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娘走后，顾娘子教丫头们都下去，房内止留顺娘、春英和春娥。她走到桌边坐下，拿起小小的珐琅鼻烟壶，深深嗅了一口，然后指了指下手一张玫瑰椅，道：“坐下罢。”顺娘默不作声走过去坐下，肩背挺直，双手放在膝上，春娥捧过一本女诫，端端正正放在顺娘头上。　　顾娘子道：“你方才可听到胡妈妈说话了”顺娘道：“是，娘。胡嬷嬷道今日大厨房采买需支银一十七两六分，另父亲宴客要汾州羊羔酒和扬州蜜瀹酒各三坛，需银五两二分。”顾娘子道：“你如何看？”顺娘道：“女儿有一事不解。范妈妈自鹤院厨房轮任大厨房管事已有十日，为何仍是胡妈妈与娘报账？”　　顾娘子道：“因胡妈妈与外院蒋管事家里人是个结拜的干姐妹，蒋管事在你父亲跟前得脸，所以范妈妈要避让些个。”顺娘道：“那当调针线上的金妈妈来做这管事呀。”顾娘子道：“就因我没有让金妈妈来做这管事，胡妈妈就当知道我的手略松了些，投桃报李也当传递些外院的消息来，不然你父亲今日止要这么些酒就肯罢休？不是蒋管事劝着些，要与他那班篾片上五凤楼去呢。”　　顺娘略迟疑了一下，道：“娘为何不自家劝着些？”顾娘子冷笑一声：“男人家都是这等野马般的性子，顺着些儿就罢了。”言毕站起身来，从边上的汝窑美人瓶里抽出一支插屏的长枝来，道：“伸手。”顺娘瑟缩一下伸出手来，顾娘子一鞭下去，细白的掌心里就现出一条细细的红痕。　　顺娘痛得抖了一下，顾娘子道：“你可知道我为何打你？”不待顺娘回答她便自顾自续上：“今日你去你祖父的院子又没见到人就被赶出来了罢我与你说过多少遍，你没得亲生的兄弟，我们娘俩就靠爷们儿支撑门面，你就算为着心疼你娘略巴结些又何如！”发狠般的又是几鞭下去，续道：“如今瑾娘那小蹄子哄得你祖父眉开眼笑的，连我都要让她三分，要不是她娘死了，如今这院里还不知道是谁做大呢！我恨不得是瑾娘托生在我肚里！”　　顺娘的眼泪一下子就在脸上爬了两条，泣道：“娘又打我！祖父从小便不乐意见我，我也不乐意见他，如今家业都是娘主持，何苦让我去撒娇卖痴！”顾娘子立着眉毛，道：“说的好听！我拼死拼活挣下这几个铜子儿，若出了甚么事，没得男人奔走，三不五时就让人收了去。”顺娘一壁哭一壁偷眼看去，顾娘保养光洁的眼角也被竖着的眉扯出了细密的皱纹，嘴角也没了章法似的，觉得此时的母亲就像话本里说的老妖似的，活脱要把她吃下肚去，忍不住回嘴道：“既如此，娘何必生下我来。”顾娘子气急了，道：“你当我愿意！若你是个男儿，我在这家里也有个傍身，现在只得你这不争气的丫头片子，就是个挂钥匙的丫头罢了！”　　顺娘一时呆住了，回过神来顾娘子已抛下手中的枝条，自顾自走了。春英拿出帕子，在盆里投湿了给顺娘擦脸，劝道：“奶奶这也是恨铁不成钢，从来没有不心疼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的，大姐姐别哭了。”说完又到冰盆里拿了冰块给小姐敷脸。顺娘略歇过一气，觉得好些了，便道：“我们回去罢。”　　一路上避着人回到房里，春英把正洒扫的小丫头都打发了，才走到顺娘面前低声说：“奴有件事物要给小姐。”语毕掏出一本书来，顺娘定睛一看，正是那本她遍寻不着的《牡丹记》。　　顺娘惊到：“它怎么在你这”春英道：“奴昨夜在小姐床下捡到的，便把它藏了起来。”顺娘道：“我不是不让你们晚上进来么？”春英道：“奶奶心疼大姐姐，嘱我们熄灯半个时辰后悄悄来望一望。”　　一霎间顺娘心里五味俱全，哭道：“果然是你！平日里守在我房门外竖着耳朵就罢了，夜晚也不放过我！没日没夜的，怕我在房里作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么！”说完使性子走到床边，把衣箱兜了个底掉，道：“你来搜一搜，可还有甚么没有！”春英叹道：“大姐姐把我说得细作一般，枉费我的一片心了。这么多年来，我对大姐姐可有半分的不周到？奶奶不许大姐姐看外头的书，是怕你移了性情，奴方才见你哭得那样可怜，实在不忍交出去，如今还回来了。”　　春英说得几句，顺娘渐止了哭泣，现在只闷闷道：“你拿去扔了罢，反正我也是捡到的。”春英顽笑道：“有这便宜事？大姐姐不如告诉奴，奴也捡一本去。”顺娘梗着脖子道：“你爱信不信。花园假山那边捡的，再没了。”说完自解了衣裳说头疼，要在床上躺一躺。　　春英道：“怕不是中了暑气。我去端些凉汤。”轻轻掩了门出去，在院里看见一个葱绿比甲的丫头，走过去轻声道：“春鸢你去和奶奶说，大姐姐的书是捡的，再没有了。”春鸢笑睨了她一眼，道：“再没有比你更忠心的了，怪不得奶奶疼你。”春英打了她一下，道：“回回有这样的事你们都躲得远远的，只教我做恶人，大姐姐疼你们，只拿我作筏子。”　　