龠,是一种乐器,形状像笛。也是她的名字。她的父亲善吹龠,一曲《关雎》,就抱得美人归,娶了母亲。于是,她的名字,为吴龠。 这是一种能吹出令人欢喜的乐器,否则母亲也不会听了一句“关关雎鸠”就嫁给了父亲;这也是一种能吹出令人伤悲的乐器,否则她怎么一曲《凤求凰》就泪流满面。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她找到了她的凤凰,可她的凤凰不是她的凤凰。他与她,是凤凰,而她,是凤求凰。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可不是什么凤求凰呢,他们是举世无双的凤凰啊,比翼双飞的那种,成双成对的那种,而皇帝与皇后也是这种的呐。终究只有她啊,她呐,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喜欢是什么?喜欢啊,那是一种极好的东西,会让人欢喜的东西。可是啊,他偏不喜欢她的喜欢。而不喜欢你的喜欢,又是什么? 寻着龠声,是一个少年:鼻挺眉翘,眼窝深邃,面若圆月,气质非凡。那一袭蓝衣,衬得他愈发俊朗,好像她第一次看见的他,也是这般。十二岁的她看了十四岁的他一眼,就此沉沦,弥漫了她的所思所念,倾覆了六年的朝朝暮暮,她终得偿所愿,他却是心有所属。 少年大概是感觉有人看了他许久,有些不自在,便停下龠声:“不知,姑娘是?”少年打量着她,揣度她的身份,看她衣着华贵,奈何少年只是乐师,并不认识各路大人。 “我是?”她思衬半天,只是说:“我是龠。是你所奏的乐器。” “龠?”少年想了想,不愿意表明身份,倒也无妨。本就因乐而遇,由乐而称,也是风雅。 “是的,我的名字。” “那么,我的名字是笛。”少年抬头看她,眼眸粹若星河。 有月,有乐。花间一壶酒,夜下两心人。 龠说:“你吹的曲真好听。” 笛说:“如何好听呢?” 龠说:“像是在倾诉求而不得。” 笛说:“求而不得?”举杯的手一顿,继而饮尽“是啊!佛家七苦不就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吗?” 龠说:“佛家七苦?求而不得,这般滋味。” 笛说:“为何呢?” 龠说:“我喜欢一个人。” 笛说:“我也喜欢一个人。” 龠说:“可他不喜欢。” 笛说:“她也不喜欢。” 龠说:“他喜欢另一个人,那个人不是我。” 笛说:“她喜欢谁不知道,那也定不是我。” 龠说:“不是我也没关系啊,我守着他,一直会在他的身边。” 笛说:“不是我也不在乎啊,我护着她,只要她要,我就会在。” 龠说:“可是啊!” 笛说:“可是啊!” 龠说:“我会哭的嘛。” 笛说:“只是伤了心。” 求而不得,同病相怜,举杯共饮。 龠不问,笛不语。各自怀人,怀那一个与自己两心之人;彼此心伤,伤一片自怜自哀的可叹之心。悠扬婉转的龠声又飘起来了,笛的唇瓣一张一合,吹得喝醉的人痴了。 半夜时分,阴云遮了星月,淅淅沥沥的雨落在酒里,她也喝了下去。 笛不再吹龠,进了屋子,留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宫墙石路上。 月有些冷,风有些寒。 人有些醉,脚步凌乱,谱成古乐。 “鸟儿是凤凰啊,是凤凰。多么地漂亮啊,多漂亮。在蓝天白云间翱翔呐,翱翔呐。歌一曲离殇,心伤到断肠。”她有一声没一声地哼着童谣:“鸟儿是凤凰啊,是凤凰。多么地漂亮啊,多漂亮。在山川溪流间相拥呐,相拥呐。自一别沧桑,天地忘悲怆。”一滴酒入喉,她簌簌地咳,复又呢喃:“鸟儿是凤凰啊,是凤凰。凤与凰,相生相亡。咳咳……咳……”她又笑起来又哭起来,执着地唱一首没人听的话:“鸟儿是凤凰啊,是凤凰。