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威胁 行了近十日的长路,劲马都有些受不了。 好在是到了离朝边境。 黄沙漫天,大漠孤烟,萧条无比,北次站在风沙中,盯着面前空空的一片黄土。 离朝向来处于贫瘠之地,丘陵黄土,没什么有意思的景。 落脚到边境处的一间驿站,北次入了马车,抬手抚上那人额头,高烧不退,已余十日。 耳旁仍然回响着他那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你当真以为,以为我无感无痛?我只不过是比较能忍罢了,何必要这样揣测我。” 轻呼了一口气,招呼小二将人扶进房间。 掌柜眼力好,从柜台后走出来,连连陪笑,见眼前蒙面的女子,虽看不清全貌,但单看周身的气质,就预示这女子来历非常。 “只要一间。” 掌柜拾了个上等房间的钥匙,恭敬地递到北次面前。 又招呼着小二,不可怠慢。 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将半开的窗关紧,又给他服了药,伴着黄沙里的夜默默安静下来。 桌上的麻油灯续续燃着,空气中只有两人安稳的呼吸,这一路上她紧绷的心终于能稍稍放下。 靠在桌上,撑着额头,缓缓闭眼,梦中恍惚忆到十日前的光景。 她中毒之后意识不清。 北次幼年的教导,向来是以礼显尊,举手抬足,要以大气显之威言赫之,皆要思忖而行,雍容大度,做足名流教化之风。 她从小便从骨子里长出一股不可侵犯的姿态,就像是清池里的玉莲,只可观不可亵玩。 天家独女世代为后,掌天运,成大道。这预言,百年不破,一直被世人奉为规镍,趋之若附。 她从小一直被按照皇后之规养着,却不像闺中待嫁之女,女工红袖,胭脂水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从三岁起,便得每日辰时修养静坐,教养心性,练得静通明达之心。 经论五卦,青史之迹,权谋策略,宫闱血场,大局之观,全部都要明心明理,一观三思,思何退,思何进。 天家最为出色的手段,就是育人之道。 一方水庭,幕围之下,永远都是她端坐受礼的景象,她自小就明白自己与他人的不同。 如今被九隅正经无比地调戏,心中自然是受不了这口气,抓着手中细碎的石块,柔进血肉。 “天族人,是么。” 似问,非问。 北次脑袋在迷糊之中,并没有听到这句话,身子似乎被人伏起,感受这后背僵硬的热气,又呼吸飘柔在她颈项上,嘴里被喂了什么东西。 迷迷糊糊之间,耳边有一声声心跳声,沉稳有力,一偏头,移到右边声音更显。 原来,他心脏长在右边。 难怪没有杀死他 细细想着,却突然听见头顶上有声音传来。 “答应我一事,我救你。” 北次不说话,动了动手指,思绪虽然清晰,但还是没有力气。 九隅垂头看着北次柔美的侧脸。 神色自若,学着北次的话,像是极为熟稔的模样,道:“你叫什么名字。” 北次抬眸,只看到自己脸旁垂下的一缕青发,带着凛冽的木香,隐忍着不耐,“明兮北次。” “那你听好,我无心害你,更无心与你结仇,我与你无冤无仇,这场祸端不是我带给你的,三番四次想杀我,虽不知道因由,但我不深究。你带我去离朝天水之都,找一位故人,我救你。” 北次扯唇一笑,他不是挺有能耐的吗?偏偏扯上她做什么? “我给你决定权,你若是答应我,闭三次眼。” 北次突地惊醒,睁眼,纤细的睫毛垂下一片阴翳,看着混混沌沌的灯,窗被外面的风沙刮开,带着刺人的沙,卷卷吹入围帘。 起身关了窗,这离朝边境鱼龙混杂,江湖之人,流浪荡者,三教五流之辈多如牛毛,其中不乏混有深藏不露者,携怀佩服玉之人。 他们来这里的缘由只有一个——天水之都。 也正因此,不论多稀奇古怪之人,多有来头,秘密之人,都不会引人耳目。 她其中的一个教养夫子曾告诉她,天水之都,名字虽说优雅,实际上确是一处交易的黑市,偷的,抢的,从死人身上扒的,杀人夺来的,反正是来路不正当的,就会拿到这里来销赃。 小到一粒官银,大到奇珍异宝都会有人接手。 这里虽说是离朝之地,可这一方黄土沙地,不能富余百姓,毫无作用,离朝相弃,无人把守。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方无属之地。 而离朝边境有一处天水之都,是这荒漠里面唯一一处有泉水的绿洲,从地底源源不断地有清水冒出,细水长流。 硬生生在这片沙土之中造出一片绿洲。 也不知何时,天水之泉处横空冒起一座宫殿,又无人镇守,短短几年之间,路过之人,惊叹宫殿之奇,皆为驻扎于此,安居此间。 这里便成了浪荡天涯之人的好去处,一方无规无距,无拘无束的逍遥胜地。 回头看着还未醒来的人,这几日他滴水未进,虽说昏迷,可脉象一天比一天有力,照着日子推算,怕是明后两天就会转醒。 