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原野,因寒冬季节而备显空旷荒芜,但冻土之下,却已酝酿着积蓄已久的力量,只等春来,便要惊现于世。 距首阳越来越近,萧朔一时兴起,邀我一起纵马。 他一声吆喝,放任□□墨金驰骋,黑马似体会到主人隐隐激动的心情,便如离弦之箭般飞驰。 北风瞬间鼓起他的玄色披风,如一只黑鹰展开了翅膀。 他纵马跑了一圈,唤我跟上。 我见他兴致高昂,便一夹马腹,奋力追到离他一箭之地,但马的脚力有限,怎么也追不上去。 萧朔回头冲我大笑:“要不要换马?还记得教你骑马时,你偏偏要骑墨金,现在怎么不向我要了?” 我扬鞭作势要抽他:“因为你的马太野了。” …… 玩闹了一会,他勒马在我旁边,指着夕阳下的远方地平线:“阿辉你看,这片土地真是壮美。” 我顺着他的视线极目眺望,感受着他的豪情。 他转头看我,眼睛与这落日下的原野一样幽远,充满深情与野心,缓缓坚定道:“阿辉,与我一起做这江山的主人。” ***** 刚到首阳城郊,宣旨的内监已早早在那候着。魏帝下旨褒扬此次北伐之功,军中诸人皆有封赏。萧朔恭顺交还兵符,军队归入首阳城郊大营。 折腾了大半天,方才回到府中。府中近身服侍的诸人早已得了我的消息,现下见我平安归来,都松了口气。 这倒不是做面子功夫给我看,而是我不在府中期间,对外一直称病,几番有要来上门探病的人都被府内下人委婉劝回了。幸而萧朔已暗中知会了皇后,宫中来人探望,也只是在客厅略坐了坐,没有亲自到我“病榻”前探望。 但毕竟纸包不住火。不用打听,我可以想象,此时的首阳城中关于我这一“病”的传言应是漫天乱飞。 赵美人衣衫素净,抱了晟敏过来,人到面前未曾开口,就先跪倒向我叩首。我待要推辞,萧朔按住我:“这礼你受之无愧,且安心坐着。” 赵美人恭谨行完礼,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萧朔这才环视厅上众人,仍是温和道:“今日本王也乏了,就长话短说。王妃此次陪伴本王出征,辅助本王,立有大功;不过女子随军,不欲为外人知晓。本王也早已吩咐了,不要府中多嘴。可大约是本王平日太好说话,却有人拿此话不当回事。” 他拿起桌上青瓷茶杯,浮了浮茶叶。 府中刘大监顿时跪下,膝行过来,告罪道:“王爷恕罪,都是小的约束不力,那几个舌头不安分的,俱已处置。” 厅上众人大气不敢出一下,都垂手立着,那几个美人更是不敢多看我一眼。我仔细一看她们,咦,好像少了两人。 萧朔任他跪着,饮了口茶慢慢放下茶杯:“现下本王与王妃已经归来,更不想听到府内府外再有议论。好了,都下去吧。” 众人唯唯诺诺散去,刘大监还在原地跪着。 萧朔似未将他看在眼里,转头对我道:“骑马最是累人,快去歇息吧。” 福穗和福果欲扶我起身,我示意她们退下,犹疑看看地上跪着的人,再探究地看萧朔,意思是你怎么不叫他起来。 萧朔十指交叉相握,虽是白天,眼中却如暗夜,这是他少有的流露怒意的样子。 刘大监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萧朔看看我,终于松开双手对他道:“好吧,既然王妃怜悯,你便说说看。” 刘大监战战兢兢道:“是西院洒扫的粗使丫头,听见了赵美人和其他人说话间提到要去重华寺,偷偷通过外院的婆子传信给太子那边,泄露了王妃行迹……” 萧朔的脸色叫人看不清,只听“啪”一声脆响,他忽将茶杯掷在地上。 刘大监不顾一地碎瓷,捣蒜一样叩头:“都是小人管理无方,王爷千万恕罪!” 我瞧着不忍,便劝道:“府里这么多人,难免偶有疏忽,还好查了出来,我和晟敏也没有出什么事。” 萧朔淡淡道:“若你们出了事,他岂还有命在这里磕头么?罢了,”他对刘大监抬手:“以后你知道怎么办,去吧。” 刘大监连连称是,又掉转膝盖,冲我叩首道:“谢王妃怜悯!”这才退下了。 一直以来我都尽量避免回忆暗室中情形,此时太子那张猥琐凶恶的嘴脸又浮现出来,我禁不住一阵恶寒。如今听说他已伤愈,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萧朔见了,起身挽住我手:“阿辉,别想太多,有我在呢,还是先去休息。” 他轻轻拉着我,走过长长的九曲回廊,首阳的初雪仍留在屋檐上。 ***** 翌日一早,宫中便来人宣萧朔与我一道进宫。 魏帝难得一见地端坐在正阳殿,太子立在殿中,一旁跪了个侍女打扮的人。 