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疑了片刻后,禺强还是抬腿走进客栈,毕竟这么晚这样一个时间点也很难再去找到另外一家有空房的客栈。 他走近柜台,柜台后的伙计执起笔,从柜台后抬起脑袋望着他问:“客官,确定是住店?” 这家店管理有序,洒扫一新,从木石结构来看年代久远,应该是镇上的老字号。禺强环顾了四周一下正要开口,飞光抢着道:“对。” 禺强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伙计见禺强没有再多说别的,匆匆记下什么便又抬起头:“请问客官贵姓,名字是?” 飞光再次抢答:“宇周,屋宇的宇,周到的周。” 伙计这下抬起了头,神色中略有惊疑:“二位认识?” 飞光:“认识。” 禺强:“不认识。” 飞光:“宇周公子,你怎么能这样?” 连钱维当都出离愤怒了,从一堆足有他一人高的杂物后露出一双愤怒的眼睛:“对啊,宇周公子你怎么能这样!方才我们还一起捉妖来着!” 还是柜台伙计见过的世面多,一眼就看出了这二人大约是泼皮无赖,一抬手止住了二人的指责:“不要吵不要吵,那么请问这位公子,您的贵姓和名字是?” 禺强:“……” 无视飞光挺直的胸膛和钱维当挑衅的目光,禺强顿了顿开口道:“我确实叫宇周。” 飞光和钱维当再挑衅地看回伙计,伙计只当没看见她二人的目光,执笔记下又问道:“那么请问公子要在小店住几晚?” 禺强想了想,“暂定十天吧。” 伙计:“好嘞,那么客官您的房号是二楼东面第二间。” 飞光适时地又插进来,一双手握成拳头放在唇边,小声地道:“我的房间是东面第一间哟,我们的房间邻着哟。” 禺强似是忍无可忍,一双眸子一转头竟带出了几分杀气,飞光顿时缩了回来:“本来就是嘛。两房间相邻,这是事实。” 眼见得再在这里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飞光索性和钱维当先上楼,禺强接过伙计给的钥匙也上了楼,路过东面第一间的时候,里面钱维当的声音骤然变大:“飞光,我们明日是不是还要去查壶仙的踪迹?来来,我们来制定一下详备的计划,不要给外人知道。” 禺强:“……” 这外人暗讽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禺强斜眼瞥了一眼东面第一间的房间便径直路过,在与其相邻的房间门前停下,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吩咐小二打来热水,一切洗漱完毕以后隔壁房间已经悄无动静,想必是钱维当已经离开回了家,禺强着一身单衣去到床铺上,揉了揉鼻梁,倦意渐渐袭来,禺强进入梦乡。 梦里梦见的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禺强父亲禺猇是儋耳上将,所以从小禺强就在军队里长大。五岁那年,父亲突然牵回来一个男孩,据说是昔日战友的遗孤,于是在那以后,禺强有了一个弟弟禺飒,他和禺飒二人一同在军队里长大。和爹娘相比,军队更像是他俩的家,军队作息如何,他们二人作息就如何。军队打仗,他和禺飒年纪尚幼,便一起在后方和军医们为前线回来的士兵敷药、包扎,等到年纪稍长,身量体力均渐长,他和禺飒就一起同士兵们上前线。 前线战况风云变幻,但偶尔也有不打仗的时候。逢到不打仗的时候,他和禺飒二人就随着军队一起巡城,一起训练,一起研习兵法,从寒冬到盛夏,他和军队里的士兵一起见过寒冬里依然令人瑟瑟发抖的日出,夏天夜晚里波涛诡谲的大海,秋日满目枫红的山谷和春日曲折缭绕的流云。 在他心里,军队盛满了他前半生所有的爱与温柔,他原以为他一辈子也不会失去他们。 直到二十岁那年,父亲将他叫到营帐里,让他去昆仑山求学。 “什么山?”禺强没听懂。 “昆仑山。” 自从颛顼大帝命大神重和大神黎隔断天地通路,从此天地间人神相隔,人界与神界不通有无,不再往来。但地面上依旧有一部分神族遗落下来,于是这部分神族便成了散落人间的神族。而昆仑山上的学堂,则是专为遗落人间的神族所设。 “那是什么玩意,我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不去。”那时他是未历事事的少年,眼中只有小小一个儋耳,他觉得他的家就在儋耳,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那种地方。 “胡闹,昆仑山,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给你你竟不去。” “去那学堂有什么用?能让我多赢几场胜仗吗?” “你以为世界上只有打仗这件事吗?就算赢了战争,国家要如何治理?社稷要如何兴盛?这都是需要学习和思考的事情,眼里就只有小小一个战场,肤浅!” “既是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给弟弟,你平时那么袒护他。” “禺飒虽是聪明,但心性难免还是太好强了,好强再加上偏执,很难不确保以后会不会走上歪路,我还是更偏向于以后这个军队是要交给你的。好了,别和我争了,快去收拾行李。” 于是这以后他去了昆仑山,在昆仑山,各人所学科目都由自己挑选,他选了颛顼的课程,结束时,还封了个大荒四大武士之一的称号。 他从昆仑山回儋耳,原本以为离家这些年,儋耳应当平安无事,谁知却在回儋耳的途中听闻儋耳龙博再次开战,他快马加鞭赶回儋耳,却得到昔日副将胡骞叛变,军队士兵损伤大半,禺飒在战场上下落不明的消息。 他回到儋耳挂帅出征,运用了所有战术,却只能和敌人打个平手。他和父亲分别负责南方和北方战场,又再僵持半年,北方战场突然传来父亲阵亡的消息。 他带着精兵杀向北方战场,却踩中敌人圈套,敌人知道他顾此失彼,从后方杀过来,将他包围。战场上,他杀红了眼一样往前冲,誓要以一条性命为父报仇,能杀几个龙博士兵就杀几个龙博士兵,谁知却因失血过多昏迷而被部下带了出来。等到他醒来时,才知手下或阵亡,或投降,儋耳早就已经覆国,而他只能和剩余的死士们一起踏上了逃亡之旅。 因为这些,即使到现在,整个大荒的人提起他来,都是一脸鄙夷,什么大荒四大武士,明明是颠覆国家的丧家之犬。 所以说,就算去了昆仑山又有什么用,等到他学习了如何治理国家,他的兄弟他的亲人,他的国家与家乡,承载他所有爱与温柔的地方,早都已经不在。 不能忍受自己的失败,他将叛变的胡骞骗到北海中一不知名的小岛,利用最后一点精力制了一头傀儡,就径直跌入北海。 这世上早就已经没有任何留恋的意义,他想,他愿意从此长眠不醒。 从此,山高水远,来日悠长,俱都与他无关。