心中一阵欢腾,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和宋怀信重获自由、在绿草丰茂的家乡相偎相守白头到老的情景。然而现实的一切像沉重的大石压得她喘不上气,她紧紧攥住兰陵的手,声音急切又焦虑:“我们若走了,你怎么办?可汗如何会轻易放过你?”  兰陵粲然一笑,风华绝代的容颜却流露出一丝决绝的凄然。  “我已经有了孩子……”  “什么?!”  这么多年来,只有白青慈最清楚兰陵对菴罗辰的疏远和冷漠源自什么,那么沉痛的爱恋,那么刻骨的离别,如何能在一瞬间做了改变?  兰陵对白青慈过激的反应并不意外,她收回手,缓步踱到窗前看向外面,那一片夏日的景象惹人喜爱,她也痴醉了。  “我知道我向来亏待了他,自从嫁过来就从未尽过一天为人妻为人媳的责任,可难得他能一直待我如初,这是身为皇家子女见惯了政治姻缘的我想也不敢想的,”兰陵声音里流露出她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温柔,“大约在一起久了总会习惯的吧,我现在觉得就这样也很好。”  “公主,你……”白青慈欲言又止。  “好了,我走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无怨无悔。至于你和宋将军,难得有机会选择自己的路,千万不要错失良机啊。”  白青慈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知道兰陵这样做是否又是为了成全自己,而若就这样走了,此生恐怕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公主……”  兰陵走回来,看着跪在地上泫然欲泣的白青慈,轻轻将她扶起,拭去她脸颊的泪水,柔柔道:“怎么又哭了?这是好事,我会在这里祝福你们的。”  白青慈终于忍不住,将兰陵抱在怀里痛哭出声。  世事纷扰,难得有这样的人为自己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