萧朔对这两人视若无睹,神色如常,领着我向魏帝见礼。我尽力压抑住恨意,不与太子对视。 魏帝赞扬了几句萧朔此次在北境的功劳,便话锋一转,开门见山:“此番让你带着媳妇一道见朕,是因为老二带了这个人来,口口声声称你媳妇身份是假。虽是无稽之谈,但事关皇室,不得不慎重些。” 回到首阳之前,萧朔已对我提及,我在暗室之时显露身手,太子已经认定我并非浩太公主,他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但雍国王室如今在明面上只有我一人,只要我咬定身份,便不会被轻易戳穿。 然而太子这般堂而皇之地要与我御前对质,确实我之前未曾料想的。我脸色虽未变,手心不禁出了汗。 萧朔徐徐禀道:“父皇明鉴,儿臣昔时落难,九死一生,流落到雍国秣陵,恰逢公主到佛寺进香,她大发善心,送医送药救了儿臣,才有今日。儿臣看得清清楚楚,公主当时出行的王室仪仗一样不少;且她若不是富甲天下的雍国公主,哪里能给的起儿臣九转回还丹这样的稀世名贵丹药呢。” 他这一番瞎掰振振有词,说得跟真的一样,把我也唬住了。 太子不待魏帝发话,已经阴恻道:“老七,这也全是你一面之词,你说她是雍国公主,可没见雍国有什么其他人也认她是公主。” 萧朔不急不恼,恭敬对太子道:“朔向来最敬天地鬼神,怎敢对救命恩人信口胡说?况且雍国已经倾覆,公主名分可谓既无利益又无权势,朔何必要为了她而欺上瞒下?找个人来冒名顶替雍国公主,娶了她对朔又有何益?公主乃金枝玉叶,本就养在深宫,又有几人识得真面目?” 魏帝面无表情,有节奏地数着手中佛珠,似对两人的辩论毫不感兴趣。 我在旁只微微蹙眉、轻咬下唇,作出楚楚可怜的委屈状,静静听着。 太子接口道:“可巧,本宫最近恰收了个下人,从前在雍国太后处当差。”转脸对地上跪着的女子道:“凝翠,你说。” 那女子便膝行到我旁边,抬起头来打量我几眼,似是一惊,却立刻跪好:“回禀陛下、太子殿下,奴婢认得,此女并非雍国浩太公主。” 萧朔不慌不忙:“朔倒想问问,谁能证明这个奴婢是雍宫中人,谁又能证明她说的就是真的?” 太子嘴硬道:“她身上有雍国奴婢的标牌,又熟知雍宫礼仪及宫中人事。她既从前在雍国太后身边,自是认得浩太公主模样。” 萧朔不再多言,只躬身一礼:“请父皇明断。” 魏帝眼皮也不抬:“罢了,朕年轻时见过雍国先王,老七媳妇相貌肖似其父,应不会有错。” 看来魏帝也并不信太子所言,不过要看看太子能说出些什么来。 而此时那跪着的女子忽道:“陛下,她确实不是浩太公主,她……是南华公主。” 此言一出,连太子也面露惊色,想必他也没想到我虽不是镇国公主,却是也货真价实是个公主。 魏帝数着佛珠的手一停:“老二,这到底怎么回事?” 太子反应倒快:“父皇,此女不是浩太公主而是其妹南华公主,南华公主本与八弟定下婚约,可是如今被老七瞒天过海,将她扮作浩太公主给娶了!这岂不是既欺君罔上,又抢夺弟妻,实在罪无可恕!” 我乍然被戳破身份,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看来此人确实是雍宫中人,被太子招揽。忽又觉得她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来何时见过她。 正回忆着,听萧朔朗笑道:“太子哥哥着实可笑,找来个身份不明的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太子似自己也拿不准,再看那凝翠,她肯定地点头。 太子便赶忙禀道:“从前老八定婚时,雍国送来南华公主的画像,如今让老八拿来一对便知。” 萧朔不落下风,亦再拜道:“父皇,如今根本没有真凭实据,若真叫了老八来,难免令人揣测、又生是非,有损皇室声誉,此举实在荒唐。” 魏帝点头,语带责备:“太子,你行事未免太轻率了些。” 对储君来说,落了行事轻率的名声可是大大不妙。 太子忽道:“父皇明鉴,据儿臣所知,为我大魏发出国书一事,岐国使臣奉命前来商谈,刚刚抵达首阳,随行中人便有一个雍国旧臣,何不唤他前来辨认?” 魏帝有些不耐:“公主都是长在深宫,外臣有几个能见到?这个雍国旧臣就一定见过公主?” 太子掩不住得意之色:“别的臣子确实不一定认得浩太公主,但此人却必是识得。他便是雍国前宰辅的长孙,洛丰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