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一滴,两滴,三滴…… 妖冶的花悄然盛放在黑夜的荼蘼中。涓滴成流,聚川汇海。狂风骤然凄厉,卷集着血浪摇撼整个世界。赤涛拔地而起,毫不设防下一头撞过来,血肉横飞,残肢遍野…… “魔鬼!!!魔鬼!!!”女人声嘶力竭的尖叫穿透糊得严严实实的脑浆肉沫,把世界震荡得天昏地暗。 “不……我不是……我不是!!”猛然睁眼,瞳孔一瞬间缩成了一个血点儿,耳膜依然颤抖着尖叫和嗡鸣,刹时仿佛置身修罗地狱。 “轩少……轩少……”遥远的声音恍如一线生机,却犹在千里之外。 白梓轩屏住呼吸,闭了闭眼,极力放松紧绷的太阳穴和暴跳的青筋,缓缓呼出一口气。以极快的速度从疯狂中抽离,仿佛一指敲在了重置键上,脑回路以迅雷之势全盘格式化。嗡鸣和尖叫终于弥散在虚无中……若无其事地捡起碎了一地的气定神闲,他慢慢睁开眼。 “轩少……你好歹醒了……”一张大得夸张的面饼脸,丧心病狂地堵在眼前,酒糟鼻上的粗大毛孔分毫毕现,随之而来的是螨虫霸占一方洞府、傲视群雄的盛况。 “呕……”白梓轩干呕一声,一番白眼儿,差点儿被恶心地再次背过气儿去。 “啧……”酒糟鼻大白脸终于移了驾,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息道,“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啊,公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肝胆郁热,情志昏聩,噩魇惊失,恐有不足之症……” “恐你个鸟!”刚被定义为驴粪蛋子、绣花枕头的白梓轩——轩少,一个枕头扔过去,正把一张臭嘴堵得说不出话来。 一掫被子,白梓轩坐了起来。列车车厢有节奏的摇晃着,钢轨强而有力的铿锵声带给他终于逃回现实的踏实感。四肢百骸的血液缓缓回流,身上终于有了暖意。他端起简易茶台上的水杯,扬起脖儿,“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了好几口。 “轩少……轩少……”酒糟鼻抱着绣花枕头意意思思地凑过来,一抖八字眉,“恼羞成怒啦?春梦无边啊……” 白梓轩一口水没咽下去,被烦得直想喷他一脸,没好气儿地斜睨着他,直瞪眼珠子。 酒糟鼻还不肯见好就收,非要撺火儿,直接把枕头一把塞进白梓轩怀里,神神道道地扒过来咬耳朵:“没有我老黄摆不平的事儿!欲求不满早说啊,我连你女朋友都带了,塞你包里了!” 白梓轩一愣,没反应过来,一边风雅全失地牛饮,一边满脸问号地看着他。 “哎哟,我的傻少爷,吹一吹,能解燃眉之急……”酒糟鼻捂着嘴,抖着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唔……”吹一吹……女朋友……燃眉之急…… “噗——”一口没憋住,水有惊无险地喷了酒糟鼻一脸,白梓轩忍无可忍,一边抹着嘴一边咬牙切齿道,“黄、鼠、狼!” “黄鼠狼”耷拉着嘴角,抹了几把脸,嘶嘶倒吸了一口气儿,想发作,又掂量了掂量,觉得得罪这位爷不划算,于是自觉自愿地用这满脸的口水浇灭了那撮半死不活的小火苗,还擅自在暴风骤雨的浇灌下抽出一枝萌萌哒的小芽儿来。 没等白梓轩卷土重来,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双拳一抱:“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谢殿下赐雨!臣愿为殿下披肝沥胆,冲锋在前!”说罢,大尾巴黄鼠狼秒变短尾巴兔子,一溜烟窜了。 白梓轩牙疼地叹了一口气,心说合着这货就是来享受雷霆雨露的,早知如此,直接把这货腌了咸菜,岂不两全其美?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童心未泯,哦,不!良心未泯!真要把“黄鼠狼”腌了咸菜,白梓轩真还下不去这黑手。不是这“黄鼠狼”多金贵,而是他可是白梓轩唯一的狐朋狗友。 “黄鼠狼”原名黄恕,谐音与“皇叔”过近,整天在辈分上占人便宜,所以这大名就歇了菜,大家给他起了个雅号“黄鼠狼”。