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妘姜,不仅渥丹松了一口气,后宫也都松了一口气,大家虽然不知道赵政与妘姜之间过往的故事,可但凡是个有心的都能猜出个几分,私下里嘁喳的传言渥丹这个明白人听了都佩服她们怎么那么敢说。 不过这两位妘夫人的风头过了,大家就都反应过来好好瞧瞧这个章台第一女官了,所以渥丹去领月钱,一进门就浑身不自在,后背好像无数的针扎般悚然。 手里钱袋比以前鼓囊不少,份量也重,这要是搁以前,渥丹出门点点钱早就爱蹦多高蹦多高,可今日她反而像做了贼被人发现了一般低着头,压着步子匆匆来又匆匆去,连气都不敢喘,听着旁人的议论好奇和嘲讽,心卡在嗓子半截,这种被整个后宫女人各种眼光盯着的感觉让她觉得是不是自己要被别人算计死掉了。 心事重重捏着钱袋走在路上,渥丹真是有点恨赵政,把自己埋在普通宫人堆里混吃混喝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把她推到宫人中的高位上去呢?这下好了,宫人不像宫人,夫人八子却又偏偏够不上,两道不割的却要招夫人,宫人还有太后的三份恨。 “哎呀!”渥丹想得入了神,不知不觉撞到了什么,钱袋“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她心想是墙吗,一抬头眼里先瞧着的是平日里熟悉不过的玄色衣袍。 “寡人以为你只会在章台发呆,没想到走路也不长心”赵政远远看见她嘟着嘴眉皱着眉,好奇天天乐呵呵的小傻子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故意拦住她想探看个究竟。 渥丹跪着,心里装着的是压抑的恐惧,赵政见她吓傻一般不动弹,弯腰捡起来钱袋,一端详怎么有点似曾相识呢。 “这世道可真有意思”赵政把玩着钱袋感慨,自己分明是两年前买过一个相似的来着,他印象极深——纯粹是被那卖钱袋的有趣姝子吸引,回来之后怎么都忘不掉,两年了还恍如昨日呢。 他又放低了身子,探着去看渥丹的小脸,比量了半天,想想她抹上浮灰、揽起头发的样子。 没错,就是了。 他攥拳掩住自己早已扬起的嘴角,把钱袋递给渥丹,看她还呆着也不接,就问:“不要了?你不是最喜欢这个么?” “啊?”渥丹抬起头,低眉顺眼地接过钱袋,嘟着嘴苦着脸嘟囔:“我现在……不喜欢了,不喜欢这么多钱了”。 赵政没明白她的意思,只觉得她可爱,就把她扶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说:“走吧,一大早的轮到领月俸跑得比谁都快,陪我去见祖母,你也该当值了”。 渥丹往日都找借口尽量把这种差换班给旁人,如今成了章台宫女里的头号人物真是逃也没法逃了,以前真跟着也问题不大,现在她是害怕几个太后对自己突然关心。 赵政总是习惯先去见华阳太后,因为他和这位嫡祖母不过是表面的功夫,平时说些什么一猜就能猜出来,三两句话敷衍罢了就罢了;再次会去看生母赵姬,他总要给赵姬探取口风的时间,最起码保证自己去时她能收拾得人模人样般端庄;最后呢,才会去见夏太后,这样就不用赶时间,只要无事攀谈到午膳也是可以的。 渥丹跟着去见华阳太后时她正在宫院里喂鸟,赵政行了礼,华阳懒懒得瞥了一眼,边喂着鸟边嘱咐:“那赵国的夫人走了,政儿可是要收收心了,凡事也不要净仰仗吕不韦,你年纪也不小了,离亲政也不远,总归要自己拿主意”。 赵政听出来弦外之音,只是照常回答:“还有昌平君助孙儿,祖母无须担忧。亲政之事寡人也不急,毕竟仲父的本事寡人还没学到七成,贸然全盘接手朝政怕也是于国无利”。 他抬出昌平君安抚华阳太后,又拿吕不韦挡回去了她意图促自己亲政干涉的意思,华阳一挑眉,转身看见渥丹,打量许久,渥丹也不敢抬眼,只能任她那毒辣的眼光把自己全身扫了个通透。 “这就是章台的女官?”看罢华阳问赵政,语气中的傲慢颇有挑衅的意味。 赵政听着,心想我们秦女怎么比不上你楚女了,要这般刻薄,可也并不愿从语气中透露出不满,依旧一本正经回答:“哦,她啊,不过是比过往的近侍机灵点,忠心点,旁的也没什么特别的”。 华阳一听他讽刺自己给章台安排宫人,瞅了一眼转身往宫内走,赵政便顺势行礼告退,再不愿和她有什么交流。 华阳转身看着渥丹的背影,打量着怎么着也要会会这个所谓“忠心”的女子。 赵政去赵姬那里压着步子走得很慢,渥丹跟在后面想想刚才的毛骨悚然,心里不透气,偷偷看一眼赵政的背影,心里又开始埋怨他,哪怕是到了赵姬宫里她也没反应过来。 赵政进了内殿,赵姬果然是手忙脚乱才收拾好,假装悠闲地斜躺在榻上,一手撑着身子,懒懒的。 赵政一打量帘幕后露出一角的男子鞋子,也不声张,笑着问好:“娘今日好像打不起精神来啊,要不要给你找医官看看?” 