顾府上下虽说只得五位主子，然家大势大，主人家又都是好奢侈的性子，院子修得开阔精致，回廊九曲十八弯，半日摸不到门，家里人口又多，每日才买都是个力气活。索性在内外院间辟出一条细细的水道，修了个小码头，专供肉菜瓜果出入，江南地方水道又多，驾个小舢板方便的很。　　春英到大厨房正是忙碌的时候，七八个大大瓦罐冒着蒸汽，耳房的豆腐坊哄哄作响，切菜的切菜，切肉的切肉，好不热闹。掌厨的马二正看他的小徒弟切肚丝，看见春英进来便笑迎过去：“春英姐姐来了。”春英也笑着回道：“马二哥好。大姐姐有些犯暑气，可有什么解暑的？”马二回答道：“早起吊在井里的酸梅汁，我叫人给你取两碗去。”春英道：“好的很，马二哥费心了。”　　这时厨房门口一阵喧哗，不断地有杂役搬着各种瓜菜进来，旁边随着一个穿短衫的清俊小哥，在一群粗汉子里格外瞩目。马二见春英看他，笑着道：“这是简管事家的的茂哥儿，从前跟着官人出门的。他老子如今得脸，倒不好让他继续跟着了，放到厨房管管采买。”春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见茂哥儿和胡妈妈对数，范妈妈和金妈妈也凑在身边笑嘻嘻地说着什么，马二又笑道：“这些老货！贪简管事家这门好亲，只围着茂哥儿聒噪！大官人可是有意放了简管事家的籍，哪家小娘子嫁过去也是少奶奶了，怎会再娶奴婢！”　　只见茂小哥对完数朝厨房外走，春英咬了咬牙，忙忙地端上食盒也跟了过去，过门槛时不知为何脚下一歪，半碗酸梅汤泼了茂哥儿一身。茂哥儿一声惊呼，厨房里的人顿时哄笑起来：“春英姑娘体贴，只是这酸汤喂的不是地方呢！”　　春英羞得满面飞红，却忍住朝茂小哥一福，道：“却是奴的不是，害的小简管事污了衣裳。”那茂哥儿见一个娇滴滴的的声音叫他“小简管事”，心里早乐开了花，忙回礼道：“不怪不怪，是小人的不是。”定睛一看好一个如花似玉的俏丫头，忍不住又调笑道：“只是愿日日有这样的不是才好。”春英似嗔似喜的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疾步走开了。　　走出好远春英的心里仍旧扑通乱跳，眼前尽是茂哥儿那一双桃花眼一闪一闪。回到院里才发现房门开着，顺娘和瑾娘坐在桌前，还有个小童在分茶。　　走近了才听见瑾娘叽叽喳喳说道：“姐姐你看这茶是不是很稀奇是祖父给我的，叫甚么‘吓煞人香’，这么一小罐就要三两银子，姐姐没见过罢？”顺娘懒懒道：“没见过，瑾娘你样样都是稀奇的。”　　瑾娘便得意扬扬的笑起来：“还有你看这童子，是祖父那最会泡茶的，今早的茶就是他泡的，祖父见我喜欢便给了我，要是姐姐也喜欢，我教他常常来伺候。”顺娘道：“多谢瑾娘了。然我对这些实在不在行，便不劳烦这童子了。”瑾娘道：“姐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今人人都爱茶，姐姐虽没甚天分，也该知晓一二才是，不然人家该笑我们顾家的姑娘不懂风雅。”　　春英忍不住上前道：“我们大姐姐便是不会泡茶也不用自家动手，我们奴婢代劳便是。如今二姐姐不也带童子来侍候了么？”瑾娘沉下脸来，道：“姐姐你房里人越发有规矩了，见我不行礼就罢了，还讥刺于我。但凡能在祖父面前多听几次训导，定不至如此。”　　春英正待出言，却听顺娘淡淡道：“春英确实少了规矩，待会罚她半月月例。然我实在不会管教下面人，祖父年长不敢烦扰，我母亲也不能事事照管，我只盼二娘在世，能替我教教这些不懂规矩的才好。”　　瑾娘气的一下立起来：“你！”复又冷笑道，“大姐姐如今长本事了，我可不敢惹，妹子这就走了。”说完带着童子气冲冲的离去。　　春英待瑾娘走了，对顺娘道：“大姐姐何苦为了奴和二姐姐争执，过不得多时老官人又要罚大姐姐抄经。”顺娘道：“不气她祖父也要罚我抄经的，倘若被母亲知道了我被她欺负，也要罚我抄女诫，不如省些笔墨罢。”说完自顾自走到，铺开纸准备抄《道德经》，忽又笑道：“自前年母亲无暇再教我功课，若不是瑾娘这么三天两头闹上一回，也真没有这心思习字。”　　春英上来替她拂纸，道：“小姐还是很勤勉的。”顺娘道：“我看的那话本里就有这么些故事，嫡出的小姐遭庶妹欺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忽然有那么一天，有个师父教了她一身本事，她出去闯荡江湖闯出了一番天地，你说好不好呢？”　　春英唬了一跳，道：“那奶奶不得伤心死了。”顺娘默了一下，道：“是啊。就算娘不愿我托生在她肚里，我也还是不忍伤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