黄恕家境贫寒,家庭成分地道的一清二白。祖上爷爷辈贫农出身,一辈子被地主恶霸剥削,除了欠债求饶,就是逃命要饭。从江南鱼米乡,一直边讨边逃,到了江北,终于赶上了翻身农奴把歌唱。常言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走了快一辈子霉运,没曾求大富大贵,总该盼来个安居乐业吧!嗨,偏生黄家老爷子性燥嘴欠,好勇斗狠,吹牛扯皮不纳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敢大言不惭、自吹自擂,说自家老祖宗辈儿里也曾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只可惜遇上革命,好好的“朱门酒肉臭”被革掉了锦衣玉食,革掉仕途宦海,从此沦落此间,混成了下九流。 这人世间平常无事都生非,何况黄老爷子这不把门儿的嘴就是“祸水”。风平浪静、歌舞升平时,人们也就把他当个老疯子,拿他当个笑料。不想到,正好又赶上了这“运动”、那“风潮”。好端端一个贫下中农被打成了“封建余孽”。 之后那罪遭的,就甭提了。一家人本来就喝西北风,自从当了“封建制度”的小尾巴,就更成了过街的老鼠。黄老爷子悲愤之下“嘎嘣”一下,撒手人寰,可怜了一窝孤儿寡母。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世间的事满了这头,就开始惹那头。这运气走到了底,也就该往上升啦。幸好黄家老太是个吃苦耐劳、坚忍不拔、勤俭宽厚的贤德女人。男人一撂挑子自己上西天极乐去了,自己却不能再丢下这一群尚未成年的幼崽儿。就这样,一粥一饭全家分而食之,一针一线老母夙夜不休。一大家子老弱妇孺,仅凭一介女流熬过了最艰难困苦的岁月。孩子们终于活着长大了。 姐姐们一早便远嫁他乡,脱离了苦海。黄恕的父亲便成了家里最大的男丁。为了替母分忧,他早早便辍了学,在外扛活下苦力,和母亲一道养活弟妹吃穿上学,一辈子挣扎在社会底层,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临了还积劳成疾,攒出一身痨病。年过半百的时候,终于铁树开花和邻村一老姑娘有了一娃,起名黄恕。 恕者,宽也,有容乃大。黄家长男一辈子苦水里泡大,倒也从未对身世遭遇有过怨天忧人之想,倒是一味的宽容忍让,并把这种传统美德播撒在了下一代身上,从其择名可见一斑。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到底是缘浅福薄,没等见黄恕长大成人,黄家长男也驾鹤西去,又撂了一家老小穷困潦倒。 也许蒙黄家祖上阴德,竖子黄恕倒有一身“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久居人下”的傲骨。他不堪子子孙孙滚在泥沼里过活,于是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闻鸡起舞,勤工俭学,几经挣扎,终于考入了驰名中外的“理工大学”。 可惜,这是个见人下菜碟的社会。他黄恕再发愤图强、与世挣命,也敌不过“官二代”、“富二代”的一条门路和一沓钞票。他依然是全校的笑柄,霸凌的不二人选,生活在学院阴沟里的老鼠……直到遇到白梓轩。 其实与黄恕相比,白梓轩好不到哪里去,都是人人避如洪水猛兽的“狗不理包子”。只不过,两人是一上一下的两个极端。黄恕是极端贫穷卑微,而白梓轩则是极端曲高和寡、目下无尘。倒不是因为白梓轩背后的“苍雪集团”声名显赫,富可敌国。而是白梓轩其人、其行,果如黄恕所言,白长了一副倾国倾城、温文尔雅的好皮囊,骨子里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此人所到之处,方圆十米以内自带大功率冷气,能把人冰得透心凉。若不如此,凭他这俊美模样,这身份背景,不说掷果盈车,至少得有三千佳丽投怀送抱,万数后生逢迎献媚。再加上他是个过目不忘,随便学学就能拿到几个学位的科学怪胎,更让这位苍雪集团二公子成了名副其实的江湖传说。 有钱有貌不可怕,学霸神童也不可怕,清高桀骜更不可怕,但既有钱有貌又是学霸神童,还清高得没点烟火气,就是地地道道的自绝于人民的“哥斯拉”。 