鸟儿是……” 没有人听到这一曲龠声。 “司主。”笛进了房间,就有宫人急切地唤他。 “何事?”方才虽落雨了,可他脚步快,拭去也就无碍了。 “打听清楚了,是太后把皇帝皇后关进了吉云楼,什么目的暂不明了,不过猜一猜也知道了。还有就是太后这次的行为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太后去了宣若宫、统领府、公主府、贤王府,而唯独没有去吉云楼。” 淑妃,吴统领,宁国公主,齐贤王,太后是想通过把皇帝皇后关起来而观察这些人的反应吗?难道把皇帝皇后关起来不仅是太后想抱嫡孙?也是,这太后可是曾经代帝理政六年之久的呢? 不过,太后想做什么,司主大人可不关心,重要的是,皇后如何了?已经两天了,司主大人派去吉云楼打听的人都被太后的人拦下了。不送食物,太后是要饿死皇后吗?就算太后真的要饿死皇后,皇帝呢?太后不会也要饿死皇帝吧!说到皇帝,太后竟把皇帝和皇后关在一起!简直就是一条狼,保不齐会对皇后做些什么! 明日,若是天明了,她还未出来,他就一定要进去救她。 任何人都不可以对她做什么,哪怕是皇帝!他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三年前,她保护了他;三年后,他也一定要保护她。 三年前,他十四岁,她十七岁。 她是皇后,而他只是教坊司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乐师。由于生的貌美,比女人还要惹人怜爱,自然就总有些肮脏事。这教坊司里哪有什么高山流水啊,都不过是些吟风弄月的龌龊事罢了。 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面对这样的事,哪有什么自保的能力。只是惊慌恐惧,战战兢兢,起初他还抵死不从,后来知道打不过那些人,也就只能躲在小角落里偷偷的哭了。 那舞榭亭台里的哀歌,在笛声的起伏婉转中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听见了他的心声――如同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笛声哀怨,催人泪下,却不自哀,有一种立于云端的风骨与高雅。 于是,他被她带回了宫里,他以为她也会像那些人一样对他做那种事,根本就没看她一眼,那种决然赴死的表情让她哭笑不得。他和她,一个在北端,一个在南端,中间隔了半个宫殿,怎就……唉!罢了。 谁知道,她只说了一句:“你是乐师?” 他有些错愕,未及回答,她又说:“会奏《秦淮曲》吗?若是会的,弹来听听。” 说着就有宫人为他摆琴。片刻之间,一双纤纤玉手就在弦上翩翩起舞了。 这曲如何不会呢?故里的琴曲,午夜梦回,如泣如诉。那些尘封的往事,那些久别的故人,那些心心念念的思乡之情,由一曲秦淮,把曾经一点一滴,缓缓叙来。 很久之前,娘亲会不会给我讲故事? 很久之前,爹爹会不会为我守门檐? 而回忆起我家中的兄长,会否如旧? 若是待我归去,一切会否如初? 鬓微霜,心已老,共尔白头如新? 原来思乡,如此噬骨! 一曲方毕,她已是神色凄然:“你是哪里人?” “金城人。” 她周身一颤,走到他的面前,没有坐下去与他对视,而是转过身去,丢下一句:“我也是金城人。” 之后,他和她,说了许多,金城的景,金城的菜,金城的水,哪一件都可以让她和他眉飞色舞。唯独,金城的人,彼此,未提一句。 如果可以,谁又愿意离家千里? 末了,要歇息了,他也该回去了。或许鬼使神差,他却问了她一句:“皇后娘娘,可是想家了?” “家?”