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听得这个名字,我脑袋里轰隆一声,有些着慌,只低下头摆弄衣带,努力做出一副听到旧情人名字的窘迫羞耻状掩饰过去。 太子不屑理会我的反应,仍在说着:“此人从前曾是雍国的世子伴读,在宫中行走,后又与浩太公主定下婚约,”他颇带轻蔑地瞥一眼萧朔:“虽说后来婚约作废,当初他不要的女人被别人当个宝贝娶回去了,但总不会不认得曾经的未婚妻吧?” 萧朔脸色微沉,急对魏帝道:“父皇,那洛家本是雍国臣子,后来却变节投向岐人,此等遭人唾弃的贰臣,怎么配进到我大魏皇宫中来!此人乃背信小人,他的言语又岂能取信!” 此刻我的愤恨状倒不是装出来的,插嘴道:“陛下,洛丰平背信弃义,臣妾不愿再见此人的无耻嘴脸!” 太子见萧朔似乱了方寸,更是坚持:“孰是孰非,一见便知,若不是心虚,何必找借口避开!” 魏帝沉吟片刻:“罢了,朕就再给太子一次面子,传那岐国使节与洛丰平立时前来。” 萧朔虽无力翻盘,却还不放弃:“父皇,太子诬陷儿臣与内子,若召这些人来,此举岂非将家丑尽示于外人面前了?” 魏帝端坐在宽大龙椅上,继续数佛珠:“无妨,只让他们上前来相见,且看那洛丰平如何称呼你媳妇便是,其他无需多言,自然旁的闲话也不会有。” 他如此说,萧朔只得应诺称是,便静立在我身旁。 太子一脸志在必得,令凝翠跪到一边不要碍事,也哼了一声站到一旁。 我心中焦急,那洛丰平一来,岂不全都要露馅。偷眼瞧萧朔,他紧握双拳,也似在强装镇定。 我想跟他说话却又不敢,想来只能听天由命,祈祷那洛丰平今日染了风寒得了恶疮出不了门;若他真来了,大不了强词夺理再辩一番。 ***** 殿上龙涎香袅袅从香炉飘出,弥散,充斥着静默,只有皇座上的魏帝手中的佛珠一颗颗碰撞,声音细微清脆。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内监宣道:“岐国使臣觐见!” 我不由一抖,却强忍着并不抬头。听着岐国使臣与洛丰平向魏帝参拜见礼完毕,魏帝却并没有介绍殿上诸人的意思。 洛丰平的声音像一股冰冷流水,漫过荒涂石滩,而我心中恨意像无数藏在暗处的虫子,被这冷水一驱,从栖身的石块下面爬出来,密密麻麻地覆满河滩。 太子指着萧朔与我,不露痕迹笑道:“使者可知这两位身份?” 我心一横:来了! 只听洛丰平略显尴尬的声音:“外臣愚钝,识得这位是雍国公主,那么身旁这位便应是贵国景王殿下。” 太子气息一顿,仍不死心,行到洛丰平面前追问道:“你说她是雍国公主,是哪位公主?” 洛丰平微露难堪:“自然是雍国镇国公主。” 我吃惊,抬头去看他。他已迅速低下了头,不敢多看我一眼。 太子有些失控,难以置信地一问再问:“你看清楚了么?她是那个曾与你有婚约的浩太公主?” 岐国使臣本在有些轻蔑地看着我,这下也觉出了不妥,面露猜疑。 洛丰平飞快再看了我一眼,躬身深揖,冠帽已快碰着地面:“外臣惶恐,浩太公主风华倾世,外臣卑贱之躯,怎堪与公主相配。” 太子气得青筋暴起,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你,你竟敢当着陛下面就信口胡言!” 岐国使臣大约以为魏国皇室为了我这景王妃与洛丰平之间曾有婚约一事而心存龃龉,恐怕这笔账被算在岐国头上,便赶忙开口道:“陛下,儿女姻缘自有天定。外臣本为国事而来,何必在这些旧事上多做纠缠?” 萧朔此时翩然一笑,满是大国皇子风采:“使者不必多心,我大魏向来是以国事为重。”便向魏帝再行一礼:“父皇,既是要商议国事,内子不便留在此处,儿臣先带她回去。” 魏帝颔首:“去吧,可去看看你母后。” 萧朔便对太子笑道:“听说太子伤愈不久,今日心绪不宁,不如也一道退下,让父皇与使者好好议事。” 太子似是从未遭遇到萧朔如此明晃晃的挑衅,已是气极。在我经过时,忽地伸出脚来踩向我的脚背,我本能地想跳过去,萧朔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我,将我向他身上带去。我顿时明白他意思,立即装作站立不稳,弱弱惊叫半声,几乎仆倒在他怀里。 这突然的一下,殿上的人未必看得清楚,萧朔已扶住我,微微怒道:“太子,这是做什么?” 太子双目通红,见没能让我露了马脚,勉强按下恨意,致歉道:“是本宫失脚,弟妹千万见谅。” 魏帝开口,语气多了些不耐与森冷:“罢了,都快些退下吧。” 