这一高一低,一贫一富两朵猫狗不待见奇葩,终于狼狈为了奸,沆瀣一了气,蛇鼠一了窝。大有一拍即合,相见恨晚之意。 此时,晨光大亮,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雪原如一块羊脂玉白璧无瑕,期间几芥草木,两点村户,山羊星罗,好一幅“雪野人家”。望着这山村雪景,白梓轩没来由地泛起暖意,刚刚被调戏的愠怒也云开月霁。他们二人乘坐这趟卧铺老爷车取道北疆雪原,直上高原腹地,只有一个目标——玉皇雪山。其实要上玉皇雪山,这俩完全可以坐白家的私人飞机,或者乘国航、高铁,可咱们这位白家二公子偏偏生了一身找贱的骨头,嫌弃自家人嫌弃得如弃敝履,说什么国航、高铁都有“苍雪集团”的股份,买了票就会被家里人发现。所以他宁肯舍近求远、删简就繁,也不愿沾惹一星半点的贵族豪奢,专门买了一趟即将淘汰的老式绿皮车的票,“咣当,咣当”一路九曲十八拐地颠达,颠得“黄鼠狼”直喊屁股疼。 此去雪山,其目的却不在游山玩水。白梓轩早有心结,更有不足为外人道之的目的。黄恕虽在白梓轩面前总是一副厚脸皮瞎扯淡的跟屁虫儿样,但也知道不能触及白梓轩的底线,有些隐情不该知,更不能问。于是二人打打闹闹、黄段横飞,却心照不宣的一路走来。 玉皇雪山一行,且走且住,且玩且寻,却是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当然中间有个小小插曲,那便是萧恒的突然出现。不管萧恒带给黄恕的是怎样的惊讶,但带给白梓轩的却是不折不扣的惊吓。 当白黄二人趁着雪还未下紧,惶急着下山时,白梓轩看到了化作石雕的萧恒。 一片吹绵扯絮的朦胧中,一个年轻人靠在观景台的栏杆上,一动不动地远眺着茫茫群山。白梓轩只能看到他的侧影。萧恒有一张可以入画的侧脸。但对于白梓轩来讲却没什么新鲜的,因为他只要照照镜子同样可以看到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但是这一眉弯弯、两眼缱绻好生熟悉!倒好似日日耳鬓厮磨过。白梓轩当即止了步,怔在原处。 “干嘛呢!想留这当冰棍儿?”黄恕跟在白梓轩身后,跟得太紧,一头撞在上白梓轩的后背。白梓轩非但没躲,反倒不走了。黄恕顺着白梓轩的视线找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曾在山顶有一面之缘的萧恒。 当时白梓轩不在场,而萧恒处在一种人鬼莫辨、兀自凌乱的状态,再加上荒郊野岭,月黑风高……哦,不,乌云遮日,人鸟俱绝,加之黄恕又是一个半夜撒尿都能被自己的影子吓个半死的胆小鬼……于是乎,可以想象,哪怕萧恒英俊得再怎么惊天地泣鬼神,对于黄恕来讲也无疑是大白天见了鬼。 又是这“疯子”! 黄恕很自觉地将萧恒归入了“邪祟入体,六识癫狂”的疯子之列。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躲之”的息事宁人心态,他敏锐地嗅到了这“疯子”的马蜂窝属性。 决不能上赶着去捅!于是,他拽起白梓轩的胳膊便走:“看什么看,一个疯子,小心蜇你满头包!” “雪大了,山上危险,我给人家说一声。你先走,别等我。”白梓轩一顿,把胳膊从黄恕的怀里抽了出来,正眼也没瞧操心劳力的“黄嬷嬷”一眼,就云淡风轻地撇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过去了。 好你个白眼儿狼!色令智昏的公子哥!! 黄恕一边腹诽着,一边干脆当甩手掌柜,真就气呼呼地先走了。 白梓轩小心翼翼地靠近着萧恒,无端的,心头蓦地一阵扎疼。因为他看到他在哭。 一块石头也能哭…… 萧恒面无表情,脸色苍白,真真像入定的老僧,但却泪流满面,仿佛这千头万绪的悲伤从无处来,往无处去,无源无本,绵延不绝。整个世界的落雪都是他的泪,擅自飘零,纵性肆虐,却偏偏将一个石雕泥塑的壳套在了泛滥如滔天巨浪的魂上。 无声的哭泣最是动人心魄。 白梓轩下意识地捂住心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感觉好些。 不知萧恒在这雪中站了多久,雪和泪已然混在了一起,肩头也湿了一片,没真成一个好看的雪人,是因为他还在泪流不止。