到时候,自己得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九隅要到这里来的目的她并不想深究,她身上的毒还未全解,身家性命全都在这个半死不活之人身上。 她已经给南塘留了讯息,若是他稍稍有点良心,醉生梦死之迹,不幸想起她这位主子,再等个两三日,也就会来帮她。 恍惚之间,看到袖中带着泛白的薄纸,无聊地将东西拿出来,慢条斯理地打开,她倒还忘了,这个东西还没怎么研究,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将白纸放在灯上受热,没什么用。 又将半边白纸浸泡在水中,依旧没有什么迹象。 难不成是要抹上什么药粉? 将桌上的包袱勾开,看着里面的瓶瓶罐罐,逐一打开,细细嗅着。 她虽不通医理,但天下的药十成有九成都能识得。 拿起最后一个白色瓷瓶,打开就是熏人的墨香,是写字用的,将粉墨倒在纸上。 片刻之后,北次将纸上的粉末连带着瓶子扔进屋子里的蒲藤条里。 拿着信纸慢慢走到床边,看着上面仍旧是一片空白,轻轻呼了口气。 面不改色地将床上之人的衣物解开,他胸膛缠着的绷带上还有余血,将血勾在指尖,慢慢涂抹在纸上,透过光,看见纸上慢慢浮现的字迹。 慢慢勾唇,坐回到桌边,看着上面的两行笔墨。 “匡机莫转,止此一念,天水之都,断。” 听到有衣物悉娑声音,北次回头一看,面上不自然呈现一丝红晕,又迅速转头。 他怎么了就突然醒了! 只见床边躺着一位半露衣襟的男子,从皮肉相貌里窜出来皆是另人疯狂的诱惑,风流儒雅,偏偏又生了一张好相貌,凌乱之下,风情万种用在他身上有过之无不及。 北次懊恼,怎么就忘了给他穿衣服! 九隅见着自己身上的凌乱,也不动手拉好,侧头看着灯下模糊的身影,道:“你脱我衣服做甚么?” 北次面上绯红,抓紧手中的纸,不接他话,只是道:“我已经将你送到天水之都,给我另一半的解药。” 她那时神智不清,没看见他到底给自己吃了哪种药,只能一路上跟他磨合。 可是后来,走到半道上,他就突然昏迷不醒,连夜高烧,寒颤不断,气息微弱,神魂俱断,她一度以为他要魂归九天,临死前还要拉上她这个垫背的。 那时才想起,他说的都是真的,原来真的是他能忍。 将瓶瓶罐罐里的东西又全部都给他灌下去,才将他的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一半。 算起来,她都已经救过他两回了。 九隅阖上眸子,伸手慢慢将身上的衣物系好,“说了是天水之都,还没到,不要心急。” 又突然道:“既然你都看见了,也不用我多说。将我送去天水之都,匡机房,找止一念。” 北次将压在紫袖下的纸拿出来,一言不发地将东西扔在油灯里,看着火苗一点点变大又渐渐熄灭,白皙的脸旁随着火光慢慢暗淡。 一拂衣袖,整个房间随即被黑夜淹没。 止一念这个人,她倒是认识。 她在天机楼受教时,曾听过他一日的受教。 “北懿,今日授教之人是离朝圣者止一念,一炷香,做好准备。” 回到一方水庭,将备好的男装穿上,一旁的哑女给她束好玉冠,又递上一颗药丸。 这东西能让她的声音改变,吃了以后,连她自己都不能识别声音。 撩开重重厚重帷幕,北次端坐在锦凳之上,等着她今日的夫子。 天家育人之道,天下之人皆为良师。 不论何人,只要能过天机楼三份命卷,就连乞丐,都能入天机楼,进一方水庭,单单就是阅历两字,就须得让北次称呼他们为一声夫子。 透过帷幕,北次隐约看见一个穿着僧袍之人缓缓而来,坐在对面水阁上,述劈独道,讲解天势。 北次听得很认真,两个时辰过去,她姿态仍是端坐无比,丝毫没有改变。。 那僧人却是突然讲起了野游趣闻。 其中一件,就提到了天水之都。 一般来说,讲野文趣事,每月三日专寻人来讲。 对于她而言,不管是正事史册,大道之议,诡异怪文皆为同类。怕是这些人见自己不说话,想讲些稀奇古怪之事逗逗她。 她不愿拂了别人好意,提起笔一边写文,一边听着, 止一念将天水之都尽数讲出,看着帷幕里面仍旧未出声的男童,“你怎么就不说话?” 北次将他的话听入耳内,润了润喉,厚重的围帘里传来一声稚嫩的男童声,“夫子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误了时辰,今日怕是又得耽搁才能歇息。” 她听完课后,还得写一篇千文见解,日落之前交到族长手中,再将与先前安排好的棋手对弈,之后便要通读古言全书,直到月爬满她窗前的那颗古榆树,她才能歇息。 似是听出了男童的不满,止一念一笑,抚上白胡,“那好,那我就继续说。” 北次是记得止一念口中所述的天水之都,没想到,还真有一日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