我没再抬头,唯恐被人看见脸上掩饰不住的愤恨,不仅对洛丰平和岐人使臣,还有对太子。由萧朔扶着,庆幸又不甘地慢慢走出了大殿。 庆幸的是那洛丰平显然是被萧朔拉拢,才未在殿上戳穿我身份;不甘的是,这洛丰平是雍国贰臣,容烨的身陨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想起少曦那痛苦的样子更是令我揪心,只恨不能在殿上就杀了他。 一直到出了宫上了马车,我才问萧朔:“洛丰平何时被你收买了?” 萧朔轻松笑笑:“他虽隐在岐国使臣旁边不欲人知,可是在我向你求娶之时就已在那边埋下了眼线,他刚进首阳,我便得了消息。我猜想太子早晚会来今天这么一手,便派人传了口信去。” 我恨恨道:“这个雍国叛臣,我只恨不能立刻杀之而后快……你给了他什么条件?” 萧朔摸摸我头发,安抚着我情绪:“没有条件,我只是告诉他,我希望他这么做而已,选择怎么做由他自己决定。洛丰平还算不笨,他知道自己身在首阳,我既能传口信到他耳边,也能让刀架在他脖子上。” 我不由有些后怕:“只是这样?可万一他不吃这一套,没有照你的话去做,那咱们今天岂不是麻烦大了?” 萧朔轻描淡写道:“即使那样也无妨,我们只要不松口承认,横竖老爷子不治罪便无事……就算被治罪,难道我就会乖乖领罪么?” 这话实在大胆,我惊讶看他。 萧朔嘴边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继而将我搂进怀里,手臂松弛却充满力量:“阿辉,我已在强大起来,我能保护你。” ***** 晚间,我坐在铜镜前,默默想着白天的殿上情景,刚梳散头发,萧朔就孩子气地贴过来纠缠:“你白天受了惊吓,我得安慰安慰你。” 不由分说,他直接将我从软凳上抱进床帐中,好好“安慰”了一番。 我被这么一“安慰”,便不能再思考,全部视线皆被他的脸庞占据,我便索性沉浸在他给的缠绵“安慰”之中…… 沉溺在温柔乡中,说起来虽不光彩,但这滋味其实很不错,难怪从古至今那么多英雄豪杰前仆后继地往温柔乡里跳。 翌日起身,福穗福果照常将洗漱物件捧到妆台边。我撩起铜盆中水洗脸,温水触碰脸颊、眼睛闭上的刹那,似水中气泡浮起,脑中闪过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凝翠,不就是从前那个推我掉进雍宫玉溪河的宫女么?! 我简单梳洗完,急将此事告诉萧朔,他已坐在桌前等我一起用早膳:“这等小事,不用记挂着,还是趁热进些山药粳米粥要紧。” 我见他胸有成竹模样,便端起碗来,吃了几勺,忽又想起来:“少曦如今怎么样?少曦虽是容貌减损,可若是被这个奴婢遇见,只怕还是能认得出来的。” 萧朔笑叹一声,将我放下的粥碗又塞进我手中:“真是乱操心,先吃完,待我细细告诉你。”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安心吃起来。 想到那个凝翠可能会识破少曦身份——哪怕这个可能性很小——我就万分悔恨当初心软,为何不干脆让将她淹死在河里而是从捞她出来,还放过了她,她却并未领我的请,留到如今成了威胁。 忽然间联想到之前萧朔执意要杀入诗,竟对他有了些理解。这个凝翠,当时也不过是奉了太后之命去杀我,她没能完成任务,便逃出了雍宫,本身也算得无辜。只是她之后的行迹和行为都不是我当时能够预料的,若知她如今会在魏宫中指认我,我那时定会不手软地杀掉她。而萧朔身处魏国凶险朝局,大约是见多了类似事情,且他不了解入诗,为防患于未然而要杀她,其实是一种正常的习惯;而我并不能理解,还对他发火。 站在权势顶峰,随口一言可以定人生死,看似风光;焉知暗处有多少瞄准自己的刀锋呢? 想到这路,我便对他油然产生了一股歉意,伸手往他碗中夹了块清爽小菜:“尝尝这个,配着粥吃很开胃。” 萧朔眯起眼睛看我,将头靠过来,得寸进尺道:“如今你也终于学乖巧了,不如你喂我吃吧。” 我不理他,只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他脑门上,将他戳远些,径自吃起来。 下人撤下餐具,我便急切地看着萧朔。说来惭愧,自我被劫走,到了北境军营,直到刚刚想起,我才发现这段时日已将少曦的处境抛到了脑后。眼下想起来,便急不可耐要了解。 偏偏他吞吞吐吐:“你姐姐么,若说好也好好的;若说不好,倒也有些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