渥丹一听赵政和赵姬说话时用的语气和称呼,竟和自己这样的普通人用得一样,对比他对朝臣、宫人和华阳太后,默默点点头,心想这的确是王上,真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赵姬哪里是气色不好,一听要找医官吓得睁开了眼,坐起来拒绝:“娘这是在宫里憋的,哪里需要医官瞎瞧?娘倒是要数落你,人家赵夫人来了那么多天,你除了第一天去赴了个宴,其余呢,对人家不管不问,好歹是赵国来的,你就不能给娘个面子?” 一提起赵国和妘姜,赵政满心不乐意,冷着脸反驳:“娘你是赵国人不假,可那赵王当年可曾顾及过你这个赵国子民呢?如今倒好,知道来求我大秦止戈,寡人可受欺可大秦不可欺!” 赵姬看他有点动真火,也不想惹他,坐着随手抄了把扇子扇着,赵政看得心烦就阻止她:“现在当春,还没那么热”。 赵姬停下,瞪了他一眼,扔了扇子,渥丹和唐槐在身后互相看了一眼,真是觉得尴尬得要命。 “那个……娘不想再待宫里受那边的气了,一天天酸得要命”赵姬把头往华阳住的方向一努,接着说:“娘就是长了张好脸,生了个好儿子,别的要什么什么没有,受尽委屈,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她不走我走还不行?” 赵政心想她一身市侩谁还能欺负得了呢,可一想她肯定是为了方便偷欢,又不想惹人关注,走了也清净,只要她老老实实的对自己也是有好处没坏处,便答允:“行,我回去看看哪处宫室空着,找人给你安排”。 “雍城就极好,适合养身子”赵姬开口,她早就看准了雍城,的确是适合她“养身子”。 “娘都有主意了,凡事直说便是,竟也学会宫里弯弯绕那一套了”说罢便行礼退了出去,渥丹心想赵姬都没有理会自己,她就要搬走了,这也算是上天垂怜自己了一把? 至于夏太后那里渥丹就熟多了,因为夏太后韩国口音这么多年都生拗不过来,所以章台有什么要往她那走动都派渥丹去,所以夏太后一看章台女官是她一点都没觉得奇怪,倒是比赵政早去的成蟜一看见赵政就高声揶揄:“哎哟王兄也开始有女官了?”说罢凑到赵政身前低声说:“那我是不是快有小侄子了?” 渥丹没听清,只看见赵政往他腰间一锤,冷着脸说:“一天天没正形,祖母面前都这么放纵”。 不过成蟜的玩笑并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任谁都会往这方面想的。 “寡人是提拔了个女官罢了,又不是新纳了个夫人,大惊小怪什么”赵政低声驳斥成蟜,成蟜挠着脑袋笑嘻嘻地说:“差不多差不多”,气得赵政又想打他,最后还是去给夏太后行礼,白了成蟜一眼。 不过夏太后瞧着,渥丹的确不错,看上去大条但也算是谨慎的孩子 ,心里可怜自己的长孙活得真够累的。 祖孙仨又瞎聊了一会,赵政出来就质问成蟜:“最近忙什么呢,章台都不去了,寡人的书也不还了?” “咳,我这不是看王兄后宫来客人,避嫌么,今日本来想还书来着,可偏偏转悠了一会出门就忘了”。成蟜背着手,晃晃悠悠没正形地在赵政一侧走着。 到了章台,众人皆退下,只剩下赵政和成蟜,成蟜又开始问:“王兄,我想着这章台女官怎么着得是太后身边的女史那样的,一丝不漏的皮笊篱,你怎么选了个小迷糊?” 赵政坐下笑了笑,摊开竹简:“你说说你,以前好歹问问国政,今日倒和后宫女子的碎嘴有一拼”。 “王兄说得哪里的话,我是见识过这个女子的本事的,也知道一开始王兄如何怀疑她,多问问怎么了?”成蟜知道,只要不去挑战赵政的权威,怎么打诨都不打紧,反而会让他放心。 赵政起身,翻出两年前的那个钱袋,扔给成蟜,说:“可还记得这个?” 成蟜哪能不记得,打量着就问:“这不是出宫买的那个么,扮成男娃的姝子我哪能忘”。 “等等……姝子……不会吧?”看赵政笑得诡异,成蟜有点惊讶,大胆一猜怀疑会不会这么巧。 赵政笑着点点头,成蟜猜他八成真是对渥丹有意思,叹一口气说:“我刚才说得不错么,王兄还打我”。 “不错什么?寡人可没想那么多,她好好当差就罢了,哪像是能在后宫活下去的人”。赵政说着,心里有些担忧渥丹,一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成蟜见他开始沉思,本来想问赵国的情况也没法开口,站起来行了礼道别:“那臣弟先回去给王兄取书,我要是再不还那以后可就什么都借不出来了”。 赵政笑着点头默许他退下,成蟜出来走了两步,绕了个小道正好见渥丹蹲在旮旯里犯愁,自己打量了半天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天见她眼熟了。 那年王兄回宫之后,他曾一连几天都去城南找那个卖杂货的有趣女子,想把她所有的杂货都买下来,可竟再没找到过。 “罢了,这就是天意吧”成蟜抬起头望望天,一摇头再不愿去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