一身的孤绝清冷仿佛把自己隔绝在了天地尽头。 白梓轩没能来得及想,就已经去做了。他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撑起随身带来的一把折叠伞,打在萧恒头顶,柔声说道:“雪这么大,为什么不挡一挡,病了就不好了……” 恰如很久以前那些已经遗忘的、琐碎的、习以为常的日常。白梓轩主动与人关怀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可是当他这样做完、说完的时候,仅仅只有片刻的诧异,之后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与慰藉,似乎那个人已经不再是孤家寡人,自己已经与他并肩而立。能给他带来几许温暖或一方遮挡,哪怕力有不济、微不足道,自己好似也已经不虚此生了。他恍惚中似懂非懂地察觉到什么。那根由又虚无缥缈,全无实质,好像他这看似光鲜耀眼的生命,一直在等待着此刻的到来。而此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患得患失,不知该何去何从。 白梓轩有一刻的茫然,等他回神的时候,萧恒已经转过身来。 心脏再一次狠狠揪了一下。因为,白梓轩看到对方模糊的泪眼中瞬间点亮起无数光芒,如同浩瀚银河星辰都在此时此刻炸裂成极致的璀璨。那种耀眼是奋不顾身的炽烈,那种夺目有舍生忘死的痴狂。里面蒸腾的火焰好似只为他一人猛烈喷发、极致燃烧,一瞬间裹得他窒息,刺得他心疼。与这样真挚热烈的眼神凝视,任何人都会心惊肉跳、慌张败逃,白梓轩也没能例外。 他不由自主地垂下眼,避开了那滚烫的视线。可是不用看,也能感到那视线不依不饶纠缠不休地死死盯在他脸上。白梓轩如同被架在了刀山火海上炙烤,自动僵成了一条人棍,大气儿不敢出,动也不敢动,禁不住在心里大发悲鸣: 亲爹啊,这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吗?女人都没这样看过我,这他娘的是什么情况?!黄鼠狼,你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当时怎么不把我直接敲晕拖走! 可怜白少爷,清高一世,孤高自许,无论情场、商场还是学术场,从未尝败绩,堪堪在与这俊美的陌生人狭路相逢的一刻,败得屁滚尿流,直在心里哭爹喊娘,这冰天冻地的数九天儿里,竟硬生生憋出一脑门子热汗来。 想来所有的悲喜都不过是一魂二身之物,当悲从衷来时,大抵也曾将望外之喜珍而重之的收在期待的心尖。而喜极而泣时,想必也会翻涌出无数埋葬已久的,甚至无从宣之于口的苦痛悲戚。可见,无论“大悲”,还是“大喜”都是伤人伤身之物,难怪古来圣贤便有“悲喜不言,宠辱不惊,宁静致远”的训诫。 无悲无喜,也就无情无义,无情无义自然无党无朋,怪道人云:“古来圣贤皆寂寞”,“超然物外才可浑然忘我”。 这边厢,还没能参透道法玄机的白少爷已经成了一只曾经孤高如今炸毛的刺猬。正不知该如何脱身之时,大地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好似千万战车碾轧滚动。 白梓轩心头惊悸,抬头看去。只见巍巍雪山如同一座苏醒的巨大怪兽,正喷着鼻息,抡起粗壮的手脚,颤抖着一身雪白的肥肉,张牙舞爪地从山巅翻滚而下,所到之处全部化作皑皑平川。 “雪崩!”白梓轩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一把扔掉手里的伞,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人,再开口嗓子都劈了,“快走!” 还没等他摸着一二,已经被人一把搂在了怀里,那种雌鸟护雏、严丝合缝的拥抱。他震惊地转过头看着萧恒。 萧恒却没有一丝慌乱,依然毫无分神、异常专注地看着他。抬起手,捧着白梓轩的后脑,轻轻按入怀里,萧恒在他耳边低沉说道:“晚了……” 白梓轩只觉得紧绷的神经一瞬间散开了,意识淹没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