她饮了一口酒,“想的,可在哪里呢?” “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看她迷离的眼眸,涟漪的嘴角,如雪的脸庞,似花的双颊,一袭华服拢着她,在地上摇曳生姿,托了她孤寂的烛影。 她似笑非笑,摇了摇头:“心安何处?”她的心始终像一个孤独的孩子,漂泊的没有了方向,哪里都不是家的样子呢。 随后便一手携壶,一手扶柱,似醉非醉地去了温泉。 他一个人,在偌大的宫殿上,离开了。 再次回到教坊司,已经不一样了,不仅没有人敢对他做那种事了,还有人伺候着他。因为他,成为了司主大人。 因为她,他成为了凤凰。 后来,皇后娘娘和司主大人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她喜欢他的音乐,他也愿意为她演奏。他们,总是相谈甚欢。 其实,她并不是十分了解音乐,只是知晓个大概罢了。自然,他也并不完全是因为音乐而与她交往。她和他,心灵相通,性情相合。 不论音乐也好,书画也罢,都只是一种形式,一种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而通过工具所传递出来的东西,就是懂的人自然懂了,而她是懂他的人。她或许听不懂他的乐,但她一定懂他的心。 他是她的龠,吹出她的心里说不出的话;而她是他的声――因为她,所以他的龠,会发声,是为龠声。 由此,他会护着她,一直护着她。 宣若宫里人人都歇息了,淑妃一个人摸着黑坐了起来,睡不着就无聊的拨弄着香囊的穗子。 这香囊,还是皇帝吩咐淑妃做的。你知不知道,她做的多么仔细,以为是他喜欢她的手艺。哪里知道,皇帝是给皇后的,还搁了安神香。而她,只是手艺巧,揽了这事。 皇帝请太后把凤印交给她,她以为他看见她了。太后把皇帝皇后关起来,她以为太后只是想抱嫡孙,为老不尊的。如何会想到,晋国夫人来找她,太后也来找她,明里暗里说了好些话。如何想到,她一去吉云楼就听见了那一句:凤与凰,相生相亡。 她自作多情,也是,她怎么这么没有自知自明呢! 鸠占鹊巢?谁是鸠?谁是鹊? 她出身江南,原籍安城,祖辈也是书香世家。从父母这一辈经商,贩卖粮食,成为朝廷的供粮商。可以说,无论皇宫内外还是边疆战士的口粮,都靠着他们吴家。母亲精于刺绣,绣品成为朝廷的供品,她的一手绣艺就是传自母亲。尤其,父母还与先帝交好。先帝微服私访巡游江南时,父亲可是先帝的救命恩人!后来多少年,他们吴家不是受尽皇恩? 在家里,父母疼她,哥哥宠她。她要什么没有?门外排队等她垂青的世家公子、将门之后、富家少爷不知道有多少! 她原本也是一只骄傲的凤凰。 奈何遇见他,她就不是凤凰了。 如果说,皇后听得懂司主的龠声,而皇帝又是否听得懂淑妃这只一直在身边的龠呢? “鸟儿是凤凰啊,是凤凰。多么地漂亮啊,多漂亮。在蓝天白云间翱翔呐,翱翔呐。歌一曲离殇,心伤到断肠。鸟儿是凤凰啊,是凤凰。多么地漂亮啊,多漂亮。在山川溪流间相拥呐,相拥呐。自一别沧桑,天地忘悲怆。”一字一句,唱的那么认真。她把脸埋进双臂,没有哭,只是款款的歌声化成了低低的抽泣。 她也有她的性子。从小她就聪明伶俐又活泼可爱,讨人喜欢,人见人爱;长大了她也是古灵精怪的又知分寸懂进退,让人怜爱,人见人爱,尤其男人。可是遇见一个他,可是啊,她也不可以让自己的感情成为别人不要的东西。既然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喜欢你了! 纵然,她的一向是温婉的性情,可并不代表她不刚烈,这样失去了自己尊严的感情,她不允许自己被人这样欺负! 她要休夫啊! 泪干了。 他,还是,不喜欢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